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世上,原只有一个人才可能在短短的瞬间,判断出他这一记绝命杀招的弱点……想到此处,厉无痕难以置信地倏然睁大双眸,仿佛想一眼看穿那名蒙面男子藏在黑罩底下的真面目。
“你……”
蒙面男子却不让他有机会开口,身形倏地暴退三尺,嘶哑若兽呜的嗓子厉喝一声:“撒网!”
天罗地网阵,分别由七个人一一踏在北斗七星方位布网而成。顾名思义,结成绳网的丝线全部用苗疆雪蚕丝一一织就而成,细而绵长,韧而难断,寻常利剑难伤起一分,打结处更绑上一根根淬了麻药的细针,只要一被此网缠绕住,任你一身武功强横如龙,也要乖乖束手就擒。
蒙面男子命令方歇,闪耀银辉光芒的丝网,已然铺天盖地地朝厉无痕笼罩直下,形式先险恶到了极点。
厉无痕心知不妙,奈何方才剑招被破,冰寒剑气侵入五脏六腑,已然身受重伤,丹田处一口真气硬是提不上来,足下一阵虚软,背脊冷汗直冒,眼看就要若入敌人网中……
“休想得逞!”劈空一声疾雷般厉斥。
厉无痕身子微微一震,这嗓音……实在太过熟悉了!
“呀——!”
抓住天罗地网的七人其中之一,中剑身亡,颓软倒下。
该死!他来做什么!?厉无痕眉头深深蹙起,一脸不敢相信地看向场中乍然现身的疏云。
又连续放到二人,接着身形鬼魅班一闪,疏云来到厉无痕身后,左手掌心按在他北脊处,登时一股沛沛然、浑浑然纯净无比的暖流透体窜入,打通他郁结难解的心脉,浑身霎时轻松不少……但,厉无痕一点也不感激他!
“你不是走了吗?”震惊、不信、诧异……更有一丝担心焦急。
疏云笑得一脸无辜。
“放不下,所以又回来了。”
放不下呵!若就此一走了之,冷眼坐视他魂归离恨天,只怕自己要痛苦悔恨一生一世。
“你……”放不下什么?厉无痕抬眼对上他一双含情脉脉仿佛会说话的漂亮眸子,心神一震,一时竟再也无话可说。
从没有过的激动情绪在胸腔起伏不定,惊讶、感动、喜悦、愤怒、焦急……种种激烈情绪汇聚起来,全数化为自喉咙奔流而出的两个字:“蠢蛋!”
“嘿嘿,你是从小到大第一个骂我蠢的人耶……”奇怪,怎么他的反应不是抱着自己猛亲两口?疏云有些失望地伸手摸摸脸颊。
厉无痕心底一阵不住痛骂。蠢蛋蠢蛋,从没遇见过的蠢蛋!简直蠢笨到极点了!可是……
“……要活下去。”若你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嗯?!”一时没听清楚。
“不准死!”厉无痕怒瞪他一眼,利剑一拔,转眼又杀入敌阵之中。
不准死……疏云愣在原地,心底不住细细品味这三个字。
不准死不准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是了,若活着,往后还有大好日子等着我们过呢……疏云自我陶醉地嘿嘿傻笑了几声,眼底倏地厉芒一闪,聚气提剑,挡下一记无声无息朝自己身后猛劈而来的杀招。
“阁下究竟何人?”蒙面男子见十拿九稳一招竟偷袭不成,猛退数步喝问。
“你爷爷!”竟敢重伤我的意中人,去死吧!
蒙面男子眉头一皱,沉声道:“若阁下也是为了抢夺生死簿而来,我们可以携手合作……”
“合作?”疏云冷冷一笑:“滚到地狱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一言不合,两人又迅速厮杀在一块。
另一方,厉无痕顺手伤了几个人后,跟新任武林盟主段鹏天悍然对上,打得难分难解。
“撒网!快撒网!”负了伤的猛兽更是凶狠无匹,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打法,段鹏天一身武功虽与他不相上下,却不敢跟他并命,几个罩面下来,自然被打得左右支绌、难以招架,情急之下大声疾呼。
天罗地网,取其无穷无绝之意,一人卸阵,后方立即有一人补上,凶险重重,难以解除,是以疏云虽一连杀了三名原先摆出天罗地网阵的人手,却还是没能将它的威胁完全破去。
糟了!疏云虽然从没尝过天罗地网阵的可怕滋味,可江湖中人人知晓,近三十年来,被天罗地网阵捕获住的人,从没有一个顺利逃出生天的!
涮!冷冽剑尖在蒙面男子的胸膛处划下一道血痕,若非他反应快一步地往后疾退,只怕早被当场斩成两半。伤了他后,疏云不再多看他一眼,心急地纵身往厉无痕方向奔去,沿途试图拦下他的人马,皆一一被无情斩杀于剑下。
招招一剑毙命,之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绝不在厉无痕之下,就连众人之中武功最高的自己也于数招间彻底败于他手……这么一位催命阎罗,到底从哪冒出来的?无数个疑惑在蒙面男子脑中打转,伸指迅速在胸前点了几处大穴,堪堪止住了血,提剑又追了上去。
“哇——!”“呀——!”“咿——!”杀出一条血路,惨叫声不绝于耳。
忧心厉无痕身上的伤势,疏云凶性大发,手中一柄利剑,杀佛砍魔,在场中人竟没有一个能稍稍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成功救走厉无痕!蒙面男子主意一定,大声疾呼:“段师侄!莫要顾忌太多!全力拿下厉无痕要紧,”他一眼便看穿段鹏天会打得如此狼狈的主因。
段鹏天脸一红,没想到师叔会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他,好胜心登时被熊熊激起,剑术一招快过一招,已然身受重伤的厉无痕,承受不住猛烈击来的剑气,喉头一甜,登时又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来,身子一晃,下盘被人从后方趁机用螳螂腿扫过,碰地狼狈摔倒在地。
一旁手持着天罗地网阵的七人,见机不可失,立即一拥而上,务要将他一举成擒!
见状,疏云吓得肝胆欲裂,只觉双目似要喷出火来,鬼哭神嚎般厉喝:“若敢伤他,我要你们全部的人陪葬!”
仿佛从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深处传上来的凄绝咆哮,令天罗地网阵其中一人脚步迟疑了一下。就这么一顿,给疏云夺去了先机。
唰唰!两道剑气凌空射出,数道鲜血瞬间喷得老一局,溅满一地。
身影鬼魅般一闪,疏云已然护在厉无痕身前。
“无痕,你还好吧?”
“……”抬眸见他一身白衣已然被鲜血染红,一股绝无仅有的似水柔情油然在早已冷性绝情的厉无痕心底悄悄扎根滋生,登时求生意志大起,仗剑缓缓站起身,语气淡然道:“别管我了,我替你殿后,你快走吧……”若没有自己的拖累,他定能轻易逃出生天。
疏云偏过头,狠狠瞪他一眼,“我不走!活也一起,死也一块!”
呃,吓到似的,厉无痕愣住了。
活也一起,死也一块?不知怎地,性命垂危之间,厉无痕却突然有股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只因为,他蓦然发觉自己在无意之中,居然找到了他甫一出生便下意识地一直在寻寻觅觅的珍贵东西。
“好!那你们便死在一块吧!”段鹏天挥剑朝他刺去。
“纳命来!”蒙面男子也在这时险险杀到。
碰!疏云运劲震退段鹏天,倏然转身欲对付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蒙面男子,谁知他突然一个变招,手腕一转,凌厉剑气看似便要朝他身旁的厉无痕门面刺去。
危险!疏云无暇多想,伸长右手欲帮他挡下,岂料这还是个虚招,由右自左,剑芒一闪,登时俐落地在疏云毫无防备的右手腕上划下一道血痕。
“唔……”疏云痛哼一声,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铛地一声,沾满人血的凶器终于坠落在地。
蒙面男子正暗自得意狡计得逞,突然碰地一声,一颗石头般的圆球自疏云左手弹出,在他身上爆散开来,一阵硫磺酸味扑鼻而来,全身衣衫登时着火。
这颗“追命火焰弹”是平日喜欢发明一些乱七八糟东西的五师弟送给疏云的救命法宝,他一直放在怀中备而不用,没想到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火焰弹发出的火焰用水是浇不熄的,唯一方法就是第一时间将全身衣物褪去,否则绝对难逃被火纹身之苦!
“师叔!”
蒙面男子已隐然是众人的龙头老大,见他浑身是火,痛得在地上打滚,众人连忙赶上前去抢救。
“咱们走!”
疏云右手颓软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却还是紧紧抓着厉无痕不放,足尖一蹬,两人趁乱迅速逃离战场。
第八章
素有“乐善好施”之誉的王员外的独生子王财人今日完婚大喜,庭院处摆了十几桌流水席,从亲友齐聚一堂,热闹哄哄。
酒过三巡,王公子一干好友们借着酒意,打算联手去大闹他的洞房。
“王财人!你快开门!让我们见见未来的大嫂生得是何模样!”
过了好半晌,王财人有些中气不足的虚弱声音才从门内传了出来:“你……你们快别闹了……呃……我娘子她很胆小的……”
“哇哈哈!嫂子还没帮你生个胖娃儿,你就护得跟什么宝贝一样,那将来还得了啊!”众人又在外头喧闹取笑了一番,见大门始终关得紧实,这才自讨没趣地一哄而散。
总算走了……王财人大大松了口气,忽地一柄冰凉剑尖自身后伸出抵在喉咙处,登时浑身发软,差点没跪下来大声求饶。
“你方才做得很好,房中可有药箱?”仿佛千年寒冰般冷到极点的嗓音。
王财人连连点头,颤声道:“有、有……就搁在床底下……”
厉无痕收回刺刀,伸指点住他穴道,转身便往床铺方向走去。
“啊呀……!”
王财人面对着门口,背后发生了什么情景完全瞧不见,忽闻他新婚娘子发出一声娇呼,情急之下连忙大喊:“等等!你要什么我全给你,只求你莫伤害我娘子!”
疏云噗哧一笑,对着被厉无痕双手抓住,用布条层层捆绑起来的可怜新娘子道:“你命不错,嫁了个好丈夫。”
新娘子遮着脸庞的红色头巾在方才的挣扎中已然掉落在地,抬头见斜靠在床柱旁一名脸色虽有些苍白,却是她生平仅见过最俊美好看的男人朝她露出一抹安抚意味的笑容,心神不由得稍安,又听他这般说,不由得嫩脸一红,心底似乎也不怎么害怕了。
见状,厉无痕剑眉微蹙,闷哼一声,将她揪起来整个人塞到床底下去,接着,也将王财人如法炮制,结结实实捆成一团,一脚踹到床底下去,与他的新娘子作一对苦命鸳鸯。
“你吓到他们了……”疏云幽幽一叹,在这对新婚夫妻心底,他俩肯定成了十恶不赦的煞星吧。
他同厉无痕逃脱围捕之后,基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适项铁则,因此选择逃入正在热热闹闹办喜事,聚集了几十人的宅院之中躲藏,在天亮之前,应该不会有人猜到他们居然会冒险躲入一对新婚夫妻的新房内。
“你还有心情管别人?”厉无痕睨他一眼,伸手从床底下摸出一盒木制的药箱来,接着来到床边一角坐下,执起他的右手,将手腕的伤处细细密密裹上伤药,然后用干净纱布仔细地包扎起来。
疗伤过程应该是会感到痛的,疏云却一声疼也不喊,唇边甚至从头到尾还噙着一抹甜丝丝的笑意,仿佛厉无痕眉头皱得越深,他就越开心。
幸好血已止住,不过伤处深及见骨,手筋更已齐断,恐怕……恐怕他这只手要永远废了……厉无痕心头一痛,顿时只觉得有一千根锐利针头同时在扎着他的心脏般,疼痛难当。
低着头,双手捧着他软弱无力的右手腕,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名习武练功之人,若是手腕被废,就等同于废去他一身武功是一样的意思。原本是个使剑高手,却骤然成了一个手不能提的废人,这种锥心痛苦,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好傻……”嗓音苦涩干哑得几乎不像厉无痕一贯的冷静语调了。
“若任那一剑刺到你身上,我会后悔一辈子。”语调虽轻,却情深意重得教人心颤不已。
“不值得的……”厉无痕叹息似的摇摇头。他对自己的心意,只怕自己这一辈子作牛作马也还不起。
疏云浅浅一笑,低声道:“值得的,只要你为我感到心痛,就值得的。”
“傻瓜……你实在好傻……”
厉无痕低叹,突然轻轻执起他已经软弱无力的右手,在冰凉的手心处,小心翼翼地印下充满柔情及怜惜的一吻。
傻瓜傻瓜,你害得我,也同你一般变得痴傻了。
“唔……”没想到一向冷漠如冰的厉无痕会有这般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疏云猛吸口气,登时面红过耳,羞赧不已。
“我从来没有对某种东西产生过非要不可的念头……”厉无痕突然出声道,一双锐眸紧紧盯着他。
“……”疏云被他看得呼吸一窒。
“或许是苦练‘静心决’的关系,我自小少言、少笑、少情、少怒……没有任何东西能在我心底留下一丝痕迹。”
“……”
“可你出现了,”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他又继续沉声道:“我有一种预感,我这辈子一直在追求能填满我心底缺陷的东西已然出现在我眼前了,若是不能实时抓住那种东西,只怕我这一辈子绝不会有感到快活的一天,可好梦由来最易醒,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里,怕飞了……我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不确定而又战战兢兢的害怕感觉……”
厉无痕梦呓似的喃喃说着,仿佛在期盼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却又渴望不已的神情,教疏云整颗心几乎拧了起来。
我也有!我也有道种感觉!疏云张口欲言,唇瓣却抖得说不出话来。
“可我也晓得,若因一时的害怕就逃避了,只怕我这一生会落得郁郁寡欢,再也开心不起来,所以,我还是决定要问……”厉无痕抬眸,直勾勾望入他眼底,低声道:“疏云,你愿意抛开师门……跟我走吗?”
跟他走,将一生,交付给自己。
“……”疏云愣愣望着他,仍是一脸迷迷茫茫,也不知是否有将他一番告白听入耳里。
“愿意吗?”轻声的,他又问了一次。
依旧沉默着,疏云突然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回,缓缓站起身来,朝门口方向走去。
被拒绝了……
厉无痕原先闪耀着急切光芒的眼神登时黯淡下来,双掌倏地握起,仿佛在压抑什么似的,紧紧握起。
很难受、很难过,心头好似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块血肉般隐隐颤痛着,可是,宛若无底洞般无边无尽的惆怅感中,却也渗入了一丝丝的安心……自己这一生是注定与“安定”二字无缘了,若他答应了跟自己走,漂泊不定的生活,三餐难饱的粗食,只怕要累苦了他。
“我愿意。”
什么?厉无痕倏地抬起头。
只见原先以为已经远远走开了的疏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左手握着一杯从桌上拿来的给新郎倌与新娘子喝的台卺酒,仰头饮去半口,而后将剩下的另一半递给他。
浅浅一笑道:“是你亲口说要带我走的,此后,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这辈子,休想摆脱我了。”
合卺酒,只有发誓此生患难与共的夫妻,才能饮的合卺酒……
望着他手中那杯酒,心口陡地一紧,厉无痕伸手接过,仰头一口饮下。
偷眼瞧见他毫不迟疑地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疏云双眸微眯,脸上缓缓绽放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
烛火映照之下,更显得他笑靥清俊无比。
咚!一声,酒杯落地。
厉无痕伸长手臂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抓入柔软的床铺中,疏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低喘一声,双唇已然被他急切地覆上,恣意舔吻起来。
双颈交缠,红被翻浪。
粗浅不一的喘息声此起彼落,回响在幽暗的室内。
不断地亲吻、亲吻、亲吻……舍不得停歇,几乎要来不及呼吸。
厉无痕从没这么急切地亲吻过一个人,觉得他的唇瓣又软又甜,就如同天下间最顶级芳醇的美酒,令人永远品尝不够似的深深沉醉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