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走廊向前默默行走的宁暗,突然转了转身,将手倚向了一旁的砖壁,身体也紧跟着贴紧了墙壁似在凝神聆听着什么。
从头顶上方微敞的大窗户里细密地透出来的刺破空气的挥剑声,逐渐一阵比一阵有力地震荡着宁暗的心脏。他的手指抓紧了胸前的衣服,耳朵却与砖壁贴得更近。
“您听到我的话了吗,小少爷?”女仆弯下腰,轻轻抬了抬手肘,便将宁暗弱小的身躯抱了起来。
个性静默的宁暗并没有任何身体方面的障碍,却从来不曾开口与人说过话。看着这样的他,女仆不禁露出了心疼的神情,“唉,不知您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跟我说话呢,小少爷。”她喃喃地说着。
却没有注意到宁暗趁机抓住了一旁窗户外的栏杆,借着女仆的姿势,两眼盯住了屋内正上演着的一幕。
他的父亲与一个清瘦的男人各自的剑相靠了一下后,清瘦的男人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挥了开去,站稳脚步后,清瘦的男人向直立着的父亲又冲了过去,剑与剑之间响亮而急剧的摩擦声冲击着他的鼓膜,像是带着光芒一般的声音,又一次刺中了他的胸口。
女仆在想迈开步子后才发现宁暗的手还抓在窗栏杆上,她忙道,“小少爷?小少爷?您怎么了?我们不能待在这里的,您快放开手。”
“不,我要看。”宁暗突然幽暗地发出了纤细的声音,“让我看,请让我看。”
“小少爷?您,您能说话了!!”听到宁暗开口讲话,女仆的惊喜溢于言表,但紧接着,她望见了宁暗稚气的小脸盯向内后显露出的凝重的表情,不由得也怀着好奇地凑上了前去。
宁暗的第二次开口,却只是轻声地吐出两个音符——
“爸爸。”z
他睁大的童稚的黑眸,一时间密布着悲哀,湿润的睫毛眨了眨,却如云层般遮掩了他的内心。
那双眼睛终究没有滴下眼泪来。
在这时,屋里众人突然响起惊惶失措的声音,原本正冷淡地旁观着他们的比试的人全都涌上了那一片洁净光滑的木地板。在他们的身体的缝隙间,宁暗只能隐约地看到父亲捂住胸口倒在地上,那是一具看上去已完全僵硬的身体。
走廊外的雨声更大了,弥漫进来的雨的气息却无法削减此时他的身体的燥热。宁暗转了转头,望向面如死灰的女仆,随后,听到女仆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要震碎空气一般的尖叫声。
父亲死了。y
两天后,原本的比试已经取消,在这天得到优胜的次男理所应当地被赋予了继承人的身份。
而浑身穿上白色丧服的宁暗却在本应是父亲参加比试的早晨被召入了武场,在那之前,他已经在灵堂中一个人待了两夜。
“小少爷,不知道老爷因为什么而让您去,可是,您千万要记住,不要在老爷面前为大少爷哭泣。”女仆整理着宁暗身上的衣服,低声说,“老爷虽然严肃,可他也是疼爱大少爷的,您要记住,大少爷的死,只是个意外。”在目睹了大少爷的死亡后,虽已过了两天,女仆的精神却仍明显地紧张着。
其实,父亲死后,即使在独自一人的灵堂中,宁暗也没有哭。
而且潜意识里,他并不相信父亲的死只是个意外。b
虽然内心在疑惑着,宁暗却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女仆朝武场的方向走去。
“对了,小少爷,您和南园的小少爷常常都偷偷跑去门口,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不论怎样的原因,您都要记住,不可以和弟弟抢同样一件东西。你们要相亲相爱,这才是一个乖孩子应该做的。”女仆继续用慌乱而细小的语言引导着他。
为什么都要跑到门口去?没有原因,他只是觉得喜欢那个地方,但是,每次都会遇到那个男孩。原来,他是南园的小少爷吗......
不可以和弟弟抢同样一样东西,这种话,爸爸是不是也听别人对他这样说过?
走进武场时,宁暗立刻便发现了立于自己对面的瘦小身影。私下里已经见过很多次的小男孩,原来是他的弟弟。
宁默穿着洁白的道服等在木地板上,不再是那种倔强而开朗的神情,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里也仿佛在模糊不清地晃动着什么。
除他以外,所有长辈都正襟危坐地等待在茶桌边,而坐在正座上的一位年过花甲面容严厉的老人,便是他的爷爷,也就是这个家族现在至高无上的掌权人。
宁古森以打量的眼光扫视着宁暗的身体,随即说了一句,“宁暗,你先将身上这件衣服换下,换上道服再过来,等会你要和宁默比一比剑道。”
爷爷宁古森,他的顽固与霸道本性,丝毫显示不出他将要退位的迹象。为了家族的剑道能得到最高程度的传承,他舍弃了无数东西,这一次,竟包括儿子的命,还有,孙子为儿子所尽的最后一点孝道。
宁暗听到宁古森的话时,脚步刚刚踏在门口,他的身形便立即停住,一声不发地望着宁古森,陌生的眼神,就像从来未曾见过这个老人一般。
“小暗,听到爷爷的话了,怎么还不去?”站在宁古森一旁的宁回说。
等在门外的女仆看到屋内的情形,焦急万分地跑到宁暗身后,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弱小的背脊,轻声说,“小少爷,我们回去吧,马上换......”
“为什么?我不要换。”宁暗咬了咬唇,盯住宁古森苍老却精芒四射的眼睛,细声说。
“我死也不换。”g
纤细的小孩的声音,无法产生任何威胁,那双镇定的愤怒的眼眸,却在这时,让人不敢逼视。
“你不换?”宁古森推开了手中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难道,你也要不答应比武的事?”
“要比剑,穿着这件衣服也一样可以。”宁暗迎着爷爷凶狠而且残酷的眼神,毫不畏缩地说。
可以握剑,并且可以与那个男孩比斗,他的心里其实是期待的。
许久以后,宁古森缓缓垂下眉,低喃了一句,“你和你的父亲宁年一样固执。”
虽然依旧不见沉痛,但他的神情已被拂上一层伤感,宁暗看着,沉默不语,心里却已经产生了动荡。
虽然不答应换下丧服的事,他却依命踏上了比试的木板。毕竟,这个人是爷爷。
也因为,刚才爷爷苍老的脸上掠过去的那一抹伤感。
宁暗没有回答宁古森的话,只是自动地脱下了鞋子,穿着雪白的丧服踏进了木地板上。
这一块地板,在两天前,便是父亲倒下的地方。脚踩着的每一丝木缝,都可能曾经承载过父亲最后的呼吸。
宁暗每走一步,便能清晰地感觉到心里在隐隐作痛,细小的伤口,仿佛因为前行的动作而被挣开,逐渐扩散了。
并没有和父亲有过亲近的往来,却在父亲死去的那一天,那个现实如一道暗钩般割中了他,鲜血淋漓,而每一滴血都暗示着他父亲的存在。
这就是,血亲。
浓稠到无法忽略。
宁暗走到尽头,一直走到了宁默身前才停下脚步,他们平静地对视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第一次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宁暗,宁默,这是他们得到的对方的名字。
宁默凝望了宁暗一会儿,幼小的心灵猜测着面前的宁暗神色里的挣扎,只是两天未见,这个男孩就出现了他未曾见过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很伤心?......宁默低下头,随即将手中持着的木剑扔在了地上。
“小默,你这是做什么。”宁回立即发现了宁默的举动,厉声道。
次男宁回,便是宁暗在窗外看到的那个清瘦的男人,也是宁默的父亲。宁回已经获得了宁家正统的继承人身份,他忠于宁家的传统,强硬的神态,就如同与他的父亲宁古森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我不想现在和他比。”宁默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宁暗说。
“为什么?小默,你要相信自己,可以胜他。”宁回错觉了宁默的用意,却以自己的思路鼓动着儿子。
宁默抿唇不再说话,他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够不让宁暗继续忧伤下去,在这一刻,仿佛他所能做的,只有扔掉手中的剑。
宁暗望了望他,随后蹲下身,伸手去拿那柄木剑。
手指刚触到剑柄——
“小暗!!”
突然有一个人影冲进了屋门,并且尖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被一个飞扑过来的身体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陌生的怀抱和熟悉的呼唤,这是谁呢?宁暗怔在这个女人的怀中,微抬起的黑眸只能看到女人消瘦的颈项和微卷的黑色长发。
“亚幻!你怎么能到这里来!你不是早就应该离开的吗?而且这也不是你随意能进的地方,赶紧下去!”辨清楚女人的模样的宁回立即反应过来,喝斥了一声。
亚幻?母亲,是母亲的名字。宁暗睁大眼,几近饥渴地望向搂着他转过身去的女人。
印象中的母亲,是一个虚幻的仅凭名字而构造起来的人,不似父亲可以每年与他见一次面,母亲是从没有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的。
她,就是......妈妈?......
“我会走的,而且,我要带小暗一起走。今天我来就是要和你们断绝关系的。”亚幻搂紧宁暗,一步一步地走出脚下的木板,并一字一顿地朝着屋中的人说,“我不会让小暗步入他的爸爸的后尘,所以,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你说要带他一起走?小暗是宁家的长孙,你想怎样带走他?”宁古森虽坐在位置上,并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的话语中恼怒的气焰已燃了起来。
“但是,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惟一的孩子。”亚幻原本坚定不移的眼神,此时却剧烈地颤动着,似乎因为宁古森的话,而陡然崩溃了。
她放开了宁暗,却往地上跪了下去,“你们都知道的,小暗和他的爸爸一样,不可能成为继承人,那就请你们现在就放了他,好吗?”
“你到现在还为宁年抱不平?”宁古森冷冷地反问。
停顿了一下,亚幻才再度开口,挣扎而凄厉的声音,在炙热的空气里回荡着——“如果非要把他逼到他爸爸那一步你们才肯罢休,那你们就杀了我好了!杀了我,我就放弃小暗!”
“妈妈......”
“嗯?小暗,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妈妈。”
宁暗安心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妈妈的手心里,跟着她一步也不回头地朝门口走去。他原本想问,为什么?为什么爷爷因为她的话,语气就松了下来,答应放他们走?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带他走?为什么她那么说?......
但是,现在,他不想得到答案了。他只想唤一唤“妈妈”这两个字,只要眼前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就行了。
亚幻领着宁暗一同去北园整理物品,扔掉了自记事开始在北园里就不离开宁暗的剑,只是保留了一些日常用品。
走回武场时,女仆等在门外已是泪流满面,宁暗上前轻轻抱了抱她,闪动着黑眸,紧闭着双唇,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武场里的人依旧没有散去,宁默仍旧站在木板上,只是,他已经拾起了地上的剑,而且,他在与人对峙,向宁家族的另外一个男孩举起了剑。
宁默的剑道天赋一直在所有长辈中流传着,所以此时的旁观者格外专注,没有人发现亚幻已重新带着宁暗回来。
亚幻神情平静,让宁暗随她向宁古森鞠了一躬。
宁暗抬起头来,却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木板上正与对方比剑的宁默。想起那天牢牢地按压住自己的手腕的那股臂力,莫可名状地,觉得一阵惋惜。
嗤的一声,对方的剑被宁默击中后,发出像是碎了一般的尖厉的声响,然后直直射入了一旁的碎木屑里。
只是短短三招以内,宁默便已获胜。
他用最快的速度,将头转向了门外,晶莹的眸子里,映现出一个纤弱幽雅的身影,宁暗已经与他突然而至的母亲走离了这幢大屋。
“果然,就算是四岁的小孩,也知道点到即止的道理,不会有伤人的举动。”隐约间,只听见亚幻幽幽地低下头,轻声说。
轻若游丝的话语没有让任何人听见。
对于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大屋的事实,宁暗直至走出大门的刹那才切实地领会到。
其实,他知道自己并不讨厌这里,而且,他喜欢听到剑与剑相击时发出的钝重而清脆的声响。这时,没由来的,心脏便会一阵鼓动,淡淡地兴奋着。
但是......和妈妈相比,那些都不算什么。
真真正正地走出宁家的大门,而不是坐在紧闭的门里感触着冰冷坚硬的石阶的障碍,霎时,他的全身上下也立即接收到了从头顶渗透了全身的那股能量。
好亮。
穿透了树林而照射在屋外简陋的汽车玻璃上的阳光,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耀眼。
“妈妈的家就在那一边。”亚幻伸手指了指远方,另一只手紧牵着宁暗,然后微笑着说,“我们就坐妈妈这台破车去吧。”
“好!”
好暖。
妈妈的手,真的很温暖,暖得仿佛可以拿他的全部生命来映照,而且都会嫌不够。
但是,身后这张门里的人,却可能一生也无法体会到了。
番外 The red soul
十岁以前,宁默都在宁家族之中生活,家族里对他作出的任何约束,他从不反抗。直至宁古森病逝,宁默的父亲宁回真正成为宁家族的掌权人。
过去宁回除了每天管制宁默的练剑过程,并不曾干涉宁默。在宁默尚未长大的时候,一直将他当作是一个好父亲。因为家族中的其他父亲,常常一年也不去见孩子一面。
宁回掌权后,将宁家族中各个家族中的界限陡然去除,要求每家每户定期会面,小孩子也可玩耍在一起,像任何一个和睦的家族一般。
十岁的宁默看着与自己同龄的宁家后代很快在父母的要求下找到各自的玩伴,他却只选择坐在离门边最近的角落,一声不吭。
所有人当中也只有宁默的父亲会在这时接近他,宁回站在宁默身前问,“小默,你不开心吗,爸爸作的这项决定。”
宁默抬头望了父亲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他说,“如果你早一些继位就好了,如果在我出生的时候,你就已经继位就好了。”
宁回吃惊地盯住宁默,随后露出欣喜的神情。这表示他的决定得到了儿子的肯定,而这是他从未听到宁默说出过的一句话。
如果在出生的时候,家族里的小孩子就能一同玩耍。
如果在出生的时候,我就能够认识宁暗,并且常常和他在一起。
宁默仍旧低着头,手指放在膝盖上用力握成拳头,一声不吭地想着宁暗已离开宁家族的身影。
也许,宁暗就不会离开......
宁默从未在别人的面前提及宁暗。
别人也都不知道在宁默面前需要隐瞒宁暗的消息。
只有一次,十二岁那年,宁默在宁回面前习剑时,练习由一个匆忙跑进来的宁家族人所打断。
男人急促而大声地叫喊出两个字,“烧了。”宁回立即抬手制止了他,并且领男人走到武场的另一侧。他不想让宁默的练习被打搅。
男人缓了缓气后,重新说出一个句子,“亚幻,还有宁暗,不在那里。”
宁默认出他是宁回的直系亲戚。然后,宁默因为听到宁暗的名字而全神贯注地握紧手中的剑。
宁回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踱了几步,站到窗口边,眼睛朝着光线微眯了眯,然后说,“被他们逃过去了吗。”
不需要再对他们之后的对话进行验证,宁默已经听出宁默这句话里的意思。
他手里的剑突然脱出手去,硬生生射中窗边的墙壁,咚的一声掉落在地。
等到宁回因为惊愕而转过他发白的脸庞时,宁默已经走下了木垫。
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练了。”然后飞奔出去。
宁默握着拳头跑出了很远,越过树林,直至身后没有任何房屋。
这时候,他才停下脚步,一拳击在旁边的树干上。
他想将这一拳打在自己的父亲身上。但却不敢。
他不敢进一步证实这整件事。
所以他只有逃出来。
父亲想用火烧死宁暗和他的母亲,这个认知,令宁默突然恐惧万分,全身颤抖。
青诺在一所偏僻的初中学校中找到宁默时,他正坐在墙上修理他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