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凝……我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他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陪着这个少年坐在这儿。
亭外有几个小宫女发现了太子,正要迎上前来,被南梦乔用手势止住,都退后立在旁边,灯笼的光映在草地上,一圈一圈的,都是昏黄。
袖口,慢慢的开始变凉了,原本以为是露水,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是怀中少年的眼泪。
滚烫的液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小顺子……」
沉默的男人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更紧的,抱住了怀中的这个其实并没有太多朋友的少年。
先是无声的泪水,慢慢的,转变为呜咽声,最后,简直是抓着南梦乔衣襟的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让小顺子去抓那只蝎子!他就不会有事!如果不是我不把他放在眼里,以为他只不过是吓昏了头,他就不会不治身亡!这一切,都是我的原因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从来没有安慰过人,对着怀中哭得一场胡涂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脑中所有的言语,都混成了一团,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样的话好,最后,只有叹了一口气,大手重重的抚上少年的头。
「是我害死小顺子的!是我害死他的——」慕凌渊哭的样子很难看,眼泪满脸都是,又用手乱抹,将南梦乔胸前的衣服打湿一片。
「不是这样的,那只毒蝎也不是你放的——」
西域的毒蝎,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宫里。已经查出来是被早就被打入冷宫的徐贵妃所为。那只毒蝎,也已被侍卫找到,并且打死。然而,死去的人,永远也不能复生。这场意外中,遭受噩运的只有一个小太监,对于皇上及其他人来说,都觉得是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对于深切的知道和这个小太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慕凌渊心中伤痛的南梦乔来说,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恸。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她也不会那么做——」怀里的少年哭叫着。
徐贵妃死前大声的叫着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儿,她在冷宫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天,可以逃了出来,本以为恶有恶报,结果却没有想到只毒死了太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
「我死不瞑目!我死都不会瞑目的!」被拉走的时候,那个曾经美丽过的女人用着最恶毒的话语诅咒着一脸苍白的少年,以及他的母亲,诅咒着这个世界,「慕凌渊!我会诅咒你的!我会诅咒你的!你不要以为你没死,就是你走运!我就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南晚凝!哈哈哈!你在地狱里等着我吧,我会啃你的骨,吮你的血,挖下你的眼睛——」
「都是母后,都是母后的原因——」哭得声音都嘶哑了的少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抓着这个男人,不停的叫着。
南梦乔的身体突然僵硬在那儿,少年还在他怀里痛哭,「母后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都是她害的,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小顺子也不会死的——」
「啪!」很轻的一个巴掌,却让少年的哭声一下子就停了下来。男人全身的肌肉紧绷,隔着浓浓的夜色,慕凌渊也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扑面而来的怒气,以及骤然变冷的声音,「这不是她的错!」
抓住怀里的少年,南梦乔对着他大吼,「你听好!这一切只是命运所注定的!你娘所做的并没有错!你所做的,也没有任何错误!小顺子会死!只是因为他注定会在这个时候死去!哭,哭又有什么用!」
第一次被男人这样咆哮,慕浚渊愣愣的坐在那儿,脸上,还挂着泪。
「你娘已经死了!她都已经死了!还要承受她儿子的责骂吗?」盛怒中的男人的眉宇间,是十四岁的少年所不能理解的痛苦,「永远不要怪罪你娘!她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要怪的,只有抛弃她的家人,对她置之不理的人!——」
少年惊呆了,他不知男人的怒气从何而来,也不知男人为何会如此痛苦,他只是呆呆的,望着这个男人。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色都开始发白的时候,南梦乔站了起来,将怀中的慕凌渊交给守在一旁的人,「带他回去吧,他已经睡了。」
接过儿子的皇上抬起头,看到面前的男人睑上,布满痛苦与忧郁的神情。
第四章
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又是一年春,又是一年夏。
去年的事情似乎早就被人们遗忘了,虽然还是比不上之前的小顺子,但是新来的小禄子和太子的相处,也不能算坏。
南梦乔以没有可教的东西为由,不顾皇上的再三挽留,辞去太傅的官职,在翰林院供职,当今圣上在宫外另外赐了府邸,也因此,和太子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
也许是他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更多人的生命,太子在那一年,像是突然间懂事了很多,不再和那些王孙公子哥们玩乐,开始辅佐皇上处理政务。太子的聪慧机敏,屡屡令殿上大臣们都为之赞叹。
这也令南梦乔感到很自豪。
不过麻烦的事也有,在这年里,当今圣上又几度想要赐婚,然而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这一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七月的时候,驻边疆府尹传来蛮夷作乱的消息,于是皇上派兵出去镇压。十五岁的太子主动请缨,圣上准奏。
心中担忧的南梦乔也向圣上请求随军,然而,并没被批准。
在出发的前一日晚上,太子突然跑到南府,二话不说,将一个小小的镯子塞进他手里,便逃走了。
正是七年前夜晚,南梦乔夜访长兴宫,还给太子的那串福禄珊瑚镯子。
望着手中犹带着少年体温的镯子,南梦乔有些讶然地望向少年跑开的背景,然后,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沉思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还是将那串镯子纳入袖中。
菊残橙黄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雪,戎马边疆的太子没有任何消息,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将整个京城都装点得粉妆玉砌,下了早朝,南梦乔匆匆往朝后议事的万华殿走去。
青石地上全是银白的雪,一片碎琼乱玉,万华殿朱红色的铁门紧阖,皇上还没有回来,南梦乔立在屋檐下,无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雪中的一枝湘竹。
「很想念他吧。」耳边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
南梦乔回头,这才惊觉皇上不知在何时站到了他身边,连忙参拜,起身之后,发现皇上也望着他之前看的方向,「这一个月,传回来的捷报里,都没有提到他的消息呢,那孩子也真是的。」
「太子为人机敏,不会有事的。」天下父母心,南梦乔不知为何突然心有戚戚,安慰道。
「今年他像是突然间长大一样,让朕心里是喜忧参半啊。总觉得他在朕心里面一直只是一个爱撒娇的小男孩,却没有想到,突然间就变得懂事起来,突然间就向朕请命去沙场。」
「男子当马革裹尸,太子有如此豪情,是百姓之福,国之大幸啊。」
「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南爱卿快到而立之年了吧。」
「臣今年也是二十有八了。」
当今皇上望着那枝布满斑斑泪迹的湘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朕总觉得,你同朕都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一般,兴许,是朕和你都看着那个孩子这么多年吧。
「臣愧不敢当。」
「凌儿一转眼就长大了,而一转眼,朕也有白发了。」皇上回过头来望了望自己的臣子,「南爱卿早上又递了要辞职回乡的奏折吧,朕还是将它压下了。」
「皇上——」
「总之朕是不会放你走的。」皇上沉思了一下,「这么多年来,朕一直想要给你赐婚,就是一直想将你留在京里,可是你千辞万辞,朕也不想强迫于你,但朕还是想要你知道,这一件事,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能告诉朕,这么多年,你都没有要走,为何偏偏在太子离去之后,屡屡要辞去呢?」
「皇上多虑了,」南梦乔道,「这与太子并无任何关系,实在是臣这一年里感觉到身体欠佳,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么年轻就要告老还乡,朕会准许吗?」当今圣上苦笑,「无论如何,等到凌儿回来再说吧。」
「……」南梦乔沉默地转过头,望着那纷扬的雪花。
「过了这个年,太子也有十六岁了……也该是纳妃的时候了……」耳畔,传来皇上悠悠的叹息,不知为何,南梦乔总是觉得他的话中,意有所指。
腊月的时候,突然间捷报频传,每日上朝的时候,总会传来诸如「太子又攻下了凉州」「太子已达雍州」,「太子于并州杀敌八千」这样的好消息,一时间所有人睑上都喜气洋洋,皇上更是眉开眼笑,大臣们也更是加紧赞叹,每当这个时候,南梦乔总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手中的那福禄镯。
自从皇上有意无意的说了那句太子也该纳妃的话之后,他也就再没有递过辞职的奏折,要离开的想法一取消,占据脑中的,就是对那少年的无限思念之情。
下了朝,从翰林院出来,南梦乔低头往自己府上走去,远远的,似乎传来马蹄声,不由得让人在心中勾起另一个饮马边疆的人。
一别如斯,太子,你可还好……
忽然间感觉那马嘶声近在耳前,南梦乔无意识的抬头,不由得惊呆了。
马上,分别近半年、成长得令人感觉有些陌生的青年,正是十五岁的慕凌渊。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在边疆磨练出来的风霜。眉眼间那属于少年的青涩早就褪得一干二净。脸也开始变得方正起来,棱角分明。额前的黑发上,飘落着几片雪花。
因为喜悦而扬起的浓黑的眉下,是一双澄灿的星眸。
「南梦乔!」
伴随着一声惊喜的叫声,他被人抱了起来,一时间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尽是飞飘的雪花,然后,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唇突然间就印上了另一张略嫌干冷的唇,脑中,不合时宜的突然冒出来:太子的力气,何时变得这么大了……
年还没到,太子就凯旋归来了。
然而,在迎接班师回朝的队伍时,却并没有看到太子,令一堆大臣们哑然。而后,一个个心惊肉跳地回去禀报皇上。本以为迎接他们的,是皇上的责备。却没有想到,当今圣上却是笑呵呵的,「没事,没啥事,太子在昨日就已经回宫了。」
下了朝,南梦乔心急如焚地往长兴宫走去。昨日黄昏,突然间遇到太子,被他抓起来狂吻一通,之后,慕凌渊突然间又一拍头,「糟!要去见父皇!」
然后,就把他丢在原地,也不等他说什么话,那冒冒失失的太子就策马狂奔而去,留下一个哑口无言的南梦乔站在雪地里,无意识地抚着滚烫的双唇,瞪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当朝太子的耳根……可是有些发红?
可是今日刚下朝,就被太子近身侍从小禄子急急拦住,「南大人,太子受了重伤,让你快去看看他。」
「什么?」南梦乔大惊失色。
「太子中了一箭,又风雪兼程的赶回京师,结果昨日回来,就倒下了。」小禄子忧心忡忡,「南大人,您快去看看他吧。他烧的厉害,一个劲的说胡话呢,奴才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慌忙跑到长兴宫,以为会见到病殃殃躺在床上的青年,结果却只看到一个兴高采烈,正与一千王孙指手划脚讲着沙场征战讲得眉飞色舞的慕凌渊。
「你……怎么……没受伤?」
「呀!南梦乔你来了!」当朝太子急忙赶人,「好了好了,你们快走吧,我有话要和南太傅讲讲。」
那一群私交好友刚离去,就又听得有人喊道,「皇上驾到——」
慕凌渊摸摸头,皱起了眉,「怎么父皇又来了。」
当今圣上忧心如焚地赶过来,「凌儿,朕突然听到你受了重伤,在哪里?昨天「怎么没有和朕说呢,快让朕瞧瞧!」
「父皇,哎呀!小禄子你做的是什么事!」慕凌渊怒瞪小太监,转过头来又对着当今皇上推推挤挤,「父皇,这只不过是骗南太傅过来我这里的小花招,您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快走,快走啦!」
「你你你——」皇上被推得倒着走,怒瞪儿子,「朕还以为你长大了,居然又在耍这种花样——」
「好了好了,儿臣也没有想到,父皇的耳目这么灵啊,儿臣什么事都没有,父皇您就快去书房批阅您的奏章吧。」太子将皇上推推推,推出房外,「让儿臣和丈传说几句悄悄话嘛。」
「悄悄话?你跟朕怎么就没有悄悄话好说?」被推走的皇帝佯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