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石砖的积水中,有凋谢的花瓣,零落成泥,堕去娇颜,今夜一场风雨大做,长安又有多少夏花夭折其中!
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如夏花般朝开夕落,终需在这滚滚红尘中,承受着人生的风雨,
偶尔虚妄,偶尔执着!
回到那个小小院落以后,我比往日更加沉默,有时和阿三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公子,你变了!”阿三看着我的脸,第一次开心的笑。
“什么意思?”
“变得有些像一个杀手了!”
“杀手是什么样子?”
“就像你这样,眼里没有光芒,心中没有希望!”
我笑了一下,承受他嘲讽般的恭维。
是的,我变了,心底最后的一方柔软,已经变得坚硬,不论当初害我的人是谁,我都要将他找出来,不择手段的将他摧毁。
哪怕付出再多!
当秋风送爽的时候,李贺的家奴来到崇仁坊,带来了拜帖。
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刻,高韶举在长安的密探已经把他的底细摸得七七八八,这个嚣张而桀骜的李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而平安公主显然也极其了解她的哥哥,所以才会在半年前的那个夜晚,赐桃于我。
或许公主只想利用我,做为铲除异己的工具的利器,可是我并不在乎,因为仇恨的火焰已将我焚毁。
今日的我,早已变成了锋利的刀,再没有半点人心。
院里种的寒牡丹因为蚜虫而枯死了,我正在阳光下满手泥污的锄着牡丹的根茎时,门口传来一阵人声骚动。
接着一个穿着华美紫色锦袍的人挡住了我头上的阳光。
李贺在朝我笑,英俊而略带风霜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半点暴劣之气,他就像一只老鹰,偶尔会伏在遥远的山峰上,拢下翅膀,收起利爪,看着属于自己的苍茫天空。
“大人,你来啦!”我拿起袍角擦了擦沾满泥污的手,朝他行了个礼。
“你真是有趣的人!”他在艳阳下哈哈大笑,“不过月余不见,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上次那么急着见我,这次我来了你也不出门迎接!”
“小人养的寒牡丹就要死了,生命来去匆匆,多么可怜!”
他摆手微笑,走入内室。
李贺坐在椅子上,像是一个长辈般慈祥的望着我:“你会什么?听说你非常仰慕大唐的文化!”
“略通琴棋!”
“下盘棋吧!”
那样邀请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被我遗落在漫天白雪中的人,昔日的高韶举,何尝不是用他的蓝眼这样注视过我。
但是我却没有想到,我和李贺的这盘鏖战,只有开盘,却没有终局!
当全盘下到尾声之时,我们没有一个是赢家,却都输得体无完肤!
第 31 章
当长安飘起如鹅毛般的大雪时,我已经成了李贺府中的常客。
谁都知道四皇子李贺多了一个幕僚,就是一年前震国的来使高子寒。
我经常穿着华丽的衣服,陪着李贺找平康里最美的歌妓弹奏琴曲,在长安的大运河上乘着金壁辉煌的画舫招摇过市,岸上看我的人的目光有鄙夷,有羡慕,有轻贱,可是我都不在乎。
他们懂什么?
可知我的心已千疮百孔,不再有血液的温度,这虚伪的繁华,又岂是我之所图?
“子寒!外面风大,你进屋歇息吧!”李贺从内室走出来,替我伸手拉下了厚重的棉帘。
“世间的风,何其寒冷,又岂是这样一张单薄布帘能够阻挡?”我对着窗外飘飞的落雪长叹一声。
“你又有什么不满!”李贺像宠孩子一般宠我,温柔的看着我笑。
可惜那笑不是对我,却该对着另一个人,我的心里,如明镜般透彻。
“长安的京兆尹!那个葛大人,经常在背后非议我!”
“哦,那个村夫,真的那样做过?你放心吧,我自会找人惩治他!”自65由8hj自4s3在
与我父亲当年的境遇是何其相似!
可是我不在乎,命运就是如此,不是你控制它,就是它控制你!
渐渐的,朝中的官僚都开始对我们的关系充满非议,李贺背后的那些坚定的幕僚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最初的选择。
世上的事情多么可笑?坚固的大堤往往能承受得住滔滔的洪水,却会因为一个蚁穴而土崩瓦解。
而此时的我早已在崇仁坊买了一处大宅,装饰华丽,完全不似一个清贫的游学青年。
这些确实让那些人的茶余饭后多了很多谈资,只有我自己知道,李贺只是迷恋我的眼睛,会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皆是因为,那一弯秋鸿,长得像一个他终其一生而不可得的女人!
我只看过那个女人一眼,就明白李贺的弱点在哪里,也明白平安公主为何费尽心机把我送到李贺身边。
因为她认为自己必赢无疑!
又过了半年,当长安的朱雀大街上落花缤纷时,那些原属于李贺的麾下的朝臣已经有很多效仿先闲,冒死进言的了。
“大人,小人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说一句,大人过于放纵自己,导致现在朝中很多人众叛亲离,望大人能够自重!”
“子寒,你听他说什么?”窗外春雨靡靡,李贺正与我在榻上对弈。
“是在劝大人自重!”
“乔羽,你下去吧,有些事,你没有办法懂!”李贺拈起手中的棋子,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幕僚。
“大人不答应,小人就不走!”
“唉!”李贺长叹一声,扬眉对我道,“子寒,你认为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该割席断交?像所有史上的智者做的那样?”
“我讨厌血,不要让我再看到血!”我冷冷的说了一句,抬手又落下一子,不再看那个死士一眼。
两旁的阉奴听懂了话,身手敏捷的扑上来把那个进言的年轻人拖了下去,他怨毒的诅咒声不断从嘴里吐出来,都是谩骂我的!
人们往往那么傻,天真的认为理想可以对抗权势,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孰不知理想是生命的火花,当生命之火熄灭,又怎能谈笑未来!
那凄厉的诅咒声一直回荡在空旷而雄伟的宫殿中,过了许久方平息下来。
“子寒!”李贺抬头看了我一眼,“你看,我像什么?”
他鬓角已经生了白发,额上隐隐有淡淡的皱纹,只有一双眼,充满了睿智。
“像个沧桑的中年人!”
“只有你能明白我!”他又落下一子,“那些人表面都说我智慧超群,是个贤德的皇子,才归附于我,可是实际上,他们不过是为了我手中的权势,想从我这里有所图谋!”
“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父皇宁可立那个半疯半傻的李博为太子,也不愿意立我,他们一定很失望吧!所以才不愿看我堕落,朝中之事,就是如此,当你站到一方,就赌上了一切,没有机会让你反复选择立场!”
“所以他们不能让你继续下去,因为你一朝失势,他们也就跟着要受牵连!”
“可是却无人懂我,当经营半生的事业无所收获时,当岁月已经渐渐侵蚀,日益老迈时,我也想心无旁骛的活一次!”
他说完盯盯的看着我,“子寒,你可知道,昔日的你,是哪句话最打动我?”
我摇了摇头,恍然不知。
“那天你站在阳光下,拿着一株半枯的寒牡丹,对我说:生命来去匆匆,多么可怜!因为那句话,让我想为自己多做一些事!”
他说罢喝了口茶,继续与我对弈,脸上显出从容的疲态。
晚上我打着竹伞,披着锦衣,在绵绵细雨中辞别了李贺。
深深庭院中,高大的柳树下,有两个肥胖的阉奴顶着雨在用锄头掩埋地上的血迹,看到我过来,吓得一下趴在地上,连连告罪!
那鲜红的血液渗到泥土里,闪着无辜的光泽。
多么可惜,鲜活的生命,轻易就这样消失!
可是今日我凭吊别人,昔日又何尝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过一句话?
大唐律,即使是皇子也不能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的!
我在细雨飘零中轻笑了一声,过几日的朝中,又该有异党弹劾李贺了吧?
我们在红尘中来了又去,我们追逐心中所想,跟上欲望的脚步,又有几人能够逃脱这红尘俗世的大梦!
一朝轮回,梦醉梦醒,我辈俗人,只须在这一个个别致的梦里跟着沉浮就好。
第 32 章
外面正下着星星点点凄凄冷冷的细雨,可是长安,大唐的长安,天下的长安却并没有被这雨干扰了它热烈的情怀。
东市里还是一片灯火繁芜,锦绣成堆的热闹景象,那些半掩的窗中时而飘出几声轻浮的曲子和笑声与这绵密的雨丝交织在一起。
我一个人撑着竹伞走在寂寥无人的街道上,那一个个已经深眠的坊间,在雨中更加阴暗的角落里,不知演绎着何种传奇的故事。
长安多的是刀客和剑客,这样阴冷而行人稀落的雨天,正是他们决斗或者比拼技艺的绝佳时机。
过去的阿三,是不是与也热衷于这种充满鲜血的游戏呢?
不知走了多久,崇仁坊就在眼前,耳边却听到一阵刀锋滑过空气的声音,一股阴冷的杀气从身后袭来。
我急忙用手中的竹伞挡住那锋利的刀刃,脆弱的伞骨一下被劈成两半,委顿在雨中。
“是高子寒吗?”两边的暗巷中走出了十几个黑衣的大汉,蒙着脸,似乎是刺客。
“正是在下!”我缓缓的拔出腰中的佩剑。
早知如此,今日真该带一把锋利的陌刀出来。
“因你妖言惑主,我们受人之托,特来取你性命!”
“哈哈哈,不过是想杀一个人而已,不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话音未落,笑容未敛,我起手一剑刺向离我最近的一个黑衣人。
先下手为强!这是阿三最先教我的制敌之道。
剑刃无情的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飞溅中,那十几个人一拥而上。
好像眼前瞬间闪烁出无数的光芒,刀刀要取我性命。
我拼命的抵挡,躲避着要害,可是身上还是挨了几刀。
生命是如此的宝贵,我怎么会轻易的死在这些人手里?趁着一个空挡,我的身体如柳间穿梭的燕子,箭一般逃出人群的包围,撒腿往崇仁坊的深处跑去。
细雨迷蒙着我的双眼,积水阻挡着我的脚步,在一片漆黑中,我慌张的在坊里间寻找出路。
其中有两个人追上了我,可是都被我突如其来的回身一剑刺倒在地。
就在我的体力渐渐不支时,那狭窄的暗巷前,不甚明亮的光芒中,缓缓走出一个弯腰驼背的人。
那是一个面貌丑陋的中年人,像是普通的家奴般平和安详。
我一见这人,立刻像见到救星一般扑上去,“阿三,阿三,你终于来了!”
“公子!”阿三伸手一把扶住我,“找一个角落等着我!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想!”
“不,我要帮你,你自己不行的!”
阿三阴冷的脸牵出一个可怕的笑,“你等着我就好!”
阿三瘦小的影子缓缓的迎上了那些粗壮的人,我呆呆的站在雨中,浑身鲜血,腿脚虚软,只觉得眼前像是上演了一场噩梦。
我只来得及看到阿三从背后抽出那把生了锈的菜刀,接着就是一片血花翻飞,人头落地,肢残体断。
阿三的身体快得像一道乌光,手中舞出一朵朵刀花,那闪亮的花朵开到哪里,死亡就绽放在哪里。
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活生生的人瞬间倒下,那些人似乎都没有来得及抵抗,就被死神带走了性命。
耳边凄厉的哀号声不绝于耳,与细雨交织成一片,血水腥气扑鼻,混着雨水,如小溪般汩汩的流到我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