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了脸颊盯着她看,突然叫,“苏瞳。”
她抬眼。他沉默,片刻又叫,“苏瞳。”
她探手过去,夺他手边酒瓶。他握住她手腕,再叫,“苏瞳。”
她挣回手,替他斟满,再满上自己杯子,对他致意。他喝干那杯酒,起身,对她伸出手来。她仰视他。
“我知道更有趣的地方,来不来?”
她搭住他手,借力起身。他用力大了些,将她拖到切近。酒气馨香,溢出温暖呼吸,拂上面庞。他定定地注视她半晌,抬手,在她脸颊上用力抚了一下。
他驱车带她重新到港口附近,一家门前打了绿色镁灯的酒吧。门面秀气,吧台上放着小盆植物,长长藤蔓直垂到地。墙壁上四处镶满水晶镜子,折光辗转,温柔透明。侍者腰间束了雪白丝带,十分雅致。他们坐在角落,大捧长枝白花在女孩身后徐徐摇曳。
空气有些燥热,她脱下衬衫束在腰间,只穿那件紧身T恤。纯黑色泽衬得她益发清瘦。
“我是个医生。你呢?”晏雪说,他们之间放着两杯SCREMING
ORGASM。他的笑容依然坦白。“模特儿?”
她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浅如水色。“你……似乎对这一行很有研究啊。”
冰蓝眸子转了转,毫无困惑。他微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今夜我很幸运?”
她啜着那杯酒,面不改色,然后放下杯子。“为什么招惹我?”
他看她半晌,然后伸手碰了碰她鬓发。“为什么跟我来?”
“我不愿意拒绝奇遇。”她淡淡地笑,“何况你如此有趣。”
“好奇心杀死猫。”
她抿起嘴唇,声线一瞬间敛成神秘。“可惜我不是猫,医生。我是……”她微微放低了声音。他摇了摇头,微笑,并没有探过头去。她没有露出失望或者其它神色,只是保持原有的淡薄笑意,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干。
他随之干杯,她有点挑衅地看着他,“要BULL还是GRAVE
YARD?”
他略略惊异地挑眉。这个谙熟烈酒的女孩。在她向侍者伸出手时,他一直定定凝视着她。他想自己已经不能挣脱。
“那首歌。唱那首歌的你。”他低声说,“那是怎样的感觉?”
他问的一塌糊涂,可是他知道她明白。
她看着他,慢慢挑起笑弧。“我没有看见你。”
“你看得见谁?”他笑,“你在看什么?这个世界,那个瞬间。我只看见你。”
全世界都是你脚下的尘埃。
她盯着他,然后淡淡一笑,将殷红如血的酒一口饮尽。
“为了与快步走来的明天对抗般,即使在此徘徊不前。”他喃喃地说,突然伸手盖住她手背。她停了一下,然后慢慢翻过手掌,离开他。
她安静地说,“你醉了,医生。”
“替我找怎样的理由,还是借口?”他笑起来,不再靠近她。“苏瞳,苏瞳。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当然你可以说我这句话是老生常谈。当然,你可以。”
她冷笑。
他微笑,“人生亏负了你什么?宝贝。你不必合着眼睛同一切对抗。一首歌,或者,一个吻,一切都没有什么差别。生命之中充满失望,我们不能为一件事去怪罪另一件事。”
她抬一抬头,“你不了解。”
他头也不抬,“生命只供我们活下去,亲爱的,生命无需了解。这只是一场幻觉。”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有些凝住。
他突然抬起头,盯着她。她知道他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图,或者动机……也许有,谁知道呢。
她只是轻轻地说,“你醉了,医生。”
她的声音有一点哑,中性的,暧昧柔软的调子,含着湿意。
他微笑,眼神晶亮,“是的,我醉了。”
他伸出手去,“可以借你的电话么?”
苏瞳看着他,慢慢取出手机。小巧机身毫无坠饰。他按下键钮,缓慢地持续地,输入一串数字,然后举给她。
“这是我的电话。”
她伸手去接,他缩回手,突然在键盘上轻轻一吻,然后放回她掌心。
她瞪着他。他看着她,再看她面前的空酒杯,突然说,“老天,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喝的女人。”
她继续瞪着他,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口气险些哽住。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侃侃而谈,走出酒吧的时候却几乎要瘫在她肩上。她身材高挑,加上鞋子高跟,几乎比他还要高些。她轻松地扶着他手臂,他绕在她肩上,温暖呼吸拂动晶蓝长发。他含糊地说,“你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她冷冷地回答。
“苏瞳,苏瞳。”他用一点力搂紧了她,她止步,“放手,医生。”
他喃喃地问,“放手的话,是不是就再也得不到了。”
她怔了怔。他突然收紧手臂,将她拉到眼前,定定地凝视着她。
醉意浓酽,蓝莹莹至透明的瞳孔色泽转深。目光痴迷贪恋,他用自己的魂魄一点点地吞噬着她,突然将她拥进怀里。
“你有这么高。”他的口气听不出是责怪还是惊叹。
苏瞳盯着他,半晌,突然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她弯腰脱下了高跟鞋,然后缓缓直起身来。
“这样好些……”晏雪喃喃地说。
她并不比他矮几分,对面而立的时候,晏雪甚至都不必俯下身去,便轻易地吻到了她的嘴唇。而他也的确那样做了。女孩纤瘦腰身在他掌心柔媚不安地挣扎着,他用力将她举起一点,抵在车身上。她别开头,躲避他温暖汹涌的嘴唇和呼吸,似迎似拒的匆促。
他放开她,只有一点点,凝视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他轻轻的,绝望一般的音调。
“亲爱的,我想要。”
然后他再次抱紧了她。
她挣扎着抵住他的肩,用力侧开头。在他近乎强硬的捕捉下,少女发出一丝微弱的笑声。
“我们不可以再谈点什么吗……医生。”她气喘吁吁地笑着。
他的音调有些古怪的低沉。“如果你愿意。”
“……你最喜爱的花是什么,医生?”
“Forget-me-never。”他轻声笑,一个字一个字吹到她耳畔,“你呢?”
“……槲寄生。”那一瞬间,苏瞳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他笑出声来。“我渴望它的树枝,此刻,最好悬在我们头上……”
他注视着苏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女孩的嘴唇微微启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勉强克制。
“如果在槲寄生的枝下遇到某个人,我可用不着她对我说‘亲吻我吧,你这个傻瓜’。”
“哦,天那。”苏瞳喃喃地说。她合了合眼。纤细有力手指扣住她下颏,抬起,男子的呼吸中弥漫着浓郁酒气,温暖蒸腾。他深深地覆盖下来。
唇舌纠缠,贪婪吸吮。男子狂乱地压上怀中人柔软身躯。他紧紧环住她,手指摸索着探入她T恤下摆。姿势轻柔熟练。
苏瞳忽地一抖,她条件反射地握住他手腕,极紧。
晏雪停下来,结束那个吻。他微微离开她的唇,视线落到她握紧他的手上。苏瞳轻轻喘息,眼神清亮闪烁,一眨不眨盯牢了他。
两个人对视。他便抽回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她像猫一样舒适地拱起身体,眯起了眼睛。一个极尽爱娇的神情。他忍不住再次吻住了她。一个长得令人忘记呼吸的吻,失魂落魄的虐待。他的指尖不由自主掐入她的肌肤。女孩踢开了一只凉鞋,曲起腿,轻轻顶着他的身体。腰间的衬衫滑到脚下,胡乱践踏。她精致的足趾已经兴奋得蜷曲起来,喉咙里发出一些湿润暧昧的声响。
他们在彼此的脊柱上点燃了一把蓝色的火苗,触电般的回音清晰明亮。
他放开她,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她唇上的伤口,潮湿细碎。他所制造的伤口。透明镜片下的目光温柔沉醉。他握紧她的腰,俯下身去。她能感到他的迫切和贪恋,一触即发的欲望。拒绝有时逃离有时,可是都不是现在。她的指尖已经探入他的衬衫,在他的背上抓出血痕。他埋头啃咬她清瘦骨感的肩颈,很用力,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嚼碎吞噬。
“……医生……医生……晏雪!”
她叫着他,他含糊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
兴奋充血的肌肤粉红甜美。她秀丽的脸孔分外娇媚。她盯着他的眼睛,喘息急促,“……不要在这里。”
他微微一笑,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好的。”
他为她打开车门,看着她坐进去,然后绕到另一边上车。
那一瞬,他突然双手冰冷。
身边的位置竟然空无一人。
他瞪着那几秒钟之前还坐着个娇媚人儿的座椅,突然下车,环顾四周。他摘下眼镜,敏锐打量周围,一片寂静。暗影幽幽,没半分异样。他呆呆地立在穿越停车场的空荡风中,半晌无法动弹。
远处突有人影一闪,晏雪猛然叫了出来,“瞳!”
他迅速追了上去。脚步散乱,片刻没入阴影深处。
车轮下突然探出一只手来,纤细洁白,扣住车子后部,随后整个人借力滑了出来。动作悄然流畅,宛如游蛇。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顺势坐上后备箱盖,盯着晏雪奔去的方向,轻轻一笑。
晶蓝发丝随风摇曳。笑弧精致流荡,宛然高傲,忽又敛去。
左手中指指尖轻轻抚摸着自己微泛红肿的唇。纯然无意的举动,在能够意识到之前,她秀气的眉尖已经皱了良久。
“想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
看着你微笑的脸庞
/
在那映像的一瞬间
/
想在那眼中停留
/
有一天
/
能与你在鲜丽的季节里携手出行
/
去那犹如在天空中绽放的雪花的源头
/
去花的源头……”
“很好的旋律。”
黑色鬈发垂下,浓郁清香。妩媚女子斜飞一道眼色,不自觉的动人。“可是,晏雪,你确定你不是爱上了这首歌?”
我有点有气无力。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我说,“Eden,帮我找她。她当然不会是普通人。我知道。”
Eden看着我,似笑非笑。“好难得你求我不是为了新欢。晏雪,终于找到她了?”
我不由自主吐了下舌头。“七月三十一日,巴尔蒂摩。我打赌她会是你们中的一员,可是我不清楚她,一切。我甚至来不及知道和确认。”
Eden似笑非笑。那么你都在做什么?我清楚她的眼神,有点无力。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甚至还没有得到她,那个神秘如鬼魅的女孩。那个不是绝美,却深深勾走了我魂魄的少女。
那种飘忽的,骄傲而漠然的气息,鬼魅般的气息。
我知道我完了。
不见意中伊人来,唯有纵酒学风流。颜猎那样说我,或者是我们。我清楚他从前是怎样的人。可是他是个完美的丈夫,如今。若得意中人,从此不二色。他对他心爱的女人,那月桂清香笼罩的绝代佳人,从来都全心全意。
从前我想我可能永远无法如此,一颗心注定浪掷。我没他的好运气。
可是如今我晓得,世事难料。我想得到的那个人,她是真的来了。
她来了。苏瞳。Living
in
my
eyes。
当局
—Olivier·Russell—
颜猎离开的那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他只停留一星期。我知道这于他而言已是难得。他手里的案子错综复杂远超出我预料。说实话此时我有些懊恼,哦,请注意并非后悔。如果不是被强制休假,大概我此时正同他一起着手“花期”的调查。
也许那也是件不错的消遣。
盯着手里的树脂脸型看了半晌,有点恋恋不舍,到底还是扔开。弧线坠落,那只当作废纸篓的藤箱里已经盛了不少这样的半途而废。脸型,关节,身型。我做不出她。为什幺,我居然做不出。Shit。
保守地说,我非常困扰。
我离开桌子,蹲下去,把那只柜子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这只暗红漆花的榉木小柜子还是我大学毕业那年从熙昂港淘来,当时年轻气盛,一见钟情,便一路带过太平洋,水深路远,惨过和番,想它也不愿来的。我倒像龌龊抢亲。柜子漆花大部分已经剥落,但仍看得出原本细致的莲花和蜻蜓纹样。柜门镂空,我自己配了上好水晶玻璃,便做了我的宝库。
那些漂亮的人偶,我的娃娃们。我拿出最得意的那个细细端详,半晌,心里好过了些,还是有点懊恼。
那只人偶便是我放了半年大假的理由。大概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精致娃娃。那头长发自然是我偷来,细细修剪然后接驳上的,光滑笔直。眉眼修长清丽,大抵是东方式。那阵子闲得实在无聊,给它做的衣服便是套奥黛,越南国服。从前没做过不晓得,那手工之精细,考死人。料子是从Eden那里讨来的烟紫水缎。她酷爱的色调。
当初颜猎看到我这只娃娃的反应是片刻怔愣,然后问我,“这就是你梦中情人?”
我不知道该摇头抑或点头,yes
or
no,二者皆非。
他叹口气,拍拍我头,“乖,叫Eden多给你介绍几个女孩。”
我无言。晓得他的意思,他以为我走火入魔。
可是,那不是她。不是我心头的她呢。
意中,梦中,都是刻骨情钟。
那晚我对他说。我说,我看上了一个人。
面前的男人眼睛碧绿,鬓发漆黑。他一动不动地瞧着我,然后对着走出厨房的妻子伸出手去。
“Eden。”
她走过来,搭住他手,柔软偎进他身边位置。颜猎看牢了我,低低地笑。“你该不是妒忌我了吧,医生。”
“猎。”Eden笑起来,轻声阻止。
“见鬼。”我瞪着他。
他哈哈大笑,一伸手搂住妻子纤细腰身,带入怀里。“好吧,有些什幺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盯着Eden。她对我微笑,轻拢如云秀发。凭良心——男人的良心——来说,那姿态,不自觉撩人已极。
当然我没有那个荣幸被她诱惑。
她递我一杯咖啡,乳白绉丝衣袖垂下,露出纤软蜜色手腕。她看向颜猎,轻轻地说,“我已经帮他找了一个半月的人了。”
颜猎装出一个惟妙惟肖的惊叹神情,稍稍离开沙发靠背一点,俯身向我。
“说说看,医生。”他渐渐扬起唇角,那姿势令我有些不自在。
“我很好奇啊……关于你的女神。”
被他嘲笑又无法反驳,我垂头丧气。Eden同情地看我,用指尖在丈夫耳垂上轻轻掐了一下。颜猎陡然吸了口气,抓住她手指,便送到唇边,啊呜一口咬了下去。Eden惊笑,用另一只手打他的头,腕上一挂玛瑙手珠玎玲作响。
我忍不住笑出来,差点喷了咖啡。颜猎将嘴唇自妻子指尖离开,毫不顾忌地瞪我一眼。我益发笑得不行。
这一刻他神态太趣致,简直惊人。上帝啊,这就是FBI那只人尽皆知的碧眼猎豹。天晓得,这一刻我几乎相信,如果不给他一团线球,他就会考虑去捉自己的尾巴尖。
Eden夺回手指,推开他,看我一眼。她仿佛洞悉我心头想法,微微一笑。灯光在她精致面孔上投下细碎阴影,如凋零花瓣。月桂清香四溢,我晓得那是她自己调制的香氛,无比合衬。不是每一个女子都可以迷人如此。我知道。
我只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那一枝玫瑰。我的独一无二。
“蓝色长发,东方面孔。艳丽,高挑,清瘦。日语熟练,有很美的歌喉,很会喝酒。”Eden轻轻地笑,“晏雪,这样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呢。”
“哦,不。”我呻吟一声,哀求地看她。“Eden,你才退休三年。”
“做我们那一行,离开三个月,就已经改朝换代。”她笑,笑过又被我盯得心软,便叹口气,“我为你打探过了,行内凡是有些名头的,大抵都不会落下。几乎没有人同你提供的特征完全相符。即使有几个女孩子出入不多,七月三十一日那晚也都不在美国。”
我仰面倒下,几乎死在了沙发上。
颜猎不紧不慢地喝掉他那杯咖啡,轻笑,“这样的人,我倒是晓得一个。同你说的模样也八九不离十。”
沙发靠背上仿佛生出荆棘,我跳起来。“颜?”
他仰头看我,微笑。“蓝色长发,清瘦高挑,妖媚艳丽。”
脊椎骨上有一根神经丝丝绷紧,直到泛出刺痛。我盯住他,“颜猎。”
他细声细气地说,“可惜那是个男人。”
一口气哽在喉头,险些窒息。我只觉得膝头发软,慢慢坐回沙发。对着水晶吊灯,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