秦州?果真是秦州!那夫子教当真也对朝下手了。当时影子不在,朝他——
一阵激动,胸口便又疼得几乎要裂开。濮阳曦喘着气,抓住濮阳熙的手掌,不自觉的便将五指掐进那掌心中,淡淡的血腥味四散,两位却似毫无知觉般将所有注意都投在踉跄奔进大殿的男子上。
“禀圣上!”那报子也已是疲累至极,“秦州前日晚遭袭!数名白衣男子冲进军营杀戮,守城将军重伤!幸而后有前大将军韩朝韩将军镇着,杀伤那些疯人数个,这才保住秦州上下数万百姓性命!请圣上加派将军、大夫前往秦州理事!”
“韩将军可有受伤?”朝,朝,你怎样了?将你流放到秦州如此偏远之地就想令你清净些,为何他们却连你也不肯放过?想他们也当着你说了那些难听话罢。为难你的是我,想不到他人竟也来为难你,怕你是会更恨我了。
“将军胸肋部中刀,但未伤及脏腑,多调养几日即可。”
太好了。朝没受重伤。如此真太好了……。紧锁的眉也平了些许,濮阳曦悠然望望同样相是吁口长气的濮阳熙:“令秦州附近军港、城池,各拨部分钱米水,速往秦州抚慰军民!责令叶非败将军升大将军职且即刻赶往秦州处理后续事务!”
“谢主龙恩!”
“你好生歇息去,朕命御前侍卫加急速报!”
“圣上英明!微臣告退!”
“咳咳……。”不成了。胸前闷气直冲而上,几乎又令他窒息过去。万万不能在臣子前显出病情,“咳咳……。”
“曦儿,退朝罢。”担忧的将几日来消瘦许多的爱弟抱在怀中,濮阳熙稳当的走下玉阶,正要由里去时,突然外头一阵纷乱,就听得:“报!八百里加急报!镇西府叩见!”
濮阳熙加快步子往里走去。他可不想令这些个烦心事再恼曦儿了。
“皇兄……。”濮阳曦轻叹一句。
无奈。做皇帝就由不得性子了吧……。
步子定住了,濮阳熙只听得自己僵硬的声音道:“有何要事?”
“报!圣上!西境危急!钟离新帝钟离释扬弑君篡位!现大举攻进西土!镇西府节节败退!恳请圣上加派大军增援!”
“什么!”报子一身狼狈,西境竟是保不住了么?!胸前闷气终于冲破喉咙——“咳!!”
鲜血喷洒金銮殿中。
金帐中细微的声音在静寂的寝宫中犹显得突兀。趴在金帐边的丽人从睡梦中惊醒,她穿着绣有龙凤呈祥的服饰,夜般秀发插着根玉石簪子,虽不过于华丽,但也能显出她的尊贵不凡。只是如此贵气的丽人,怎会一晚都守在这金帐前?
丽人起身,拿起桌上金剪剪去身旁鸢凤宫灯中过长的烛花,而后轻轻撩起金帐,细细看着里边冷汗频出的俊美脸庞:“圣上?圣上可是醒了?”
惨白的脸本是被一层细汗给蒙着,丽人便又取了丝巾擦了那层似乎永远擦不干的汗:“圣上莫急。太医说过好生休养便可……。”
“皇嫂,劳您照顾了……。”
“这是说哪里话呢?”拭拭额前又冒出的大滴冷汗,钟离颜惟有叹息,“圣上今日在殿上吐血,可让王爷惊着了,三番五次在外头叱责太医的不是。所以圣上更当好好养病,别操劳着。”
濮阳曦挤出个难看的苍白笑脸:“皇帝就是操劳的……。小家伙睡着了?”眼角瞟到被子角落里一张小脸儿安然梦周公,忍不住伸手摸乱他一头胎发。
“臣妾真是该死!居然——”居然不知这小家伙什么时候跑到龙榻上睡……。
“皇嫂怎还这样见外?这床迟早也该崴儿睡,现在睡睡有什么要紧的?咳咳——影子……。”
“圣上梦中唤着翼阳王,影子早已赶去秦州请求翼阳王出战。”
“朝……咳咳,他受伤了,怎可出战?”虽未伤及内腑,但若此时令他劳累,也着实伤神。
“除他之外,何人能驰骋西疆?你么?”内殿长幕被掀开,濮阳熙沉郁的声音响在内殿口处。
濮阳曦眯着眼,露出一抹苦笑:“若我能去,便不用他了。”
“曦儿。即便他不出战,也轮不到你。”濮阳熙走到床边,被宫灯拉长的影子壮实、威武,如保护者之姿笼罩在床中两人身上。
“皇兄可不成。若是你去了,不了解西疆多变地势、人情,内务也无法处置,岂不是失了胜算?”
“别无他法。”
连连摇头:“皇兄,朝不会拒绝。这回他不能拒绝。”
“他虽对我无动于衷却欠下我一个约定。”安慰的笑,“皇兄,我有话与你说。”
濮阳熙挑眉坐下,望着他苍白的脸,心中又浮起担忧。
钟离颜本是不停的替濮阳曦拭汗,听得此话,转身便借故出去。哪知兄弟二人却都唤住她。她只得留下,听兄弟俩一句一句的谈论着什么。如此一个多时辰,竟也明白不少,潸然泪下。他们,对那白衣胜雪的男子……。
王爷从未纳妾立妃,但日后若真为帝,怕也是迫不得已罢。且他心中早已住了人……。
那人,是濮阳皇室的克星么?
那时,那刀锋中的寒气似乎都渗入体内——本是很想就这样死掉,谁知灌进伤口的风与刀那样冷、冷得彻骨,竟让他生出一丝不甘不愿。或许是心尖头的冷与心内的热不协,才令他愿活着,就这样活着,或者期待再来什么转机。
怎样的转机?按着左胸前包扎妥当的伤口,坐在榻上幽幽的望着窗外飞翼矫健的踢腿蹬蹄——
能够驰骋疆场的转机。
不是做那人锁在牢笼中的虎,而是在山野中撕杀的虎。
“朝儿,咱们韩家世代为将!爹求的便是性子冷的你也可成为一代名将!若你今后能令敌方又赞又恨又慕,爹总算是死而无憾!”
这是爹爹的愿望,是他的希望……。但如今却不只是他的希望而已!在真正成为将军的三年间,沙场已成为他的归宿!皇宫!盐场!都不是!直到那刀从他胸前破出,他才知道!他要上战场!惟有上战场!惟有敌人的血泪!才是他活着的真正意义!
怎么能死在这里?怎么可以?
爹爹一生求的便是报皇帝的知遇之恩,他不是!他求的,是要战死沙场!或者,老死在沙场!老死在他熟悉的西方!在西疆!在……漠冉!
可,如今还有机会么?他原以为自己无所求,只要可脱离屈辱的困境就可。可事实上却——他想回西疆……。想战死……。
韩朝看着窗外飞翼双鼻翕张着,喷出热气。
嗳,这五年,飞翼也是倦了。
冷冷的再抚抚自个儿胸前依旧作痛的伤口。这怕是八百里加急报上去了,离事情过也有三四天……。
回西疆。怎样说呢?如何能出口?不想再见那人一眼,怕再见了便抑制不住要杀了他。杀不了,又是一阵侮辱……。
正想着,房门被推开,新来的小厮一面向屋外看,一面小声嘀咕。回头见韩朝正冷望着窗外,他忙将手中的托盘放下,一碟一碟小吃摆好。“谪仙这几日都不吃不喝怎行?受伤更是要好生养才是——这些个药膳是城中大娘们替谪仙熬制的,谪仙好歹赏她们个脸儿尝尝看罢。”
韩朝放下按在胸前的右手,凝着这小厮看。是了,自他受伤后,守城将军便顾不得自个儿也重伤在身,硬是将自个儿小厮塞到他身旁来照顾。他也不推辞,就这样让这小厮跟在身旁了。仿佛就昨天的事,怎么说他已经是几天不吃不喝呢?
难道他想回西疆的事,想得竟将时间给遗忘了么?
“谪仙不会不认得小人了吧……小人,小人是前两日我家主子派来的啊……。守城将军路将军……就是小人的主子。”被这样美丽脱俗的人儿凝着,小厮有些手忙脚乱,伶俐口齿竟也结结巴巴起来。
饿了。罢了,回西疆并非那般容易。等到,等到那人终于可以放弃让他回皇宫囚禁他,或许……,就有机会了。
韩朝伸手拿起箸,端起其中一旁慢慢吃起来。小厮本也是提着一颗心,他方才信誓旦旦在众大娘、姑娘们前保证这回谪仙一定会用膳,嘿嘿,这回可不用遭一番追打了……。对了,那在谪仙屋前跪了一夜的男子是什么来头,到底要不要说与谪仙知晓呢?
啧啧,都跪了一夜了,也不怕旁人围观了许久,也不怕腿疼……。小厮想想,便又引颈朝窗外看去——黑衣男子垂头跪着,一点不顾旁人窃窃私语,可还不是老样子?
颈子伸得如同鹅颈一般。韩朝放下箸碟,看着小厮望着外边看得目不转睛、嘴里还啧啧有声的模样。他倒是不在乎外头有什么把戏令人看不厌,只是这人要看也得到外头看去,在他房里就这般模样,让他有些不悦起来。
小厮大约也是察言观色惯了的,马上熟练的收拾起来,终于也忍不住碎嘴:“谪仙啊,外头打从昨日日落时起就跪了个黑衣男子呢。瞧那样儿,好象是打算就此跪下去不起了……。”
什么黑衣男子?又干他何事?冷冷的瞟着窗外,飞翼依旧喷着气,回望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又是暮色西沉时分,韩朝突然像是听见一阵呜咽。他皱眉,站起来,扶着心口看向阖上的房门。
黑衣男子。天下只有一个可能会与他有些关联的。
但,那人的消息,他一句也是不愿听。
夜。月渐圆的夜。
“翼阳王爷!影子斗胆请翼阳王爷听影子一言!请看在影子跪了一日夜的份上听影子一语!”
“主子——圣上他现已是垂危之体!前几日王爷也受伤了罢!可圣上却是被那班贼人暗算,心脉俱断!药石罔效!只能是盼着拖过几月,待影子找了那当年的奇异果救圣上性命!”
这与他何干!他死了,正是几年来他所期望的!正是——
“谁知钟离国此番大举进犯西疆!西疆眼看已是不保!圣上病危!否则当是御驾亲征,就不必烦劳王爷!可是如今……,只有请王爷……请王爷不计前嫌,率征西土……。”
“恳请王爷早日答复……,西疆危矣!”
什么?!西疆危矣!
冷冷的神色突然满是矛盾。韩朝慢慢行至门前,开门。
门外影子抬头,刚毅的脸上布满泪水:“翼阳王爷……。大将军……。”
爹爹舍命护着的西疆……。危矣?!那令他不过三十余日便失去了爹娘的西疆……,他想回去驰骋的西疆……,危矣!原来……原来他还不是冷情的!爹娘~~,不可能不在乎的啊!西疆!葬着爹娘……葬着幼时时光的西疆!
按住伤口的手逐渐加力,血自素袍中渗出来。
“王爷!”
西疆……绝不能失!他不为了国家!不为了任何人!只是当年……当年那约定……。猛的回头,飘回房内,取了一块白绫,文房四宝备上。
如此若是收回西疆,我等,当恩断义绝!从此……永不相见!
你不是曾经问过我那两句词前几句咏的是什么么?如今就告诉你也无妨!
那是我爹爹!是我爹的血泪!却永不会是我的!
“乌夜啼——将军令。素甲雪袍染梅,天堑依旧云雷。…………。马革裹尸凭一句,还未定江山!”
胸口作痛!无妨,无妨。还能去西疆!还能回漠冉!
“这白绫,给你主子!我当速速点将赶往西疆战场!”丢将出去。
白绫随风荡着,影子怔怔,接住。半晌——恭恭敬敬的叩首:“谢过翼阳王!”
人走了罢。冷冷的回首,外边一张壮汉脸正咧开嘴对他笑着。
呆瓜。
他也冷觑着他,不语。
那壮汉一口白牙笑得更是欢了:“啧啧,想不到你这小子还能有家国之恨呢~~~~,着实不易。喂!当初说你那些话可别放在心上!我可承认那是看不惯你这傲然冷漠姿态才故意说道的。如今……,如今我可真是有些佩服你了……。嗯……,若我还有妹子……依旧嫁与你如何?”
韩朝冷漠的穿过他身旁,到得飞翼身边解去困住它多时的缰绳。
这汉子——叶非败,不以为仵的跟在他身后:“我肯让妹子嫁,怕你也不要罢。将军!韩将军!”
啧啧,这小子还真是一点没变,拿乔!
“呃……。镇西将军!”
韩朝的身形微微顿顿。
叶非败眯着眼笑开:“嘿嘿,来来,点将台我已备好了。咱们尽早点将完,尽早去才是正事吧。”
韩朝斜眼冷看着他,半晌:“带路!”
这小子个性真是别扭!恐怕天下也只有那两个濮阳家的兄弟才会喜欢上他罢!冤家!冤孽!孽缘哪!
五月十二日夜,影子匆匆自秦州折回。
那时,濮阳曦本已就寝,却因听见外殿濮阳熙与影子对话而挣扎着起来,强行亲自拆开韩朝的回复看。濮阳熙与钟离颜实在劝不过,只有由他去。
一卷白绫,书墨香仿佛犹在,一丝一缕……。这像是一首词。是少时青涩,在树林中咏的词句罢。他曾经缠问过:那上几句是怎样的?却从未得到答复。如今,答复到了……。全都,到了。
濮阳曦微叹着,小心将白绫展开,细细看。钟离颜忙多点了几盏灯,光亮许多。
乌夜啼——将军令
素甲雪袍染梅,天堑依旧云雷。十年磨剑愤家国,但求金诏回。
感献颅血一腔,念那安坐朝堂。马革裹尸凭一句,还未定江山!
这是……这是咏韩将军的罢!咏他爹爹……忠!是愚忠……。
黯然神伤。濮阳曦惨白的脸色似乎更加白了。
濮阳熙见状,自爱弟手中拿来瞧瞧,竟也是愣了愣。
良久。
“我想看他。皇兄。五年,我不曾见过他了。”声音轻如就要灭在风中般。
濮阳熙不语。
“连这愿望,皇兄也不想帮我了么?”轻轻笑了,笑容飘忽不真,就像隔着张帘子看一般。濮阳熙微颤着伸手抚着爱弟的脸庞,消瘦无比的脸庞。
“曦儿……。你的伤……。”
“若是不准,影子!你现在便带我去!去官道上等着!等到他来!”咳咳!咳咳!想见他!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狂嚣着要见他!不能再等!不能再隔着万水千山!要见他!
“罢了罢了!曦儿!我怎会不准呢?”我怎会……。怅然握住他的手,无话。
钟离颜红着眼,转身拭泪,不期然却望见窗外——片片柳絮似的白,自夜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来。
“雪……。”
濮阳曦与濮阳熙听得,皆是讶异的看去——
果真是雪。鹅毛大雪。
天命十六年五月十二日夜、十三日夜、十四日夜,天降大雪。五月飞雪,天命变矣。自此,乃圣明孝节神武文皇帝薨之兆也。
——《濮阳史•圣明孝节神武文皇帝纪》
五月十四日,一早御辇出撩晔,守在官道附近的山崖边,瞭望东方。
至下午,大雪依旧不止,东方却传来马蹄声。风雪中扭舞的御辇金帘立刻被撩开,一身狐裘的濮阳熙,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濮阳曦出了御辇,伫立在崖头,远望着。
风雪呼啸,几点黑影涌动,近了。
近了……,一身素白的他,近了。
朝。五年不见,你可好么?
撩晔附近怎会降如此大雪?岂不是又要弄得民不聊生了?一面催着飞翼快些,一面想想,裹紧雪白的披风。风雪扑面,雪花挤入披风中,寒冷彻骨。伤口疼起来了,若是被那叶非败发现,准又要大惊小怪,还是小心些,不要被他发现才好。
炽热的目光。
那么似火般的视线,远远的穿过风雪飘摇,射向他。
那么……火热。
韩朝冷冷的抬头,回望过去——
绝美的模样,丝毫未变;绝冷的模样,亦是丝毫未变。濮阳曦被冻得通红的脸上,展开一抹笑颜。就像是十余年前,他第一回来到撩晔面见他时,他所露出的,如孩子般灿烂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