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绝不……遂你愿……,”惨淡一笑,慕容斐挣扎着道,“朕责令……太子……继承皇位……百里夕雾……为首辅……大臣……摄政……,归风……无歇……保护……监视……不得让他……寻死……”
夕雾怔住,凝视着他。
“席……浩然、成……亦持,两位……尽力……辅佐……太……太子……”
“臣接旨!”
再度吐出满口鲜血后,慕容斐又陷入昏迷中。军医自是束手无策,众臣只得黯然退下。
皇城周围,争乱还在持续,席浩然没有再回内室,前去平乱。成亦持、归风、无歇与众新官伏在寝殿前,静静的,仿佛正等待皇帝清醒。
夕雾缩在床边,怔怔的看着慕容斐俊美的脸。脑中纷乱,丝毫不下于此时慕容国的动乱。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他本该恨他,却不让他死。还让他摄政,让他帮着徽儿复国。他不是想要他的命么?想拿他的项上人头向百官、万民明志么?
伸出纤纤玉指,点上他没有血色的唇。夕雾突地一震,双唇变得雪白。
他明白了,怎么会忘了?眼前这人,是九龙至尊,真正的天之骄子。
事到如今……
你将死了,还念着你的皇权、你的国家么?
二龙相争,必有一亡。你让我替你负起这国家,而后交给徽儿?
这国家……竟比杀了你的我,还重要。
心中哀痛,却再也哭不出来,只得狂乱的吻住慕容斐的唇。许久,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温暖的气息扑上将死的爱人的眼,再度吻住。
“我恨你,斐……不过,我发誓帮徽儿守护这国家,直到他能独当一面。”
再痛、再苦、再悲伤,他也不会食言。既然在他眼中,这国家比一切都更重,他就替他守着这方土地,守着这个皇室。
握紧他的手,贴住自己的脸。过去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他们的情,他们的欲……
良久,夕雾倏然轻声道:“那诗,我已记住了。如今就背给你听罢。”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羽毛日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踯躅顾群侣,泪落纵横垂。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若有来世,不要再抛下我……斐……否则,我宁愿与你共死。
慕容斐就这样沉睡着,再也没醒来。
日晖十四年九月二十二日子时,日晖帝慕容斐驾崩。当日,太子慕容徽登位,称皓命帝。皇后百里流苏为太后,贬入冷宫,次日悬梁自尽。百里夕雾为首辅大臣,代幼帝摄政。大将军席浩然任元帅,讨伐四散叛军。京畿守官成亦持,兼任中府户统,调度全国粮食,安抚流民。
自九月二十二日起,设国丧,共七七四十九日。九月二十三日,凌宜城内外遍燃灵灯,悼念帝、后逝。
夜凉如水。
弯月如勾,更令独坐于层层宫殿中央的花园中的人显得形单影只。
数张冥纸烧化了,轻轻跃动的火光映着旁边的脸——绝美、绝媚,充满哀戚与伤痛的脸。
火熄了,夕雾怔怔的看着隆起的新土堆。
“怀袖……你在那边可孤单?我食言了,不能与摇微一同去陪你。你……替我好好照顾他罢。”
怀袖的死,不想让他人知晓,又拿来说道。因此,与摇微商议过后,将她简单的葬在了以前曾经住过的偏宫中,连个墓碑也不曾立。
夕雾茫然的四处打量。这偏殿,比冷宫更凄凉。但,那时,他们三人住在这里,和乐融融,几乎要将这尔虞我诈的宫廷忘记。直到,直到皇帝无心的闯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
一切已成云烟,人也都不在了,空余一座破落的宫殿,默默在此消磨时光。
抱住双膝坐着,脸颊贴着膝部,夕雾闭上眼。
好孤独。就知道,这样的选择只能得到寂寞。可是,既然已经发誓,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惟有默默的忍受。
这两三天,借口忙于国事,他在御书房中,日日夜夜,不敢休息。
十年,早已习惯睡着时身边有温暖的人和淡淡的气息,岂是如此简单就可忘怀的?
连帝后的灵堂,他也只能远远的眺望,再不能接近一步。虽然,心中如此渴望在盖棺之前再见他一面,再瞧瞧他穿上自己亲手为他绣的衣裳……
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
夕雾没有动,也不睁眼。“摇微么?别劝了,我不想用膳。”
脚步声没有停,软软的身子紧紧的依上他的背。
“夕雾……”
夕雾浑身一震,匆忙回头,果然见到小小的孩子撅着粉嫩的小嘴儿瞅着他。他又惊又喜:“潇儿……”
慕容潇小手扯住他的衣袖,嘟着嘴不说话。
夕雾心疼的将他抱起来,望向长廊上正不安的绞着手帕子的摇微:“摇微,潇儿他……”他突然记起——夕照宫骚动的那个夜晚,慕容潇从头至尾都不曾出现过,新皇即位大典上,幼小的二皇子自然不必现身。因此,直到今天,他才见着这小家伙。
潇儿是什么也不知道么?所以才一如往常?
想起昨日新皇即位,慕容徽神色冷漠的样子,夕雾无奈的苦笑起来。
“公子,那夜……摇微没有听公子的话。摇微将二皇子抱离了夕照宫,托常年在暗宫伺候的侍女照顾着。这两天,事态好转不少,我才将皇子带回。”
暗宫?不是皇宫中的三大冷宫之一么?向来没有几位嫔妃犯重罪,非得贬去那里。平时方圆几里,宫廷中的侍女、内官也不敢靠近……可说是个颇为不详的所在。
不过,这样乱的时候,也只有那里最安全了。
“摇微,你做得对。”站起来,往殿外走。
摇微跟在他身后,没有再言语。
“皇上怎样了?昨日他登位后去拜见太后,却见了太后的……想必现在还是不好受罢。”
“自从昨日见着太后的遗体,皇上就怔怔的在寝宫中呆坐。叫也不应,茶水也不喝,不曾用膳,也不休息。”
夕雾只是轻轻一叹,秀眉微微皱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殿外,秦内官带着四个抬轿的小内官候着,也不知等了多久,夜晚的薄雾已将他们的衣裳打湿了。
夕雾和慕容潇坐上了轿子,下一刻,轿子稳稳的升起来。秦内官在轿边低声询问去处。夕雾迟疑一会,垂首望望身旁的孩子。
孩子睁着双明亮的眼,五分似父的面容让他心中又泛起痛楚。
“夕雾。潇儿要去看父皇。”
秦内官与摇微相互看看,俱是垂头。宫里谁不知道,是安然公子,如今的首辅大臣刺杀了皇上;谁不知道,安然公子连一步也不曾踏上灵堂,惹得百官愤慨不已。但,或许只有他们才了解缘由,知道主子因情而怯,因情而殇。
很久,夕雾才说好。
于是轿子急急的向着太庙而去。
没有眼泪。
夕雾坐在慕容斐的身旁,就这么坐着。摇微和秦内官都退下了。诺大的灵堂后殿中,只剩下他和天真无邪的慕容潇。
那时候,他发觉握在手中的肌肤已经冷了。成亦持、归风、无歇早站在床边多时。而后,为皇帝洗浴的礼官小心的将他隔在一旁,端来温泉水,小心翼翼拔了匕首,擦他布满黑色血液的身体。擦了很久,才问成亦持,皇上穿什么衣物。
成亦持竟转身问归风,皇上最爱的衣裳是哪件。
归风看了他一眼,取来他亲手绣成的鹅黄色袍子。
一声轻响,让夕雾惊醒。他回首顾望,慕容潇站在百里流苏遗体前,拿着不小心扯下的珠琏,玉润硕大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地上,砰砰作响。
亡者的饰物,却让孩子弄成这样。
招手让小家伙回来,孩子约莫也发觉自己做了件错事,有些惊恐的丢下珠琏,跑回他的身边。
对于百里流苏的死,夕雾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他知道那夜她所受的冲击有多大。为了儿子的皇位,为了自己的私心,她不得不死。生不能共寝,死却同穴,这也是一种幸福罢。或许,他百里夕雾今后连近他陵墓的资格也没有。
身体慢慢滑落,坐在地上。夕雾伸手将慕容潇抱着,直到他惊慌尽消,渐渐入睡了,他才有些困倦的靠着身后慕容斐的灵台睡着。
朦胧中,一个人影悄然立在他身边,冷冷的看着他。
他想睁眼,发觉眼睛酸涩得根本无法睁开,看清这人。
那人盯了他半晌,出声道:“你既然如此伤心,为何还要杀他?”
夕雾不答,一阵穿堂风拂过,颊上异样的冰凉。
“一旦生在皇族,便身不由己。你如此聪慧过人,不会不知。为何明白他的情意还要杀他?你做牺牲不行么?”
“我百里夕雾,为何要做他的牺牲?既然今生他不能爱我,来生……千世万世,我定要等到他爱我胜过一切的时候。他是我的所有,我亦是他的所有。”
曾经不能承认自己的情感,不愿坦白自己的依恋。于昏迷之中,终于体会到人不可自欺,他才下决心放弃今世,要夺他的千万生。
他从来没有那等雅量,他从来不知什么叫做宽容,不明白什么叫做高洁。
他只是知道,当自己的世界只剩下身边的这人,他便要紧紧的抓住,不再放开。即使要负天下苍生,要背弃天与地,要背叛他,也再所不惜。
“呵呵……”来人长笑几声,冷嘲道,“这便是九龙至尊的威仪与尊严么?”
夕雾终于听出了这声音——席浩然。于是,他也笑,却是苦笑:“你要杀我?”
“他已下旨,令归风与无歇保护你,我怎能与他们为敌?”席浩然冷凝着脸道,转身,“我虽不杀你,迟早你都会死在另一个人手中。”
“你说的是……”
席浩然挺直腰身走远,夕雾含在口中的半句始终也不曾出口。
灵堂外,旭日东升,几丝光探入灵堂前黑帐内,巡过他苍白的面容。
13
接连四十余日,每逢夜晚,夕雾都在灵堂中伴着慕容斐。未曾盖棺之前,他时常握着慕容斐的手入睡。而盖棺之后,诺大的、冰凉的玉石棺前,他只有蜷缩着,无意识的哭泣,如同无助的婴孩。
然而,白天的祭祀他却从不参加。因他不愿亦不想听礼仪官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描述着他与她的生平、他们的功过。仿佛那些句子一入耳,便如当众揭开他的疮疤,挫伤他的尊严。
不,他早该明白,自个儿身为那人的男宠,已无尊严可言。
如今那些新官与成亦持、席浩然……无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欲杀之而后快。要不是顾及先皇的遗诏,恐怕他早已被凌迟罢。
他时常想起席浩然那时的话,那样的神情,仿佛给他下了个谶语。席浩然不杀他……自有人来杀他……么?
杀是慕容耻辱的他么?
也罢,能早日死去也是解脱了。
这么想的夕雾已经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任何指责与羞辱。他尽心尽力摄政,无人能挑剔;指导慕容徽处理政务,对慕容徽的疏远与冷漠也是心如止水。
大祭已渐入尾声。祭祀第四十五日夜,摇微与慕容潇执意陪夕雾在寒冷的秋风中撑了一夜,大祭开始之前,他们便一同回了御书房。
放开慕容潇微凉的小手,夕雾回头,对着摇微轻轻一笑。摇微直视着他,而后,流下泪来。
“摇微,你素来率性,别为我担心了。”夕雾叹道,自怀中取出帕子给她擦泪。
摇微哽咽着,看着他毫无血色的美丽面容,更是心酸。
“去准备早膳可好?早些回来,你还要给我念奏折呢。”强装出的笑,比哭更令人难过。
摇微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转身便出去。
夕雾将慕容潇安置在身边,吩咐侍女再生两个火盆。侍女匆匆来去之后,慕容潇已然趴在火盆前的小塌上睡着。看那娇憨可爱的模样,他笑笑,坐在御案边摆放的藤椅上,取出数本奏折,翻开,秀眉无意识的锁紧。
全是生僻的言语。
夕雾识书也不过几年的事,粗浅简单的书写他看起来不费力,诗词也大有长进,但是这种措词小心、字字珠玑的文言,他却是一知半解。所以,看奏折时他常要摇微念给他听,以便判断。
前些日子的折子无非都是关于征讨叛军或者休养生息的建言。意见大抵相似——民生凋敝,与叛军暂熄战火为上上策云云。
确实,慕容国的百姓生性刚烈,若是生活太坏,恐怕揭竿而起的事情不少。但是九王爷的亲兵若不尽快借着意图篡位的罪责解决,今后可会反咬一口,再度将战乱引入凌宜,逼迫徽儿易位或者自任摄政王,将他与席浩然、成亦持都除去。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讨伐叛军。尽快将战事的范围缩小,最好能将他们赶回西夕岛,而后再攻岛。如此民生方得太平。
但是……经过几场与钟离国的边境争端之后,国内兵力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叛军平定。端看这一个多月还不曾将叛军赶到西面便知席浩然也是无能为力。若能向他国借兵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该向濮阳请求么?恐怕他们也不会将兵卒借给他这个弑君的罪人罢。
“公子。”归风无声无息推门而入。
夕雾抬首。
镇静一如先前的模样,比起见到他就脸色沉下的无歇,归风的态度可算是好得很。
“濮阳延嘉帝携太子前来祭奠先皇。”
延嘉帝?难道天命帝果然过世了么?韩朝呢?他在哪里?夕雾有些乱,纵然当初想过天命帝与慕容斐可能会在黄泉相遇,他也只是猜想。不料慕容斐当日的话语竟然成真了。他站起来,推开御案前的奏折:“我可从未听过天命帝驾崩的消息。”
“因为我国国乱……所以消息未尽快送达。这些日子看公子着实倦得很,所以归风便将这消息压下了,请公子降罪。”
“无妨,你也是好意。天命帝何时驾崩?”是有意还是无意,夕雾已不想计较。
“早已于八月十二日丑时晏驾,法事亦是七七四十九日。后灵枢运往井州密地,十一月二日下葬。当日,延嘉帝便带着太子赶往慕容,现在二位已过断山边界。”
怎会这么快?今日不过是十一月六日。
“延嘉帝文武双全,应该是以内力赶来。”归风又道。
夕雾怔了怔。
“公子,使者说,延嘉帝在后日便可赶到,望能赶上先皇的祭祀。”
“后日……后日祭祀第四十八日,我自然会作陪。皇上可知道此事?”濮阳熙么?他匆匆忙忙的赶来,除了吊唁故人,还为着什么呢?果然,自濮阳借兵是决计行不通的,若是濮阳熙的话,绝无可能对杀死好友的人仁慈半分。
“不知。公子,要禀报皇上么?”
“皇上近日略有不适,恐怕不会驾临御书房。我也没什么工夫前去紫辰宫,归风,你去向皇上禀报,并说我请他出城迎接延嘉帝与太子。毕竟是先皇的好友,晚辈对长辈,理应如此。”
“是。”
归风回身,与方入门的摇微错身而过。摇微一面吩咐侍女将早膳摆好,一面看他的背影。
“公子,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了不得的事啊。”轻声将慕容潇唤起后,夕雾抬首苦笑道。
“九王爷又找了什么援兵么?”
“不。濮阳延嘉帝来凭吊他了。”
曾经听慕容斐提过许多遍,他们三人的情谊,既似知交好友,也如兄弟一般。十五岁的时候,也曾与他一同去濮阳撩晔。犹记得,筵席上,深沉莫测的俊美男子独坐着,对两位皇帝之间的谈笑置若罔闻。那时,他是真愿意坐在一旁,不同他们自在的谈论么?还是……
事后,慕容斐也曾叹息,说此事蹊跷得很。
如今皇位是他的,当初背叛的事情也一笔勾销了。正如斐说的那般。恐怕当时连处于局中的天命帝也未必看得出来,他却瞧出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