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他们相交至深。
延嘉帝濮阳熙……
会抽剑将他杀了么?求之不得。若是他的话,归风与无歇怕也难保护他了罢。
想到此,夕雾轻笑不已,眸光流转中,却仍是浓浓的悲哀。
摇微抿唇不语。
皓命元年十一月八日,延嘉帝与太子濮阳崴到得凌宜。皓命帝亲自出城迎接,恭称皇叔父。
未曾休息,延嘉帝与太子便前去日晖帝、后灵前吊唁,皓命帝与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京畿守官兼中府户统成亦持皆一同前往。
之后,皓命帝设素宴,为延嘉帝与太子洗尘。
席间只有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与成亦持。
夕雾只是在筵席开始的时候礼节性的用过几口,之后几乎没再动箸。在他对面,皓命帝慕容徽也很勉强,一副食不遂味的模样,仿佛这一席美味佳肴都不能入口。成亦持则与往常一样,带着笑容,不时和濮阳太子濮阳崴说些话。濮阳崴断断续续的应着,时不时好奇的瞧瞧夕雾和慕容徽的脸色。
而延嘉帝濮阳熙,端着张俊美的脸,始终沉默不语。
直到筵席临结束之时,他才放下箸,微微勾起唇:“首辅大人,肩负着一国重任的人,怎能如此轻视自己的身子?瞧瞧,连带着陛下也食欲尽消,这可不好。”
夕雾笑了笑,垂眸道:“皇上带着太子殿下急急的来此,恐怕早已累了,若不尽快的好生歇下,怕也是……”
“朕亦有此意。”濮阳熙瞅了他一眼,深沉莫测。而后,他缓缓的立起来,温和的向旁边的慕容徽笑道:“恐怕今日不能与陛下小叙,明日朕再来拜访。”
“应该是侄儿前去探望皇叔父才是。”慕容徽忙应道,言语之间,竟比待夕雾还多了几分亲密。
“那朕就等陛下前来行宫一叙。崴儿,向陛下与两位大人告辞。”
依旧和颜悦色,与记忆中疏远冷漠的年轻男子判若两人。
“谢陛下的款待。百里大人、成大人,改日再见。”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濮阳崴随即乖巧的回道,乖巧中又带着几分威势。
濮阳熙似乎对儿子的应对颇为满意,转身便离开了,慕容徽为尽地主之责也随过去。太子濮阳崴回头瞧了瞧夕雾方跟着去了。
“恕臣不远送了。”
夕雾与成亦持弓身目送他们行远。
直起身后,夕雾没有掩饰自个儿的惊讶之色。他原以为濮阳熙也会质问他为何要杀人,为何不乖乖就范。原以为他是怒不形于外……
看来他想错了。
帝皇就是帝皇,九五之尊就是九五之尊,他懂得斐的无奈,也明白斐留下他百里夕雾的寓意。所以不会就已逝的人多说什么。
但是……他会清楚他之所以不肯成为祭品的缘由么?
不会罢……应当不会。所谓帝皇,就是要抛下一切与人的纠缠,全心守护着国家、守护着皇家、守护着无上权威之人。人对人的情感,是他们的羁绊。他们不懂的。就像……斐不会理解他的心意一样。
“首辅大人,延嘉帝此行,希望不要太过复杂才好。”一旁,成亦持突然道。
夕雾回神,望着他,一双魅眼眯了眯。
“若是复杂起来,不正是成大人……不,诸位大人们所期盼的么?”这不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么?事到如今,已经不必再小心翼翼的守着彼此之间的那张面具了。
“呵,大人过虑了。这不过是慕容内政,还不需要外人干涉。延嘉帝……应当也明白罢。”平静的迎着他的目光,成亦持道,“在下这就回府去了,若有要事,百里大人可随时派人通知。”
夕雾点点头。
内政。指不靠任何外力就能将我解决掉么?果然……你们期待的是……
这天,夕雾没再去灵堂。整整一夜,他独自在御书房中看奏折。直到卯时才稍事休息。
醒来的时候,就见慕容潇正同濮阳崴在御案边绕来绕去,好似捉迷藏。发觉他醒了,濮阳崴停下,睁着圆圆的眼,一瞬不瞬的看他。
“对不住,百里大人,吵醒您了么?”
“不,太子殿下怎会在这里?”
“皇上哥哥与父皇正在御花园里,我见到二皇子,就随他过来瞧一瞧了。”
“请随意罢。……太子殿下为何要这么瞧着我呢?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自昨天的洗尘宴上,这位小太子便对他百般注意,与寻常孩子无异。但……其他方面却处处显出这孩子的老成。
濮阳崴闻言笑了,有些羞涩的摇摇小脑袋:“因为除了太傅,我没见过和仙子一样漂亮的人……所以……”
“哦,太子殿下是在称赞在下么?那真是谬赞了……在下怎能和仙子相比呢?”太傅?不知他说的太傅可是——
“不知太子殿下拜哪位高人为太傅?”
“啊,太傅,太傅他……”濮阳崴小脸立刻皱起来,神情黯下,眼眶润红。
不安的预感,令夕雾竟有些发颤。
“太傅对崴儿很好……教崴儿习武、识字……太傅……就像仙子一样呢。可是……皇叔父下葬之时,他也随着进了圣陵。父皇说……崴儿再也见不到太傅了。”小孩子毫无顾忌的擦着断线的泪珠,呜咽道。本在御案下玩耍的慕容潇也被引得爬过来,呆呆的望着他。
“难道,是翼阳王韩朝?”夕雾抖着雪白的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令他身子一晃,跌坐回藤椅上。
“翼阳王?是,母后与姑姑是……这么叫的。”
他竟被逼去与天命帝同葬了……或者,是他自个儿选择的命运?终究,你背叛天命帝也不过是在命运的掌握之中么?你是恨他夺取自由,还是对他有情?
不明白。连你也不清楚,我是个外人,如何能懂?
那时候说的那些话,如今看起来,真是痴话罢了。你与我,终究还是无法违抗天命,违背天子。
不过,同死不也是很好的吗?毕竟,这是我想要却得不到的。
举起袖子,遮住流泪的面容,夕雾仰靠在藤椅上,看着房梁上一条条金色的游龙,想起九年前那段短短的时光,那位在莲花池上飞舞,比莲花仙子更出尘的人,他始终尊敬、仰慕的,拥有强大力量却被禁锢的带翼之神。
到头来,拥有力量的他和自己这种无任何男儿气概的人……还是……被命运左右着。都不能如愿过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未来。
慕容皓命元年十一月十日,日晖帝后合葬于凌宜城外,正北方众山中的皇陵群里。如山丘一般的巨大陵墓,和开国以来诸多君主宏伟的沉眠之所遥遥相对。慕容国信奉的金、白、赤、玄四色麒麟之神守护陵墓四方,分别眺望着国都凌宜、圣城麒佑、边界城凌玉与歌山,含守护慕容之意。
逝者已矣,其实这种种也不过是生者的向往罢了。
半个月后,延嘉帝与太子离开慕容归国。因皓命帝微恙,首辅大臣百里夕雾代为送行。
一路上,夕雾只是沉默。想到韩朝绝无可能自行殉葬,他便认定是眼前的男人逼迫所致。这样想,令他无法平心静气的向这男人说哪怕一两句话。
“首辅大人,你不问朕一些话么?”
才出了凌宜城不久,濮阳熙便倏地停下马,回身笑问。
夕雾勒住缰绳,恭敬的低头行礼,仍是不语。
阴沉的天空仿佛马上便要掉落下来。寒冬的萧索,战乱后的荒凉,在京城外一览无遗。早在战前便废弃的村庄与长满杂草的田地,在灰色的地平线上起伏。诺大的郊外,竟只有这些个前行与送行的人。
濮阳熙收回四处眺望的视线,仍旧带着笑:“没错。正如首辅大人所想,是朕将翼阳王逼入曦儿的墓穴。这也是为人兄长应做之事。”
“为人朋友,应做之事也有许多呢。”
夕雾抬眸,盯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夕雾文才差得很,听不懂那许多拐弯抹角的。”
濮阳熙挑眉,目光炯炯。
浑然天成的君王气势,张扬却不张狂的散发。
“斐被你杀了,我不会责备你。要怪只能怪他太过仁慈。不过,首辅大人可真正明白自己担负的责任?”
“你确实要替他守护这国家,不过,比守护国家还重要的是——”
“让徽儿成为一代圣君。”夕雾答道,冷冷的。他听得出濮阳熙话中有话,却拿不准他的意思,因此有些防备的蹙起秀眉。
“是。只要有圣明的君主,无论国家如何破败,将来必成盛世。”
“皇上错了。若现在就给将来打好基础的话,圣君之名必会远播天下。”
“嗬……,首辅大人,要为皓命帝创好基业么?”
“是。我相信,这也是先帝的用意之一。”是相信他,才将国家与徽儿交托给他,不是吗?否则……否则大可杀了他泄愤。
濮阳熙意味深长的一笑,回过头去。
良久。
“朕向皓命帝告辞之时,曾对他说:皇帝有不得不做之事,有不得不重用之人,有不得不舍弃之人,有不得不杀之人……亦有不可做之事,不可迷惘之情。”
“朕,作为斐的相交,必会助他一臂之力,达成斐的希望。”
“首辅大人……亦会尽心尽力罢。”
夕雾神色一凛,张大媚惑的双眼,握紧缰绳,直到粗糙的绳子将他细嫩的皮肤磨破,手心生疼,才慢慢松开。“这是当然。”
“朕与首辅大人当共勉才是。”
“皇上言重了。”
濮阳熙朗朗大笑起来,驾马飞奔远去,坐着皇太子的四驾马车紧随其后。近侍卫军队列举着濮阳皇室龙旗,浩浩荡荡的接续着。长长的队伍在冬日濛濛细雨中渐渐消失。
夕雾坐在马上,看着。
“公子,什么是不得不做之事,不得不重用之人,不得不舍弃之人,不得不杀之人,不可做之事,不可迷惘之情?延嘉帝似乎要提醒皇上什么。”在他身后化成男装模样的摇微问道。自延嘉帝走后,公子便脸色苍白,应当是那几句话所致罢。但她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明白。
“帝王之道。延嘉帝传授皇上帝王之道呢。”夕雾低声答道,翻看手心,一片淡淡的血迹。
“帝王之道?为何要转述给公子听呢?”
轻声一笑,夕雾回首,依然是万般风情。
摇微看得一怔,竟忘了方才的疑问。仔细一瞧,她发现夕雾手心的伤痕,心疼的拨马上前,拿起他的手,细细的察看。
“公子怎能如此不小心呢?”浓浓的恋慕,悄悄的叹息。
“不是有摇微在么?”夕雾回道,温和的看着她认真给他上药,女子柔软的手指特有的触感……与那时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摩挲,在记忆中合为一体。
延嘉帝为何要说与他听?
还记得,当初徽儿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因为害怕而睡不着。那时,他告诉他,将来会出现皇帝亲手要杀的人,所以不能手软。看来,这徽儿必须杀的人已经出现了。徽儿下定决心杀那个人之时,也就是他能够无情掌权之时。一旦舍去心底最深的依恋,他将来必可审时度势,成为千古明君。
想着濮阳熙方才那些话,夕雾凄楚的勾起红唇。
斐,你真是因为这个……
因为要让徽儿杀……所以才……让我活着么?
好残忍的惩罚。
14
慕容皓命二年九月,原本渐渐转好的形势突变。被大将军席浩然追击,处于劣势的九王爷得到不明人物相助,实力大增,战乱自慕容西部千湖州再度扩散至西部全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们怨声载道,政局陷入困境。
朝廷众臣商议无果后,皓命帝召一干重臣于御书房进行讨论。
大将军席浩然率先向皇帝请罪,而后,仔细将九王爷叛军的兵力、粮草贮备等等情况一一报上。
“……臣派人探查过,之前九王爷部下确实已绝粮草,镇日歇息于湖上,受病灾瘟疫的状况也颇为严重,人心浮躁得很。不过,半个月前,他们突袭荷里城,那时,不但粮草充足,兵士也精神抖擞,气势逼人,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异变。”
“一夜之间么?”皓命帝慕容徽端坐在龙座上,敏锐的觉察到敌人的情况有异,“他们得何人相助?濮阳、南宫、钟离、公孙,哪位国君意图不轨?或者,是四国的哪些贵人起了邪念?”
“圣上恕罪,臣……无法察出。”明明知道有人欲对慕容不利,却苦无任何蛛丝马迹,可见是遇上个高明人物了。席浩然咬牙垂首。
慕容徽只是轻轻挑起眉,环视众臣,随即闭上眼,不语。
“圣上,南宫新帝登位不久,忙于将前摄政王南宫罔之属下收归旗下,应该无力插手我国政事;延嘉帝与我国素来交好,前些日子慷慨赠粮,解了南部水灾之急,他断然不会对圣上不利;钟离皇室众血亲正为争皇位而乱,也无那等闲暇。至于公孙,且不说其内乱未平,与我国无接壤之地,我国国乱或是繁盛,对他们并无好坏可言。”成亦持出列,端平双臂至胸前,弓身道。
“照户统大人这样说,四国岂不是都无嫌疑?臣以为,除了濮阳,无人能信。”
“不,老臣认为,连濮阳也不可信。”
“兵统大人此言差矣,濮阳延嘉帝为先帝知交,怎会对慕容出手?大人不能疑虑过度才是。”
“延嘉帝威仪无比,岂无称霸之雄心?我们还是防着点比较恰当。”
“这话可不对,公孙内乱之时,身为濮阳公主的仪禅帝皇后遭变故,延嘉帝尚未借机干预,如此怎会对我慕容垂涎?”
慕容徽双眉渐渐锁起。显然大臣们已经偏离议题,这也是他们一时想不出法子拿来拖延时间的招数。
席浩然与成亦持对视一眼,齐齐的望向独坐于御案之前,正支着额头的男子。男子看起来不过弱冠年纪,绝美、绝媚的脸稍显苍白却仍然不减他万般诱人的风姿。
“不知首辅大人有何看法?”在大将军与户统大人的授意下,中府兵统倏地出声道。
顿时,嘈杂声嘎然而止,十几位臣子皆是目不转睛的盯住那绝世的美人。
慕容徽此时也悄悄的睁开了眼,冷淡的瞧着御案边的人。
“此事是否延嘉帝所为,已不重要。正如成大人所说,四国此时绝不会轻易干预我国政事。如今要想的,是如何控制事态。”慵懒的声调,如秋波般顾盼生辉的魅眼,媚惑万千的轻笑,无不凸显了年轻男子曾经的身份。
不论在场的臣子如何不齿、如何憎恨这美人,却不得不承认这话有理。
席浩然才要开口,便被他笑笑的打断了——
“夕雾并无其他意思。两年的兵荒马乱,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将军也是有心无力。如要镇住叛军,将军能够调动的兵将也委实少了许多。若圣上准许的话,臣恳请圣上,让臣向南宫、濮阳或者钟离借兵。”
“朕准奏。”几乎没有迟疑,御座上的皇帝道。
慕容徽停了停,将众臣的神情一一看在眼中,而后又补上一句:“不过,首辅大人,借得精兵之后,切记还要让他们安然回去。”借着里应外合的时机攻打他国的实例实在太多,借兵无疑是解决国乱的下下之策,如今却也是唯一的方法。
“这是自然。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定有借有还。”夕雾回首巧笑道。
慕容徽别过脸,冷道:“既然如此,退下罢。朕今日也倦了。”
“臣等恭送皇上!”
随着慕容徽摆驾回寝宫,臣子们也陆陆续续的步出御书房。夕雾收起笑容,冷对他们意味不明的目光。
“首辅大人,有劳了。”成亦持笑道,点头示意,转身便走。
席浩然轻哼一声,紧随其后。
“看来两位大人终究是忍不住了呢。”
两人身形一滞,席浩然迅速回头,皱起眉,瞟着勾起红唇、笑得花枝乱颤的夕雾,目光冰冷。
“皇上现在……即使没有首辅大人,也能处理政事了。”成亦持道,仍旧对着大开的门。诚然,夕雾教导圣上有方是有目共睹的。
“如此说来,我已经没用了么?”果然如此,所有高官都结成一派,与他们共进退了。所以,今日才蓄意将他推上前,让他不得不入陷阱,不得不立下生死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