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圣上和天命帝相较,谁的功夫更好呢?”
“自然是曦,曦与熙自小随师傅修行,并不常来慕容。再者,师傅临终前将随身带着的两柄名剑留给了他们。自然,师傅也有遗物给朕,是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不过,剑在实战中更占上风。若空手对峙,以朕的功夫……连韩将军都不知能不能敌过。”
夕雾顿时心一沉,想起偶尔有一回,在左议政府上见过的一个穿灰色儒衣、人称“冉卿”的男子。那男子……有着深不可测的眸光,左议政赵尚却说那不过是府上的先生,教导他孙儿的先生。
若是连天命帝都被那些妖人重伤,那……慕容皇室如何能免得了一场血腥?
归风与无歇在又如何?听说天命帝身边也有个武艺卓绝的侍卫……也护不了主子。
“夕雾,你在想什么?”慕容斐伸手挑起美人的下颌,端详着他魅眼中的情绪。
夕雾咬咬唇,道:“圣上,夕雾怕是失算了。”难道祸国殃民指的还不只是蛊惑君王的罪孽?他百里夕雾……会给慕容带来一场浩劫么?
“此话怎讲?”
“夕雾曾在左议政府上见过妖人。那男子……步伐无声……就如归风和无歇那般……左议政却只道他是府上的夫子!”
慕容斐淡淡的皱眉,将夕雾紧紧揽入怀中。“今日,成亦持来见朕,你也瞧见了罢。”
夕雾垂首。
“他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经你这么一提,朕觉得那些个旧官可能早便与夫子教勾结了。不过,无妨。边境战事大捷,钟离已经议和,席浩然将此事压下,暗地里带着亲兵正赶来凌宜,十几日后便可到凌宜山附近。”
“但……左将军座下众将布于慕容与南宫交界处汗宫河之滨,擅长水战。他们可能会拔塞入驻凌河北,借着凌宜城内吟水顺流而下,威胁京城。”
“你姐姐百里流苏能执政数年,也不会想不到这点。”慕容斐再度抬起怀中人儿柔滑的下颌,印上他的红唇,手指描画着他无双的眉目。
夕雾双颊一片飞红。
周围众多内官与宫女俱是垂首,无胆窥看。
摇微也端着点心,静静陪侍在亭外,不敢打扰。
一吻罢了,夕雾气息不稳,张着魅惑无比的瞳眸,带着几分未退的情与欲,望着慕容斐淡淡的神情。
“圣上……可是御林军已先一步,逆水而上,反围住凌宜山?”
慕容斐轻点头,淡淡的笑笑。
“若是此事能早些结束……圣上便可早日去濮阳探望天命帝了。”他担心的……恐怕已成了事实,天命帝……已经驾崩。这样不也好么?去黄泉相见总比不见好。
“怕是曦……早已经……”
帝皇轻叹道,倏地潸然泪下。
夕雾怔怔的看着落泪的他,一时无语。
11
他竟也会落泪?
他竟也会在人前坦诚脆弱?
夕雾心念一动,洁白柔嫩的玉手轻轻摩挲着正沉睡着的慕容斐的脸庞。回首入宫以来整整一轮的年头,他何曾见过帝皇如此哀伤的模样?是他变了,还是他向来是自以为是?抑或,只有幼时与他相交的濮阳皇室才有此地位?
圣上,百里夕雾在你心中,被挤到何处去了?
挤到哪个角落里?
俯下身,魅惑的脸孔贴住他的颊,感触着他的温暖。
良久,夕雾才有些恋恋不舍的起身离开。
外室里,怀袖正悄声与慕容潇一同念书,小孩小嘴一开一合,字正腔圆,十分聪慧乖巧。才瞧见夕雾出得门来,他摇着小手便歪歪扭扭奔过去,抓住他长衫的下摆不放。
“二皇子,过来念书罢。”怀袖忙道。
夕雾笑着摇首,抱起慕容潇来,向外走。
不过走了两三步,摇微便推门而入。
“公子,可要用膳?”
“不。”折腾了这许久,实在没什么胃口。
“公子……”午膳未曾用,也不想吃些点心,怎么撑得住?摇微硬是将口中的话压下不说,怀袖瞧她的神情,不禁几分担忧、几分伤感交错而过。“摇微,就让公子静静也罢。”
摇微低头不语。
夕雾想说些什么缓和些气氛,却一时也想不好言辞,只得抱着慕容潇,沉默。在两位侍女的眼中,这周身绕着淡淡忧伤和迷惑的美人,正是天下无双的风景。
突然,屋顶一声响动。
摇微与怀袖匆忙要上前护住主子,但她们毕竟是弱女子,才开始动作,窗外便翻入一个人影,迅如疾风。
夕雾定睛看向来人,放下怀中的孩子。
两大侍卫之一的归风朝内室睃一眼,恭敬的垂首:“公子,圣上可是就寝了?”
“是。”归风行色匆匆,难不成有何变动?午时想到的那些……难道都已成真?夕雾心中虽是惊疑万分,神情却如往常那般柔和带媚。种种计谋从心底涌上,灵秀的双眸中闪动的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既然如此……公子,情形有些不对。九王爷派人去凌宜山,看来两派欲合力攻城!”
“狼子野心。百里流苏本就不该将他从西夕岛上招来。”夕雾秀眉微微一动,心中早已百折千回。早些时候与慕容斐商议此事之时,慕容斐便淡淡的提过西夕岛九王爷的心腹家兵。九王爷是先帝唯一尚存至今的至亲,也是慕容皇室年岁最长、资历最深之人。不过,早年日晖帝少年继位,九王爷便借着摄政之名,逐渐拉拢势力,想取得帝位。这阴谋被皇帝挫败后,只得回了西夕岛。虽是败了,却仍然不甘心,暗地里招兵买马,借口防务而练就一支干练无比的精军。九王爷介入,皇帝一族更是灾难重重。
该如何是好?
“属下已将那送信之人杀了,无歇也在守着,这一两天应当不会怎样。”
“撑过两三天便可,成大人应当有几分胜算。席将军正带着部下往凌宜来,那时胜负便定了。”席浩然应当会加快速度罢,只要这些天那些妖人不作乱,即使九王爷与旧官结盟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是,公子……公子,方才属下进皇城之时,发觉正殿大乱,不知怎么回事,公子可要知道原委?”
夕雾心惊,有些紧张的扫一眼内室。不会是百里流苏遭刺杀了罢!那么慕容斐不是时时刻刻都被那些人盯着么?“不必!归风,夫子教那些个妖人可能已入了京城,这些天你在圣上、太子、二皇子身边守着,切勿离开半步!”
“是。公子呢?”归风抬眼,镇静的凝视着眼前突发无比尊贵气息与摄人气势的柔媚男子。
“我?”夕雾惨然一笑,倾国倾城,艳绝天下。
“我可不怕。”他本就是该死的。归风早便知道了,不是么?事到如今,还要试探他么?是该试探……不几天,你的主子便结束在我……手中了。
归风默然,倏地跪下。
夕雾仍旧带着笑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娇媚却又强势得如同最美的蛟龙。
怀袖与摇微皆是双目含泪的跪下来。小小的慕容潇睁着眼,仰望着身边的美丽人儿,记下这令在场所有人都刻骨铭心的一刻。
“百里公子,属下带太子殿下来此。”
名称换过,更多几分尊敬。
夕雾点头,归风便又如烟一般消失。
归风才走,一阵急切的呼喊便由远而近。夕雾仔细听,却是夕照宫总管秦内官的声调。怀袖前去开门,才想呵斥他不可打扰圣上午睡,他便飞也似的奔过来,扑倒在地。
“怎么了?”夕雾皱眉问道。看这情形,百里流苏倒是没事,那么,正殿为何闹哄哄的?
“公子!正殿下的隐殿失火!城内所有储粮已全被乱党烧光!现下宫内乱作一团!”秦内官面色倒还是颇为镇静,只是颤抖个不停的身子显露了此时宫内的状况。
正殿的隐殿,听说是为防诸如叛乱等事况而设的粮库,如同是紧急时刻皇城饮食的唯一来源。如今连皇宫的饮食都断了……无怪乎宫廷内会如此混乱。
“别慌张。隐殿储粮不会全给烧光了,应当还剩着一点,你赶紧带人前去取足够的粮食,以圣上之名,谁也不敢拦阻。”当务之急,夕照宫内绝不能乱,这样会给乱党足够的机会潜入,乘机刺杀慕容斐、慕容徽与慕容潇。
秦内官忙答应,匆匆忙忙顺着长廊跑走。
不过几丈远,他又折回,再度扑倒在夕雾跟前。
夕雾眼眸黯下,约莫猜到什么:“可是皇后召我去御书房?”
“不,皇后娘娘召公子去鸾凤殿!”
“你先下去,取粮要紧。”脸色微变,夕雾僵声道。
“是。”
眸光渐冷,回首望了望怀袖与摇微、慕容潇,以及内室紧闭的房门,脸色仍无半分好转。“我这便去,你们不许跟来。”
“公子!这鸾凤殿……公子向来不愿去,谁知皇后娘娘特意召您去,有何意图?”摇微大声回道,急切的要抽出被怀袖制住的双腕。
“不必担心,她还不至于将我杀了。”无非是全然撕破脸皮罢了。
“公子!”
“去去便回。摇微你且去准备晚膳,就在夕照宫内准备,让我与圣上尝尝你与怀袖的好手艺罢。”勉强一笑,夕雾袅袅婷婷步出门去。
摇微与怀袖顿时流泪不止。连带慕容潇也哇的哭出声来。
如此宏伟如此庄严如此华美的鸾凤殿。
就同十二年前一般没有分别。只是,那时瞻仰它容姿的幼稚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翩翩美男子,成了与殿内主子对峙的敌手。
殿外,仍有一位轻纱丽人守候着。
夕雾冷冷的望着她,不语。
轻纱丽人垂首行礼:“禀娘娘!安然公子来了。”
“进来!”毫无掩饰的怒气。
夕雾脸色更冷了几分,跨进门去。走了几步,门便合上了。他回头看,只来得及瞧见轻纱丽人带着愁色的面容。
她应该是最不想见他的人,亦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如今……又要相互伤害了么?
穿过外殿,向左走。
驾轻就熟。毕竟早些年头来过多次。那时候,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与姐姐会有今天。如今说什么也迟了,相互怨恨的两人,再也不会回到原处。谁有错?谁没有错?难以分清。或者,该说都是慕容斐的错?
盏盏明亮的宫灯将过道照得明亮无比。过道两旁高大的隔间上,气势磅礴的龙凤呈祥木雕图向着殿内延伸,这时看起来,竟有些讽刺的意味。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夕雾才来到内殿西阁外。本来,西阁与外殿也不过隔着一座权当隔墙的巨型屏风,若要进西阁却是得绕过屏风,到对面才可进入。如此得费些时候。
门轻掩着。
夕雾推门时,百里流苏正靠着凤榻,气忿难消。
姐弟两个终于再度对面,夕雾静静的看着对面的绝世美人,良久,娇媚的笑容惑动起来:“皇后娘娘有何要事?”
百里流苏咬着唇,坐正,沉声道:“你我如今也不必客套!你说!是不是你给旧官出谋划策!让他们数次躲过灭门之祸?!”
“是又如何?”没有半句辩解,夕雾冷哼一声。早就知道有此一天,痛快些承认倒好解决。
“你这……你这……你可知道!如今京城就要不保?圣上安危堪忧?!果真是你!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孽!早知如此……我该……我就该将你和爹爹、娘娘一同葬在荒郊野外!”
“嗬,那为何当初不葬了我?不将我活埋?”
“你……!”
“不要说什么你将我养大,给我荣华富贵的生活。我的好姐姐,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圣上。”
“你狡辩什么?明明是你!我知道圣上当政之时就对旧官势力有诸多不满,如今除掉他们不正是圣上所希望的么?如此……如此……将权威还给圣上之后,不是皆大欢喜么?你居然去帮他们!看如今皇室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轻柔一笑,绝媚、绝美的脸孔上都是嘲讽。
百里流苏瞪着那张脸,瞪着那拥有绝美皮相的人,那蛊惑住心爱之人的人,那……祸国殃民的人。他凭什么得到帝皇的宠爱?只因为这皮相么?只因为这媚骨么?她站起,快步走到夕雾跟前,举起手,狠狠的抡下——
洁白的皮肤上,鲜红的掌印尤为刺目。
左颊火辣辣的疼,夕雾却仍然带着嘲讽望着眼前的女人。
“你在自欺欺人么?说要将权威还给圣上?这本就是属于圣上的。这国家,这国家的一切都是圣上的所有。还政?你凭什么?百里流苏,到头来,你不过和我一样,都是乱政的罪人。”
“还政?可笑。是说还就能还的么?不以你的命、不以你的名做抵偿,圣上能回位么?新官能从圣上么?而你,舍得自己的命、自己的名么?”
“啪!”
左颊的疼痛更甚了,夕雾住了笑,擦去嘴角边流下的血丝,双眸一眯,举手回了一巴掌。
百里流苏倒在地上,怔怔的回头。
“是你将九王爷召来,是你将我带到圣上身边,是你将我献给圣上,是你要了圣上的无上权威。机关算尽,不都是害了圣上?”
自嘲的挑起唇角:“你,不过是命运的棋子而已。”
丢下这句话后,夕雾傲然的离开。
他离去之时,百里流苏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命运的琴弦。原来,天命早便知道,无论她如何为自己以后着想,将弟弟扮成女儿,他还是能以男儿之姿来到圣上身边,夺取他的爱、他的情;原来,一切早已注定,不管她如何限制他的才华,他仍然能以敏慧的判断来到皇帝身旁,逐一毁去她的所有,毁去慕容的所有;原来,如此不可抗拒,两龙相争,非死才能罢休,而她,不过是他们的踏脚石,不过是祭双龙出世的牺牲。
“啊……!!”
还给我!天!你将我的所有还给我!
百里夕雾!你将我的所有还给我!
走出鸾凤殿,自里传来的一声胜一声的哭泣与哀戚的呼唤让夕雾顿了顿,几丝留恋从记忆深处腾起。他闭上眼。再度睁眼时,再无唏嘘与怀念,只有决绝与……无法逃避的哀伤。
回到夕照宫后,夕雾径直去了内室。
慕容斐仍在安睡,床帐边,归风一改往日的镇定,满头大汗的与两位皇子周旋。见夕雾出现在锦帐边,他抱起两位皇子,飞身离开。
夕雾一直举着袖子,遮住受伤的左颊,一路也举累了,黯然的垂下左臂。
白嫩的脸肿得很厉害,如今仅仅牵动嘴角也觉着疼痛不堪。
轻叹一声,他在床边坐下。
这模样若是被怀袖与摇微见着可不行。可……若是召太医的话,还不知太医在不在皇城内。如今宫内都慌作一团,乘乱逃离宫廷的人怕也是不少。
“怎么了?”
夕雾垂首,不语。
身边锦被蠕动一会,修长的手指贴上他肿起的左颊,轻轻抚着。
有些疼,夕雾轻轻锁起秀眉。
“趁我睡着的时候,皇后召你去了御书房?真是小傻瓜,怎么也不躲?”慕容斐伸出双臂,将看似无限委屈的他环进怀中。淡淡的眼,淡淡的怜惜,淡淡的心疼。
“又出了什么事?”
夕雾张口要答,但只微微一动,左颊便疼痛无比,他皱眉,抿唇不语。
慕容斐托起他的下颌,察看他的伤势,贴近他,云淡风轻的一吻。夕雾轻轻颤了颤,靠在他胸前,闭上眼。
“事态看来严重了。”侧耳细听,远远的喧闹声,仓皇的叫喊声,竟有些被灭国的错觉。抱起夕雾,慕容斐缓步走到窗前,支起窗户,淡淡的望向正殿。
被火焰吞噬的痕迹,清清楚楚。从地底冒出的火,将大殿周围的花草烤得焦黄。墨黑的土地上,空余几座廊柱与摇摇欲坠的房梁冒着灰色的烟。
周围正在哭号的星星点点的人,仿佛哀悼着末日来临。
“连议政的正殿都化成了灰烬,夕雾,这可是凶兆?”
夕雾摇头。
淡淡一笑,合上窗户:“若是凶兆的话……”话隐去半句。
夕雾紧紧的闭上眼,不看他眼眸中的淡然与了然。
约一柱香的工夫,脸颊上的疼痛渐渐消了。几根修长的手指不停歇的慢慢给他涂药,劲道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