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回还是要拜托大人了。”
成亦持的声音渐渐远去。席浩然仍瞟着夕雾,良久,才张口:“我应当早说过了罢。这就是你的命。”
“‘命’……吗?”夕雾笑得欢,越过他身旁,径直离开。
次日,皓命帝下旨,令首辅大臣百里夕雾出访南宫国,借机与南宫新帝大兴帝南宫雍订约交好。
当日,夕雾便带着侍女摇微,侍卫归风、无歇,二皇子慕容潇前往南宫国。历经奔波,于十月初到达南宫国都芊泽,向大兴帝呈帖后,一行人在芊泽某行宫住下,等待皇帝召见。
“什么?公子,您要向大兴帝借兵?”
拨弄着浴桶中的花瓣,夕雾抬起脸,有些不解摇微为何如此惊讶。慕容潇在他怀中也仰起头,望向摇微。
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摇微迅速放下怀中抱着的衣物,整理着。
“摇微,你觉得我不应该向大兴帝借兵么?”将怀中慕容潇的发丝打湿,认真的取些香皂角擦揉,夕雾随口问道。
“当然……慕容将玉麒公主嫁给了南宫先帝不是么?大兴帝的皇位,是从先帝那里‘继承’的……据说也是篡位啊。如此大兴帝不会怨恨慕容么?摇微以为,公子此行能够与南宫交好就不错了,借兵一事,太勉强了些。”
夕雾轻轻一笑,不语。慕容潇也抓过他乌黑的长发,小心的擦揉。
“公子为何不向延嘉帝借兵呢?不是比较容易么?”延嘉帝这两年也尽量帮助慕容富国,摇微当真不明白夕雾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容易?
会么?细细的帮小家伙洗净发丝,夕雾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处于昏迷之中时,看到的三个孩子,三位帝皇。天命帝濮阳曦自小便亲善得很,时时刻刻的笑容灿烂得仿佛神灵再生,是个聪敏可爱的孩子,让人不由得前去亲近他;斐则是少年老成,无情无心,出世淡然,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惹人心怜;而延嘉帝濮阳熙,可谓是天子之典范罢。其城府、其智慧……不,甚至可称之为狡黠,其气度……皆为上上者。上上者——即为莫测者也。所以,那时候的他,既让人喜欢不了,也令人厌恶不了。三人之中,最危险的不是斐,而是延嘉帝。
两年前见到的那个高深莫测的男人,就给了他那种无力抵抗的挫败感。
仿佛无任何弱点般的完美处世姿态,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沉眼眸。
而他那时,也明明白白的点明要与他百里夕雾为敌——
“朕,作为斐的相交,必会助他一臂之力,达成斐的希望。”“首辅大人……亦会尽心尽力罢。”“朕与首辅大人当共勉才是。”
如此……如今他遭遇困境,他怎会伸出援手?而且,恐怕那操纵时局的贵人便是他罢。除了延嘉帝,还有哪位君王或者能人有如此能耐,竟然不留丝毫蛛丝马迹,也不给他留丝毫余地。
延嘉帝,不就是在逼他向南宫借兵么?
借得兵,赶不回,百里夕雾势必一死谢罪;若借不得兵,更是罪过。
若能借得兵,亦能赶回,所需的手段……也足以死罪罢。足以让徽儿下定决心的手段……
完美的计谋。
接过摇微递来的棉巾,夕雾站起来,朦朦胧胧的雾气中,柔滑细嫩的肌肤若隐若现,引人遐思。
缓缓的擦过胸前、身后,他突然笑出声来。
摇微一面给慕容潇着衣,一面看过来:“公子,怎么……”
“摇微,你觉得我如何?”止了笑,跨出浴桶,赤裸的身体修长而美丽,雪白的肌肤因为温水的浸泡而有些泛红,更增添几许蛊惑。
“如何?”摇微脸一红,转头不敢再瞧一眼。
“如今的百里夕雾,同以前慕容祸国殃民的妖孽相比……如何?”
“公子依然完美如昔。不,公子……越发……”为何还这样说?公子还在意以前的事情么?
“摇微,我能媚惑得了大兴帝么?”
摇微怔住,惊讶的回头,不敢置信的凝住夕雾噙着笑的面容。
取过灰色的绸衣,遮住身体,夕雾抬眸一笑,风情万种:“与你说笑罢了,何必如此当真?”
摇微手中的外衣落下,盖住了身边的慕容潇。
夕雾见状,将外衣拂开,拉起慕容潇的小手儿。
“公子……” 是认真的罢。轻轻一声呼唤,摇微侧首,望着夕雾和慕容潇两人开怀的笑脸。
夕雾却像没有听见,搂起慕容潇便向外走去。
到芊泽三日之后,大兴帝终于下旨召见夕雾。
夕雾稍作整理后,于下午只身前去南宫宫廷凌波宫。
摇微和慕容潇站在行宫的长廊上送行。望着夕雾明媚的笑容,摇微好似又瞧见那笑容之下深刻的哀伤。她相信,公子挚爱的人仍然是先帝,但是……公子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她实在不明白,也不能问。
“摇微,摇微怎么哭了?夕雾不过是入宫一会,会回来的啊。”慕容潇仰着小脑袋,扯扯她的裙裾疑惑道。
“二皇子……二皇子……”摇微蹲下来,将孩子紧紧抱住,“二皇子,喜欢公子么?”
“喜欢。潇儿喜欢夕雾,比谁都要喜欢。”
“二皇子……”请您千万不要如同皇上一样怨恨公子,请您……摇微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行宫外,夕雾回头一瞧,和风中的秀丽女子为他而淌下的泪水令他神色有些黯然。“归风,无歇,你们在此等候即可。”
“若是公子遭遇危险该如何是好?”淡淡的声音,从屋檐上飘下。
“怎会呢?凌波宫可是南宫皇宫呢。”
“是,公子小心。”
向特使垂首一笑,夕雾驾马行远。屋檐上,归风静静的看着他远去,不发一语。而无歇早已不见人影。
特使将夕雾引入御花园后便不见踪影。虽然已是秋日,但地处南方的南宫国向来无四季之分,因此仍然是十分温暖。夕雾笑看姹紫嫣红的花朵与丛丛簇簇生机勃勃的绿色,与莲宫御花园不同的风景别致自然,令他有些目不暇接。
凌波宫之所以得名,在于皇宫全绕着一座美丽的湖泊而建,此湖泊就处于御花园的中央,被称为祈湖。
走不了多远,夕雾便看见传闻中静谧而精致的湖泊,湖水竟不是寻常湖泊的翡翠绿,而是漾着海洋一样的蓝色光辉,有如一颗从天而降的蓝宝石。
顺着湖边的一条小路缓缓的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夕雾瞧见一座浮在湖上的亭阁。以竹排与竹片巧妙搭建的阁子清雅怡然,宛若翡翠船只在水波中荡漾。轻风拂来,亭阁上悬挂的重重鹅黄色薄纱飞舞,恍然似梦。叠叠的纱帐后,隐约可见一名男子随意自在的坐着。
亭阁附近除了里面的男子,没有他人。
夕雾眯眯魅眼,勾起笑容,步入阁中。
一席美酒佳肴,摆放在正中央,本在望着亭外的男子听见脚步声,回头。
夕雾回以一笑,足以倾倒众生的微笑让男子玩味的抬抬眉。
“慕容出遣使百里夕雾,参见皇上。”轻启红唇,婀娜多姿的便要拜下。
“嗬……百里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免礼罢。”大兴帝南宫雍摆手道,夕雾在他对面坐下,不卑不亢。
“朕近日事务繁忙,无暇召见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哪里话?皇上如此盛情招待,夕雾已是受宠若惊了。”
年轻的皇帝闻言微微一笑,举起酒樽示意。夕雾毫不犹豫的端起身前的酒,浅啜一口,入口冰凉甜美的酒液在滑至喉间时,突然如火一般辛辣。他措不及防,咳嗽数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原本雪白的双颊上浮现出淡淡的晕红,宛若薄薄的胭脂扫过,媚惑至极。
“原来大人如此不擅酒的么?朕还以为这祛寒辰酒性不烈。”
感觉到对面的人声调中的些微异样,夕雾抬眸,仿佛精灵一般纯净而又带着几分妖魅的双瞳盯着南宫雍俊俏的脸庞。
南宫雍垂眼,一口饮尽樽中酒液,再度看向夕雾时,露出张狂的笑容。
“比起朱雀神,祛寒辰自然算不上烈酒。不过,在慕容,凤摆尾、如丝、重南等名酒,就陛下的酒量而言,只能算是清水罢了。”
“是么?”放下酒樽,南宫雍站起来,风舞动着薄纱,从他脸旁拂过,“不过,百里大人……却不能让朕联想到那些清水般的酒……百里大人,在朕的眼中,可比朱雀神还烈许多。”
夕雾轻轻笑起来,柔媚无比。
“若是皇上不嫌弃的话,夕雾的烈性,还是能让皇上品尝品尝的。”
“哦?”回头仔细的看着他,南宫雍慢慢踱到他身旁,俯下身,带几分狂躁几分怜惜,吻上他诱人的双唇。
“你这……又是何苦?慕容……的内乱,已经让你……如此伤神……了么?”唇齿交缠间,泄出疑问来。
夕雾不答,反手揽住他的颈项。
薄纱轻舞飞扬间,两个赤裸的男子极力在铺着柔软棉纱的亭阁中翻滚、交媾,仿佛在宣泄各自满腔的情感。
一次又一次的耳边厮磨,水乳相融。
夕雾紧紧的闭着眼,突然想起在秋风瑟瑟的过去,他曾经也在一个男人身下承欢。那时候也在湖边,睡莲凋零的珏湖边,那男人淡淡的吸吮着他的颈,他垂眸想看清他的神情,却被钻入衣袍中的手打乱了心神。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加沉醉。
那时的他,瞧见自己迷乱的模样映入淡淡的眼眸中……竟如此的满足。
两人在凉如水的秋风中拥在一起取暖,他缩在那人的怀中,听他一句一句的念诗,听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那人就轻笑起来,胸内鼓动着沉闷的回音。您笑什么?他娇媚的嚷道,依偎得更紧。而那人只是笑,却不答。
……
几滴清泪,自紧闭着的眼角滑下。
南宫雍伸手,将他的泪痕擦去,退出这绝世尤物的身子。
随手拉过散落的衣袍,盖住两人布满欢爱痕迹的身体,南宫雍沉默了一会,不知为何,明明这绝媚的男子与另一个人一点也不相似,却令他想起长久以来盘亘在心底的禁忌。那个在他眼前死去的狂野无比、美丽无双的人……和身边流泪的绝世男子,仿佛都背着被嘲弄的命运出生,都为着这命运伤痕累累,让他不由得……万分怜惜。
“想起旧事了么?明明不甘愿取悦朕,为何如此?”
“不。我甘愿……取悦皇上。”
夕雾低低的应道,睁开眼。
“其实……皇上也并非好色之人,不是么?为何不拒绝呢?”
南宫雍但笑不语。两人心底所藏着的回忆,两人所经历的伤痛,恍然有一刹那消融了,而后越发深刻,越发痛得蚀骨。
他们都是……手刃爱人的罪人。
次日,大兴帝下旨,将慕容二皇子及侍女迎入凌波宫,请他们小住一段时日。同时,无歇奉夕雾的命令,回慕容国向皓命帝传达消息——大兴帝决定派遣三万精兵,供十万石粮食助慕容平叛。
据传,皓命帝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丝毫喜悦,少年冷漠的脸反倒越发难看。当即他便斥退了所有的内官与侍从,匆匆退下去的时候,侍从们自少年皇帝的脸上瞧见了从未见过的狂乱与痛楚。那一天,帝皇的怒火几乎将空无一人的寝宫紫辰宫完全摧毁。
15
就在夕雾留在南宫的最后一日,南宫雍带着他去了两个地方。
经过一个月的温存,两人对彼此的了解甚深,也从不轻易碰触对方心中最底层的伤痕。在外人的眼中,这一个月不过又是一个肮脏的宫廷游戏,但两人都明白,他们之间不是交易而是同病相怜的心惜。
因此,当南宫雍说要带他去两个地方之时,夕雾便想到了南宫国上下早已绝口不提的禁忌之地。
果然,南宫雍将他带到芊泽以南的郊外,驾马约两个时辰后,便是一望无际的雨林。雨林树木繁盛,藤蔓相交,不便骑马,两人便弃马步行。
在森林中浑浑噩噩的跟着南宫雍转悠了又两个时辰,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已经出了一身热汗的夕雾走到他身边,放眼望去,眼前是一个沼泽,很美丽的沼泽——浅浅的一层水清澈无比,偶尔几条小鱼在其中游弋;沼泽四周开满了不知名的艳丽危险的花朵,草木枝叶皆是异常的青翠欲滴。
“漂亮的地方,不是么?”南宫雍轻声道。
夕雾点头。这沼泽周围的生物皆是狂狷而艳丽,与众不同,自然也是分外引人注意。
“你应该也猜到了罢,这里——”
“是皇上的摄政王叔长眠之所么?”大兴帝发动政变,将风云一时的摄政王南宫罔逼死,使丰晟帝南宫央自尽——是他登位后几个月来在四国广为流传的闲言,夕雾虽有几分不信,但其中也未必没有三分真实。
“是。王叔与先帝相许终生,乱了伦常,所以朕取而代之。”
说得如此干脆利落,为何言语之间带着那么深重的哀痛?夕雾轻叹一声。
“王叔或许希望和先帝同葬,但怎么可能呢?两人在朝中、在国内已是声名狼藉,如何能同穴?朕……私心里,也不想让他们二人在九泉之下相守。因此,朕亲自抱着王叔的遗体,到这沼泽边,让他沉入这水泽之中。”
“皇上,您只为了这个缘由,要杀了摄政王么?”
“当然不是。朕以为,先帝根本无才无能,无法胜任帝位。若是王叔称帝,朕并无怨言,然而王叔却扶持先帝。如此,倒不如让朕来治理这国家。”
这就是帝皇心中所想吗?“在皇上心中,皇权,究竟比爱人重要啊。”
“生在皇室,皇权便是一生所向,这有什么不妥么?”
“并无不妥之处,只是……身为夕雾这样的平民百姓……十分不解罢了。”
南宫雍弯腰摘了一朵花,笑着转身:“那……夕雾,你这样的平民百姓,又是为了什么要杀了日晖帝?”
“我啊……”夕雾微微一笑,有些苦涩,“像皇上要占据皇权一样……在皇上心中,国家、君位是重中之重;而在夕雾心中,斐……就是所有,除了他,夕雾一无所有。”
“今世不能得到他,便毁掉他么?朕觉得,你最大的不幸便是钟情于帝皇;而朕,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皇家。”合眼,深深呼吸着,南宫雍浅浅的弯弯眉,沉湎在花香中。
“或许是吧。不过,皇上与夕雾,何尝不是幸运儿?”
睁开眼,南宫雍回首,有些愕然的看着夕雾明媚中带着哀伤的笑容。良久,双眉渐渐的舒展开来,他一阵长笑。
“皇上?”
“是啊!幸运、不幸,端看自个儿如何想了!”
夕雾瞥着沼泽内摇曳的水波,想起自己入宫来十四个年头之中的种种。不错,不幸的是命运,幸运的是自己来左右命运。他们两人,都是不遵从命运安排,试图改变一生的人,也都是无法实现这种改变,如今只能任命运摆布的人。
第二个地方,理所应当是南宫先帝丰晟帝南宫央的陵寝,位于都城北面,与南方的森林遥遥相望。
丰晟帝陵墓在地下,陵墓入口设在一座百年的庵堂中。
南宫雍将沼泽边摘得的花朵放在庵堂偏殿的青石板上,而后召来了老尼,询问情况。不久,夕雾便见到了在此修行的丰晟帝皇后,慕容国玉麒公主慕容鄢月。慕容鄢月是九王爷之女,也是皇室唯一的公主,深得慕容徽的喜爱,当年出访濮阳时,便带着她一同去了。慕容国内提起玉麒公主,是何等尊贵之身,而如今,她却落得如此境地。
夕雾与温和沉静的慕容鄢月对坐着,许久都不曾出一言。
七年之前,才不过及笄的玉麒公主嫁给了当时才九岁的南宫幼帝南宫央。这是百里流苏意欲将慕容鄢月嫁给天命帝濮阳曦不成后,百般思虑想出的姻缘。显然,身为皇室公主,荣华富贵之后,是将自己的一生牺牲在政策婚姻之中。
当时的慕容斐并未拦阻,也没说什么。夕雾却觉得这婚姻显然对慕容鄢月伤害甚大。为此,他曾经想要去问这位公主殿下的想法,却被怀袖拦住。怀袖说,自然是公主应许,皇后娘娘才会作主张的。他想想也是,于是也就同慕容斐一样淡淡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