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对那些所谓江湖的记忆在擎日与项羿互诉衷肠前,便停了。世人眼中,熵照兮跳崖身亡,早就是过往。
擎日说,那人是月流山庄的千金。我懂,项弈缺的是背景,其实项老爷子未必是不看好他,只是一个没有十足背景的人无法在剑门立足,亦无法服众。
项羿问擎日,该如何做?
擎日其实很想问他,可否不要剑门。可这般问题,擎日问不出。他知道,剑门是项羿求了许久的,他怎可劝项羿放弃?怎可?
他也怕,真问了,若项羿说剑门更重要,他该如何?如何自处?
故而,擎日让自己笑,他环着项羿,轻声的道:“娶她吧,你娶了她,便得了剑门。”
项羿摇头,而擎日为他的摇头而快乐。项羿说:“我娶她,你就要走了,我不娶。”
“我不走,我的一生都是你的,我立誓过。”擎日说。
半月后,项弈与那女子大婚。那一日燃着的红烛低落的烛油,好像泪。再半月后,项弈成了剑门门主,他终究成了江湖三大派的主人之一,终究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擎日为他高兴,可他已笑不出来。
他很清楚,项弈已不同往日,很多事,由不得他。
“那天是项羿23岁生辰,我好几日没见他,只想去瞧瞧他可好。他刚接手剑门,许多事要忙,我虽能为他分担,可大梁终归得他这个主子来挑。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擎日笑,他的笑容中我已找不到往日的清明。
擎日在项羿的屋外,听他哄那新娘,听他说——
炽日只是我的护卫,当日夺剑门,诸多事我不便出面,只能让他出头。何况这世上哪有比爱更牢固的忠诚?他爱我,便会为我做一切。剑门放入我手,靠得了他的地方还多。炽日人虽傻,却总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等到一切摆平,我自不会需要他。
擎日笑,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话是如此合情合理。是啊,他只是项羿无意中救下的人,他为项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应该。
可擎日知道,他留不下来了。他终究是人,他终究有心,他终究会痛。只要对着项羿,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问他。这是麻烦,对项羿而言,是麻烦。
擎日决心离去,寻一处安宁的地方避世,也不错。
“这天夜里,项弈找我喝酒,我允了。走之前,再仔仔细细看看他,多好。”
可当他俩面对坐着时,擎日却只觉沉重,他的脑袋很沉,然后他昏了。
醒来时,擎日觉得疼,稍用劲,习武的他便知道他一身武功已化去了无踪影。他叹,项弈怕什么呢?他这么爱他,怎舍得报复与他。他不爱他,他最多不过暗自神伤而已。
待的擎日再回过神,他才知道,原来项羿对他做的远不止这些。方才是疼痛,手上的、背后的、腿上的如针刺般的痛,让他忽略了他身上,还有一处疼痛,已麻痹了神经。
擎日发觉,他身后有着不同的人在进进出出,他觉得反胃,他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
他瞧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一名女子,那笑容满满的不就是项羿的妻子么?
她听见,那女子弯下腰,问他:“你疼么?一定很疼吧。”如此温柔,好似她在对最亲密的人说话。
还是这么温柔的语气,借由女子的口,擎日才知,他躲在门后偷听的一切,项弈已知道。
“可你说,他是剑门门主,怎能让人他与男人有过一段呢?炽日,你那么爱他,不如为他死吧。”女子笑意盈盈。
擎日想,为他死,他愿意。可,项弈不该如此折辱他。若他不平自己曾在他身下求欢,大可一刀杀了他一了百了,何必如此。
擎日以为,他对项羿的爱,在那一天停留,不再回复。
我看着擎日的脸,盯着他那双眼,我想经历了这种事,他的眼中该有恨吧。他自己说的,他恨项羿。
可他的眼中,没有恨,并没有。
当然,我也可以好心提醒他,是否想过一切可能皆是那女子所为,须知道,嫉妒这东西真的很恐怖。
可我不说,万一不是呢?
人心叵测,即便我认识项羿,我也从不了解他,不是么?
数月后,项弈的话才证实了我的猜测,但这是后话,自有后事再交代。
第六曲、身向榆关那畔行
山一程
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公子,您问我是谁?
您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您既踏进这地方,却不知道我是谁?您这么说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来来来,我今日定要给您介绍个好的,我们这醉花楼里可是美男如云啊,保准有个您满意的。
您来瞧瞧,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惊艳彦页、刺蔷东阳、执泪轻笑、翩翩榆关最解语;萦揉眉怜、指柔擎日、层冰赛雪、妖娆绋绿最销魂。
哟,您喜欢擎日啊,好好好,我来为您引见。您瞧瞧我们家榆关啊……
什么?您还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公子您真是玩笑话了,我当然是这醉花楼的老鸨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男子就不能是老鸨了吗?您唤我兮老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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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榆关,因他的容貌,为他的性情。榆关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上的孩子。
榆关年纪不小,单论岁数而言,早过了做小倌的黄金年龄。他入行时,已十六,捻指三年,他快二十了。想来也可笑,明明该是十三、四的孩子才肌肤细腻身段柔软惹人喜爱,可偏偏我这儿被人追着捧着的,除榆关外,无一不是过了二十的,岁数最大的当属擎日。我曾笑言,大可寻个黄道吉日,将这小倌馆的招牌换成老倌馆。
但榆关看上去挺小,圆圆有神的眼,巴掌般大的脸,精致细腻的五官,别人大都当他不过十五。我调侃榆关是妖怪,相处三年竟没一点儿变。榆关却踮起脚尖,硬说自己长高了。很可爱,是吧?
榆关很安静。
他安静的时候特静。通常在他一人独处时,屋里针落地的声响都清晰可辨。榆关一人独处时,常常什么都不干,一个人倚窗而立,一看便是一、两个时辰。谁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连榆关自己都不知。问他时,他会傻傻笑,张着一双沾满迷茫的大眼盯着你瞧,不好意思地说抱歉,然后红红脸。
他抚琴时也很安静。那是因为认真,榆关操琴时与平日不同,他很认真,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榆关抚琴时不看人,只盯着他的琴,仿佛那是他的挚爱,舍不得挪开半分视线。榆关师从萦揉,他没萦揉的天赋,却有着令人佩服的执著。如今,榆关的琴技,在瑶城中无人不知,如同当年的萦揉。
榆关很爱笑。
有人与他说话时,榆关总是笑着的。他的笑不像绋绿,绋绿的笑总带着些许勾引的妖娆;他的笑不像东阳,东阳的笑只对着祁大少爷只有着嘲讽;他的笑也不像彦页,难得一笑如天人之姿;榆关的笑很普通很恬和。他笑起来嘴角会有两处酒窝,甜甜的,也是真实的,榆关是从心底里在笑的,观者都会如此觉得。
榆关的笑是因为他性子活络,老喜欢找人说话也老喜欢跑来跑去如同孩子一般。他赞扬东阳的舞姿换得东阳一记‘竹笋焅肉’,他为此笑;他喜欢彦页的歌声常常缠着彦页唱歌给他听,他为此笑;他也常找我说话,我说一句他说一句,他为此笑。
我只看榆关哭过一次,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萦揉。萦揉从叶镜之那儿回来时,榆关哭了。他哭着问我,为何他们就注定没有幸福可言,他想要,可他知道自己要不到,所以他不要。
萦揉算是榆关的师傅,他二人感情很好。萦揉离开时榆关很反对,可真决定要走,榆关却又是最支持的;萦揉回来时也有人对他嘲讽,榆关总是第一时间顶回去,事后还想着法子作弄那些人。
我问榆关,为何如此?醉花楼里总该有规矩,那些小倌嘲讽萦揉犯了规矩,榆关作弄人当做报复也犯了规矩。
榆关巴巴的圆着眼睛,噘嘴告诉我,他愿意受罚。
我问他,萦揉有那么重要?那时我几乎以为这孩子喜欢萦揉爱萦揉。
榆关的答案却是朋友。萦揉是他最重要的人,萦揉教会他琴艺,萦揉会找他谈心,萦揉是重要的朋友,所以他不让别人欺负萦揉。
坦率的回答,如同榆关这么个坦率的孩子。
他的性子,就像孩子一般,让人喜欢。
榆关习的是琴技,瑶城里那些风闻而来的公子多了去了。有些官宦子弟,有些世家子弟,大部分人为他的琴艺,不为他的容貌,但冲着他的身子的也不是没有。榆关不像萦揉,榆关的性子虽如稚子,可却不爱做梦,我喜欢他这份诚然。
我领着身后的客人上楼,嘴上笑着,念叨着榆关的高超琴技,只夸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虽有些夸张,但也相去不远。
“这榆关真有老板您说的那么好?”身后的男子一身绿衣,布料是上等上品的云织锦,想来是个有钱人。云织锦分三等六品,特等上品供皇帝,特等次品供皇亲国戚。而这人的身份定然不低,口袋里能挖出的银子也一定不少。
我呵呵一笑,再次保证:“您大可放心,咱们家榆关的琴技可是萦揉亲手调教出的,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位爷是来找萦揉的,为了听琴。我告诉他萦揉已经离去时,他很失望。可银子不能走啊,于是我又告诉他榆关的琴与萦揉一样。这人不是本地人,估计该是何年何月来此听过萦揉抚琴的,所以才会念念不忘?
“好,那我便信你。”他答道,声音很是爽朗,南方人的容貌北方人的性子。这些我没兴趣,只要银子给的多就行。
不过,此人倒算是坦荡荡的君子。我问他在堂中还是屋里听琴,他只说他给屋里的钱在二楼的堂里听。这买卖多划算不是么?
榆关出来,也是一身绿衣,确是翠绿色,将他本就不露年纪的脸托的更年少些。榆关笑着问安,差自己的小厮奉了茶,又问问男子想听什么。
那男子点了一曲听凉,我在旁边,一愣。果然是萦揉的过客么?
听凉是萦揉自己做的曲子,他弹起来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凄迷味儿。不过我不大喜欢这曲子,太悲。人活在世,求得无非是快活二字。
榆关笑笑,答应了。于是抚起他心爱的琴,视线再未看过那名面前品茶吃点心听琴的男子。
我摇头下楼,榆关就是这样,操琴时六亲不认。亦因此,有些客人听了琴不够,还会出钱找榆关陪他们聊聊琴说说曲,这般做的,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公子。
我曾问榆关为何老是对着他们笑,该是爱理不理才是王道啊。榆关却说,与他们说话挺开心的。榆关说自己是小地方出来的娃儿,不懂得太多。那些人会告诉他好些他不知的事他不知的地他不知的人,如说书一般,他听了,能懂,能学到东西,他很开心。
说到这儿,我就想起当初榆关让我教他写字时,他脸上璨然的笑容,是多么愉快。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活得太累。萦揉便是因为求得太多,所以好累。
这日曲子听完,那公子笑意盈盈的下楼,想是十分满意的。他说他姓茗,日后会常来。
我好奇,便问他榆关和萦揉的琴,哪个更好。
茗姓男子笑道:“萦揉曲凄婉悲凉,易使人触景伤情,然悲矣,故而回味无尽。榆关曲欢愉恬然,虽乐而不复忆,闻时却觉心情舒畅。一曲听凉,不同人不同味,老板您推荐的人,极好。”
本以为他是商贾,可这一出口又觉得是书生。我呵呵一笑,管你是何身份,以后常常光顾给我银子便是。我送走他,继续生意。
不过,我没料到,这人在之后的三十日内,竟一日不断风雨无阻。
我烦,是真的烦。
榆关看似还挺喜欢这人,当然也有可能日日对着茗凡,习惯了。可我真的烦透了,楼里已去了彦页、萦揉、执泪,三个头牌啊。若然榆关一时想不通跟人走了,我去哪儿找那么个好琴师来。届时纵然东阳之舞依旧引人遐思,可无琴来伴等于没戏。
真烦!我恨恨的盯着茗凡,恨恨的盯着他看着榆关笑的脸,恨恨的等着他听着琴声有模有样的享受状。一时之间,却也忘了他是给钱的大爷。
“兮,怎么一幅要把人吃下去的模样?”
我回头,看向来人,叹息,招呼道:“没什么,你可好些日子没来了呀。”听闻近来皇宫里事多,见了萧宜才想起他有一个多月没来了。
萧宜笑道:“想我?”他凑过来,拉我的手捏我的鼻。
我闪过,道:“想啊,当然想你兜里的银子。”
他苦笑着摇头叹道:“是不是我改日换个名字叫萧金萧银的你会更喜欢?”
我作势点头,还很认真地回答:“嗯,这两个名字吉利。”阿宜爱说笑,他是王爷,名字岂是随便可以改的,把我当小孩儿哄啊。我瞧瞧他身后人,一脸正气好像对此地很不屑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哪儿来的小皮孩,一股酸气,我问,“这位爷是?”
那人见我问他,便收起嫌弃目光,道:“在下柳墨彬。”
阿宜见我仍疑惑,补充道:“今天科举的头名状元,昨日皇兄都封官,明日到任后便是朝凤院编修。”
从五品的官儿,看得出皇帝很是赏识。可这人不会成为醉花楼的常客,这点我还能打保票的。于是也提不起什么劲儿来照顾,便懒散的跟阿宜打哈哈。
喝了杯茶,萧宜便说要去听榆关操琴。今日是朔日,每月的这一日榆关会下楼来抚琴,隔帘自娱,我则每个听客都收银子。
领了他们去,坐在第一排,小小声响引来茗凡注意,却叨扰不了径自沉醉的榆关。
那柳墨彬也好笑,先是很不愿后来却慢慢认真听起来,最后居然还不停的赞榆关弹得好。风雅的臭酸儒,我这么评价。
一个时辰过了,榆关的琴戏结束。我带他二人还有茗凡去二楼,某人自然是为了继续听琴,我与萧宜便边听边吃茶,私下里我偷偷问萧宜带柳墨彬来所为何事?
萧宜只道此人是他老师的闭门弟子,来见见世面。
我耸肩,不理他。不过一会儿,榆关变换了衣裳出来了,一身浅浅的蓝,极好看的颜色极好看的衣裳极好看的人。
榆关的神色却比往日更乐,他的眼盯着的是——我顺着榆关的视线看去,却是同样愕然的柳墨彬,我就坐他边上,听他低喃,关非。
关非是榆关的本名,我曾听他提过。
这人认识榆关?
我还未问,萧宜便开口问:“状元爷认识榆关?”
“呵,王爷说笑了,墨彬怎会认识。”柳墨彬的回答,我自始至终都凝视他,亲眼见他从愕然到尴尬到坦然否认。
这一夜,我陪着萧宜听了又是一个时辰的曲不成调的琴。
出自榆关,瑶城目前第一琴师的榆关的琴。
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得唤来小厮提点他一下。榆关这才从他的琴中抬头,傻傻看我一眼。
我笑着打圆场道:“真是对不住茗少、柳大人,榆关就是这性子,昨日就身子不适了,今儿个偏偏还要逞能,让二位扫兴了。二子,扶他下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