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萦绕揉作尘
思难消、情难销
只怨梦空还
公子,您问我是谁?
您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您既踏进这地方,却不知道我是谁?您这么说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来来来,我今日定要给您介绍个好的,我们这醉花楼里可是美男如云啊,保准有个您满意的。
您来瞧瞧,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惊艳彦页、刺蔷东阳、执泪轻笑、翩翩榆关最解语;萦揉眉怜、指柔擎日、层冰赛雪、妖娆绋绿最销魂。
哟,您喜欢萦揉啊,好好好,我来为您引见。您瞧瞧我们家萦揉啊……
什么?您还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公子您真是玩笑话了,我当然是这醉花楼的老鸨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男子就不能是老鸨了吗?您唤我兮老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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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拽着平淡无奇但很实用的银票,我扭头对着身后的小厮吩咐道:“带宇斐公子上楼去,顺带把萦揉的牌子翻了。”
站在我面前的客人又随手捏了些许碎银扔给这小厮,我勾起唇角微微笑道:“宇斐公子您可真是越来越懂得咱们这儿的世道了呢。”
那翩翩公子却不搭理我,只斜睨着我身边的萧宜:“我说聿王爷,宇斐岩峰就给你拜拜了,快点让兮老板把我的萦揉给放了吧,我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银两。”
萧宜打着哈哈,话倒说得很好听:“你这小子,只要你能说服萦揉,没人会拦着你的。”他呵呵一笑,目送宇斐岩峰在小厮的引领之下走上楼去。
“当真不放手?”萧宜问我,一边问话一边又习惯性地把我带到了怀里,我估算着时间,今日楼上的几位也都客满了,下面那些也差不多。
也罢,银子都已收入囊中,就由着他吧。我任他抱着,只轻捶了他一下:“我哪儿敢啊。萦揉在我这儿也没卖身契,他要走要留我哪儿拦得住!”
“没签契?”萧宜睁大眼睛看我,又开始捏我的鼻子。
我不大高兴的挥开了他的手,“去,我鼻子够塌了,再被你捏下去就没了!萦揉不是赎过身么,他回来之后就没再签契。我们五五分成,各取所需而已。”
“兮,你干脆也把自个儿卖给我算了,你看如何?我保证日日让你数着金山银山。”萧宜半开玩笑的说着,作势就要亲了过来。
我也不闪躲,只是嬉笑开口:“睡觉的时候也让我抱着金子银子睡?”如果他能答应,那倒不错。我一生的愿望不过如此,日里夜里都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陪着,多惬意的日子。
自然,这只是玩笑话。我熵照兮早注定了孜然一生,一辈子就只有一个人。
“你噢,想让我睡哪儿?”
我故作无辜的答他,“地铺?书房?都可以啊。”
“钱鬼。”萧宜念了我一句,我也不恼,这外号听来不错,我甚是喜欢,他又道,“萦揉这样好吗?”
总算有点老板的模样了。我轻叹,“我说不好,但又能如何呢?”
萦揉是我从别的楼里赎回的,不为别的,只为他那双清丽微带忧愁的眼,这般气质美人自当是供在厅前与人欣赏,断然不可亵玩的。
他也算是醉花楼里的三朝元老。把萦揉带回醉花楼里是四年多前的事,他比东阳更早来这儿。那日我遇到萦揉是在西街的一个小倌馆里,那儿算是瑶城的交易地,而且名声很响,就连外地的一些店子都到那儿去挑人。
但萦揉并不显眼,至少在当时又干又瘦还黑乎乎满身伤疤的情况下,他太平凡了。小倌买来何用?自然是让那些个嫖客开怀的,这种事儿难免都会和性事搭上边,这一身的疤最多只能迎合个别几个有特殊嗜好的客人,买回去还不亏死。
但我却偏偏看上这孩子了。他有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清澈带着些许哀愁。这面皮子上的事只需要些许打扮都能过得去,那双眼睛里的眼神却是别人学不来的。而且,萦揉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节修长,甲面圆润,最适合抚琴。我笃定,只要稍许调教,他会是一位好琴师。
掂量着醉花楼正缺了这么个人物,我便买了他。正是看准萦揉内在的潜力,我不惜血本的在他身上花了些银两,找来好药医他的伤,找来好老师指导他的琴技。
于是萦揉成了醉花楼里的琴师。
于是萦揉的琴技在瑶城数一数二!
对于这事,层冰曾说过我虽不是什么大智慧之人,但看人还是挺准的。不,准确的说看银子挺准的。
我不否认,凡是有关银子的我都不会错看!
萦揉很感谢我,因为如若不是我,他必然在那楼里那屋中束缚一生,任人品尝,这一生都分毫由不得他作主。
他出师的那日夜里来敲过我的门,与我说只要我答应他不卖身,他愿意将全部的所得都交给我。我咯吱一笑,这世上哪来这么好的事?要留住一个人首先就得让人觉得你值得信任,我深谙此道,自然摇头。
萦揉便露出了伤心神色,我连忙安抚他,比了个三七分成的手势,“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儿,如若有一日你存够了钱,就离开好了,我不拦你。但是萦揉,你得给我再教出一个好琴师。”
他笑了,那抹笑靥很美,难得的惊人。
他这一留,便是三年。也亏得他的好琴技,醉花楼才能在方开业的时候迅速在这繁华似锦的瑶城站稳脚跟。那时候别人是怎么说的?萦揉琴、彦页歌,余音绕梁三日犹不止矣。
但今日别人说起瑶城第一的琴师,却已不再是他,而是萦揉的至交兼徒弟——
榆关。而萦揉不再操琴也有一年多了,自打他回到醉花楼,他就没在碰过琴。
他离开这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我只隐约知道一二,但也多半都是猜测。萦揉不愿开口,我又何必多问呢。
我只记得,那一年开春,萦揉随着一个叶姓商人离开醉花楼,至今我已就可以记得他当时挂在脸上的笑容。这远比别人为他撒尽金银时他脸上挂出的笑容要真切的多。
虽说我不信爱情,可那时,我还是真心实意为他祈祷的。
可惜,我这不虔诚之人的祈祷并未被上天采纳。一年之后,萦揉出现在醉花楼外。他身着白衣,似要与漫天冬雪融为一体了。
北方的冬雪总是洋洋洒洒,只需一夜,岂止千树万树梨花开,压根就是一片素袄吞噬与天地之间。
冬日天寒,我睡得比平日更久。一觉醒来窗外依然白皑皑的便顿觉无趣,整个人也打不起精神来。穿了棉袄正要用早膳时,照料我起居的小厮在耳边嘟囔了几句,我眉头一皱,起身下楼走到街巷。
醉花楼外站的是谁?一袭粗布衣衫,整个人瘦得跟干柴似的。那小厮只道是来闹事的干不跑的乞丐,可这人……我还记得。当年我把他带回醉花楼时他没比现在好多少。甚至更瘦更小,身上还有零星的伤痕。
我走上去,淡淡问道:“你回来做啥?萦揉。”
他瘦得只剩下骨架的脸庞挂起了一抹比哭还丑的笑颜,嗓音已经哑得不能再哑,他道:“兮老板,让我回来吧。”
我蹙眉,道:“萦揉,你的卖身契已了,即便你跟那人分开也不须回来啊。你操得一手好琴艺,大可开班授课,也好过在我这儿抚琴卖笑的好。”并不是我不想赚钱,只是……
好吧,我承认,那时候的我心中多了几分良心。毕竟相处了那么久,我与萦揉之间的交情,并不只是金钱上的交付。
他摇头,那模样又岂是落寞二字可以形容的?“兮老板,我今生再不与琴为伍。可除了这琴艺,我又会什么呢?”说这话时,萦揉抬头看天。
我叹息,不曾料到当日欢喜离去以为寻着一生幸福的萦揉竟落到如此田地。我伸手把他揽进怀里,走回楼中。再入醉花楼,何去何从,他可想好啊。
我拍拍他,给他倒了杯热水,几分心疼道:“想哭就哭出来吧。”
萦揉没哭,他只是笑。却比哭更叫人难受。
“兮老板,你说得对,这世上怎会有爱情呢?呵呵……”萦揉笑起来,他的嗓音很好听,可那时听来竟有几分凄厉,“是我傻,是我傻。我竟痴心妄想着,他会爱我一生。而我,充其量不过是他那堆爱过的人之一罢了。”
我将他揽进怀里,感受他颤抖的肩头。后来,我再听不见萦揉的笑声,听见的是弱不可闻的呜咽。
其实,萦揉离开之后,这二楼并没有多一位主子,萦揉的屋子跟他离去前无异。我送他上楼,找来榆关照料他睡下。榆关还没醒头,耷拉着脑袋过来听说是萦揉回来了,便二话不说跑进屋里看着他。
我笑,谁说我这里的人没感情?虽找不到虚无缥缈的爱情,可友情这东西还是有的。榆关没发觉,他的衣襟子还敞着呢,一片春光无限好。
午后我理了账目打算过几日给几个抽成抽得多的小倌包个红包,榆关进来了。他说萦揉还在睡,他问我是否要留下萦揉。
我点头,问他:“除了留下,他能去哪里?”
榆关一愣,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兮老板,是不是出钱的就是大爷就有玩弄人心的权利,而我们就注定得不到想求的东西?即便是小小的爱情?”
我摸摸他的脑袋,榆关是被他亲爹卖进来的孩子。刚进楼里时不哭不闹,很是乖巧。他跟萦揉的交情最好,亦师亦友。萦揉教他操琴时,再苦再累他都不叫一句。
“榆关,有些东西本就不存在,你又求它做什么?”我说的自然是爱。
他一笑,道:“也对,求它做甚。兮老板,萦揉清减了很多。”
我点头,道:“是,可这些能够还回来。”
“那心呢?”
我浅笑,不语。他的样貌体态可以变回从前那个萦揉,可他的心间定然有些什么是再也……回不来的。
情已灭,何需追忆。
这世上何来所谓真情?我是从不信的,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可以比金灿灿的黄金、白花花的银两更可靠更值得我去爱的。可惜,萦揉并没有看清过。
我放下手中的早膳,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找他说说。
萦揉房中的门半掩,透过缝隙,依稀可见一把极品白玉琴半躺在桌上。我推门而入,见着我他也不动弹,慵懒的靠在床沿上。
“萦揉。”我唤他一声。
他懒洋洋的回头看了我一眼,唇边堆起了笑容:“兮老板,今儿什么风把你给吹进来了?”他的笑中有几分媚意,更多的是风尘气。
我叹息,昔日那矜持却孤傲的萦揉早已消失,如今的萦揉是他也非他。“昨儿个那宇斐公子又来了?居然还送了把琴?”
萦揉的屋中已长久不放琴与琴谱,这宇斐岩峰怎就如此不知趣?
萦揉瞥了那琴一眼,道:“老板你差人去当了吧,我这辈子都不碰着玩意。”
我摇头叹道:“萦揉,如此这般你真无所谓?”造化弄人么?我冷笑想起当初那个与我谈条件不愿卖身的萦揉。
情之一字沾不得,再回首已然百年身。
萦揉嗤嗤笑了起来,他的眉眼间竟有了几分绋绿的妖娆,可他毕竟不是那妖蛾子。他道:“有什么所谓?昔日我用情之深换来的不过是旧人哭不及新人笑,敢情这档子事,我是不再碰不再信了。”
“或许宇斐岩峰不同呢?”此话一出,我还真想笑,熵照兮啊熵照兮,你怎会劝他人信爱情二字呢?连自己都不信的东西。
萦揉合眸,浅笑道:“在我眼中,他与叶镜之,都一样。”
叶镜之,两年前从醉花楼将萦揉赎走的男子。我本以为萦揉早已看淡一切,今日看来未必如此。这隔了一整年没听闻的名字从萦揉口中而出,还真有几分嘲讽。“你没忘记他?”
萦揉一愣,许是被我的话赫住了。他瞅瞅我,好半晌才若有所思道:“原来,我竟还没忘了他?呵哈哈哈,我竟忘不了他呀。兮老板,你可知何为恨?我恨此人,可恨却由爱生啊。只怕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他吧。”
萦揉与叶镜之的事,我多半是从榆关那儿听说的。可萦揉跟了那人之后的事儿,却无人知晓。
瑶城是林翰国国都,历来就是商家的宝地,虽然天子脚下有诸多限制,但聚集在瑶城的宝物、各色奇珍却也真是别处见不到的。各地商贾若要上瑶城来总免不了应酬,醉花楼多大的名声,自然是满堂喝彩。
他与叶镜之,正是在这时相识的。
虽说萦揉也算是楼里的第一拨人,看多了那些个所谓情啊爱啊的分分合合,我以为他能看透,可他却看不透。
也是,金银珠宝萦揉可以抵挡,但呵护备至的关怀温柔又有几人可以抵挡呢?更何况,当时那人也确实是真心实意。
故而,当那姓叶的提出要陪萦揉时,我笑了,笑着问他有几分真心几分实意。
那人对我一笑,嘴角带着些许嘲弄道:“我道兮老板眼中只有金银二字,原来也会关心人呢。”
我不喜欢这人,太自负太自傲,对着萦揉太温柔太虚伪!如此两面的人,我素来都不喜欢。又是一段早该忘怀的记忆。
我甩甩头问他:“叶少您这话就说的不对了,萦揉是我手底下的人,也算是我们醉花楼的摇钱树,能为我赚进钱财的我哪儿会不关心。再说,我还没问你收夜渡金呢,萦揉不收你那是他的事,我不收,那就对不起我的良心了。”
“你!不愧是瑶城出了名的钱鬼。”他笑道,他支了一眼,身边的小厮连忙掏出银票递到我手上来,“若我有意为萦揉赎身,需要多少银子?”
赎身?“你还是去问萦揉自个儿吧,他若答应,你就出钱;他若不答应,你再多的银子我也不好办啊。”
那一刻,我开始庆幸自个儿的聪明,早在一年前我便让萦揉教导榆关抚琴,如今也算小有所成,虽比不得萦揉的悠扬悱恻,却也另有一番味道。
那时,我便隐约知道,萦揉会走。
我不信爱情,可我还看得懂那痴迷于爱里的眼神。萦揉正是如此,我想那时别说榆关去劝,即便是跟萦揉私交不错的几个轮番上阵,也未必有用。再说那时的叶某人,确实深情的令人感叹。
我与萦揉,货银两讫,交出他那纸卖身契时,他翩然离去。
“兮老板,那时我真以为我可以跟他一辈子的。”萦揉望着那把白玉琴,双眸有些迷离,他道,“谁料到追究不过一场空。”
这一段,萦揉从没对谁说过。即便我能猜个七八,也终究只是猜测。
他笑,却非释然。
叶镜之是个商贾,润州人氏。听萦揉说,叶府在当地也算得上大户人家,门面堂皇。
“我踏入那儿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已是他带回来的第五人。”萦揉撇嘴冷笑,可我仍从他的眼中觅到一丝追忆。
萦揉是叶镜之带回府中的第五人,而那时的他却相信叶镜之的话,那些毫无根据的保证。
“我是真的信他,相信镜之与那些人已经过去了,他日后的生命中,会只有我一人的。我如此深信!兮老板,”萦揉叹息,悠悠转了神色,道,“半年多来,他很宠我,他眼中心中都只有我一人。他赠我白玉琴,而我日日弹与他听。”
我抬眼,只见萦揉的脸上满是笑意。或许连他自个儿都未曾注意,即使是此刻,他心中依旧在怀念当日的甜蜜。虽然那甜蜜终究只是虚幻泡影,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