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传说 ————周旋

      拿这样的人没有办法，兰特拿他没有办法。他简直是气疯了，他瞟向偎在傲怀中不声不响的兰地，金灿的长发披在俊逸的脸上，比这儿所有的东西都要明亮，他离大哥这么近，却连他的手也握不到，心也隔得那么远。他心里气苦，剑向前递了几分，刺进了傲的脖子，一丝血迹立即渗了出来。
      傲的手下毫无反应。
      但是，在傲怀中的人儿睁开了眼，第一眼方向是傲的脖子，第二眼望向兰特直达他的眼睛，眼底满是祈求之色。
      兰特震住了。他看了看未有所觉的傲，周围的人站得较远，也一直没有动作，更无法知道这样的变化，他再一次，再次看向兰地的眼睛，晶亮透彻，毫无失明时的混沌。
      兰特收了剑，指着兰地对傲说：“我有话想单独和他说。”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傲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又道：“你不会以为我能带着他偷跑吗？我有话说，他毕竟是我的大哥。”

      终于等到只有兰特和兰地两人了。兰特单刀直入：“大哥，你恢复视力了。”
      兰地点了点头。
      “那记忆呢？”
      “睁开眼后我就恢复记忆了。”
      “那为什么？”为什么装作失明失忆，兰特不懂，大哥镇定得不正常，“难道……难道你借此机会准备杀死我们的敌人？”这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理由，唯一能为大哥开脱的理由。
      “不是的。”兰地猛抬头，原来在那双眼中藏着的不是平静，眼中所蕴涵的情感深如大海，几乎将兰特灭顶淹没，“我不忍心。他在发抖。”
      他睁开眼后只有短短的一刻，却是风起云涌，他每看过一张脸就带给他如锥心般的痛。心里千思百转，脸上反痴呆了。
      “你——不——忍——心！”他现在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兰地。兰特晕眩地踉跄了一步。这个世界疯了，兰陵为了那人宁愿牺牲自己！他费尽千辛重新找到的大哥，却口口声声对他说，他对敌人不忍心。是他们疯了，还上他自己疯了？
      “我记得一切。伊利索撒的事，战争发生后的事，可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也没有忘记。如果忘了，该有多好。”他眼中凄苦之色渐渐浓烈了起来，“他很害怕，他全神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害怕。于是，我被盅惑了，我想原谅他，我想抱住他，安慰他。可是我恢复记忆了。作为兰地，伊利索撒的的大皇子，我无法抱他，我只能以玉儿的身份抱他。我闭上眼的那刻，准备放弃，我的眼睛以及我的记忆。”
      兰地跳了起来，他赤目瞪着他：“你怜悯他！你的感情完全倒向了他那一面。那你以前的二十几年，你一概否定了吗？你忘记你的妻子了吗？你忘记父皇了吗？还有在战火中挣扎的人们。对了，兰陵也死了，你以前捧在心上的兰陵也死了。”热切地望着他，唯一的亲人：“回来吧！我，我们不能代替那个男人吗？”
      兰地咳嗽了起来，一下连一下，当说到兰陵的时候，他咳得简直把心也要咳出个洞来的样子，兰特看着他不正常的涨红的脸，心也痛了起来，他抱住了他，轻拍着他的背：“回来吧！大哥！”撑不下去了，一触及到熟悉的体温，兰特忍了很久的泪落了下来，那种亲人在身边的安心让他恍如隔世。
      猛地推开了他，兰地看着兰特心碎的表情，他说：“就当我死了吧！”他的心碎成了两半，一边是想要眷恋的温柔，另一边是被血浸泽的伤口，也许他早就死了。为什么要他恢复记忆？为什么要让他做这样的选择，他两边都舍不去，不如死了！
      “好！好！”兰特一步步后退，到了后面几步，他几乎飞奔了起来，背后又响起了咳嗽声，他逃开了，拉开门，他对那个男人说：里面的人我不认识。男人迅速地消失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天真是太冷了，这个该死的傲撒罗真是太冷了。围上来的侍从说些什么他听不清楚，他听见自己大吼：“我们走！”
      永别了，大哥。

      第二十九章

      雨季开始漫过整个灵戒国。
      兰特在经过那块新辟出来的农田的时候，发现刚冒出点芽的苗被雨水打得怏怏的。

      熟悉的竹林朦朦胧胧地立着个人影。兰特的心不自觉得热了起来，他拍马奔了过去。人的身形益发显得消瘦，怯生生地执伞立在他的面前，他看见他低着头，隔着伞只看到他细致的下颌，玉似得白。兰特下马，伞也移过来了一半，两人并立伞下，兰特注视着握着伞柄的洁白中透着青筋的手，他接过了伞，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只冻得冰冷的手握在了手心，藏到了衣袖中。先前望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他还曾犹豫，直到此刻握住了这只手，他的心早先一步安定了下来，兰特微笑：“你怎知我今日回来？”
      “自你走后我一直在这儿等你，直至今日你回来。” 玥灵开口时声音有点不自然，轻咳了一声，“我们灵戒国没有预知的能力，我只是以为你至少会回来一趟。”
      尴尬地敛起了笑容，兰特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离开的。短短几日，发生了这般那般难以预料的事，他几乎忘却了那夜的旖靡，还有第二天清晨狼狈而逃的慌乱，刚才还理直气壮地与他视线相对的他自责地移开了眼，玥灵的眼中有层很深很深的东西，他不敢看下去了。
      “我们进屋再说吧！”
      玥灵先转过了头，一把伞无法完全遮住两个人，兰特执伞，随着玥灵走得很慢，穿过了竹林，雨水早已打湿了两人各一侧的衣衫。一路上不复言语，空气中流动着僵硬的气息。兰特酝酿了几次想开口，终因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而作罢。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边的人不发一语，悄无声息，更让他的心也随着雨声而沉重起来。道并不好走，雨将地里的土也翻了过来，沾了他一脚，粘粘的，湿湿的，甩也甩不净，倒似他心底的愁绪怎么也驱除不得。
      一进小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桌上的饭菜，杯盏。兰特摸不着玥灵的心思，回头向他望去，他也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象从未移开过。
      “这是？”
      “是我做的。” 玥灵走了过去，从桌子下摸出一坛子，“猜里面装了什么？”
      “什么？”看来应该是酒吧！可是这个灵戒国的酒他可是见识过了，实在是不敢恭维。
      玥灵没有多说什么，直打开了盖子。顿时，一股香醇浓郁的酒香充满了整个屋子，兰特深深地吸了口气，赞道：“真是好酒。”
      玥灵将他按在了一张椅子上，自己则在对面坐下，捧起了酒坛子为他斟满了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这一切他做得自然极了。举杯敬兰特：“我们一起干了这一杯吧！”懵懂的兰特也端起了杯子，清脆的碰杯，两人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玥灵紧跟着又倒满了两杯酒。
      “你不是一向不喝这个的吗？”酒在喉咙口烧得厉害，兰特怀疑是否自己的脑袋也被烧坏了，这个一向清心寡欲的人儿竟然喝烈酒喝得面不改色，怎么了，他回来后一切变了，“还有，你那两个饶舌的侍童呢？”那两个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的小子呢？
      “盈月和弦月有亲戚来看望。” 玥灵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偏又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是来自东大陆的。”
      “哦。”东大陆，西大陆的，兰特根本不在意，他只想知道在那件事后玥灵的反映怎么样了。那夜他似乎很痛的样子，但是时隔这么久再问又如何开得了口，再见后的他有点失常，是由于自己的关系吧！
      总是要开口的。兰特说：“那天……我不是……不是要逃走的。……而是……而是突然得到了大哥的消息，他没死。”知道这个消息时的狂喜似乎还清晰地记在脑子里，兰特的嘴角也不由掀动了下。“他没死。我以为他和大嫂一起摔悬崖摔死了，以为他大概尸骨无存了。叫沙地他们去找的时候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我想我已经够倒霉的了，神不再眷顾我们。我都要放弃了。但是——他没死。”
      玥灵看到眼前的男人，沉浸在那日的幸福之中。他的心又跳动了起来。兰特的唇角在微笑，为他那劫后余生的哥哥，真诚地感激着。他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他的手几乎要伸出来拥抱住他了，那日他醒后的空虚，害怕，都是他无心造成的吧！他寻找着原谅他的理由，苦苦地寻找着。
      “但是，他居然在傲撒罗，在敌人的怀中。”
      停顿，心中的时间在这一刻停止。玥灵望着他的唇，看着他的唇发出讥诮的声音，“我衷心期盼的哥哥却完完全全遗忘了我，遗忘了我国的仇恨。”
      仇恨，这两个字在兰特的心中很重很重吧！玥灵缩手，开始机械地为他斟酒，看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了下去，迷迷糊糊地听着他叙述在傲撒罗的一切，失忆，失明，期待，失望，背叛，愤恨，他说的故事很惊心动魄，他也气得快要燃烧起来似的。本指望离开时带走一个哥哥，现在却被背叛了。
      “你想怎样？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同仇恨吗？”仇恨，好重的两个字。他一个人背得觉得太重了，现在只希望拉别人一同来仇恨罢了。玥灵茫然地望着这个男人，似火一样烧灼别人的男人。他想起几天前那个孤零零从伊利索撒摸索着走到这儿来寻找他的东方少女，她就是他那场大火的第一个牺牲者。而他，玥灵苦笑了一下，是第二个。
      兰特吃惊地听到了他话中的讽刺，玥灵变得很陌生，那个外表清冷的人儿内心是温柔的，他曾在他那儿感受到了安宁，现在，他也对自己不以为然了吗？难道，他错了吗？他被所有的人抛弃在那个修罗场上！一个人为逝去的甜蜜而苦苦折磨着自己！他被兰陵抛弃了！他被大哥抛弃了！现在连玥灵也要抛弃他了吗？
      “你不要再这样扭曲你的脸了。”
      玥灵的手终于抚上了他的脸，抚平了他的皱眉，抚平他脸上痛苦的表情。“这样你的脸上的疤会显得很骇人。”本来，前一阵子已经柔和了它，几乎已让人察觉不出这样的伤痕，现在又再次占据着原本的俊美。
      下意识地，兰特抚上他左眼的伤疤。差点忘了，瑞拉，或者是自己为自己留下的这个疤痕，大哥好象没有注意到呢！这么明显。呵呵！也是！他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别人。他左右矛盾，苦苦挣扎，呕心沥血地在命运的捉弄中沉浮，何苦！“临别的时候他咳得很厉害！好象要咳出血似的。”兰特突然对玥灵说，他攥得他很紧，紧得玥灵觉得手腕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受了伤以后身体很是虚弱，根本熬不过这样的心力交瘁，他活不久的！根本活不久的！何苦！何苦！”
      “他很犹豫。你呢？你会犹豫吗？在仇恨的面前？在你有了复仇的力量之后？”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复仇的力量”他终于如愿地在自己这儿得到了，在自己与利用之间，他会为自己而犹豫吗？
      兰特呆住了，他犹豫过吗？犹豫是什么样子。
      兰地犹豫了，但是他最后选择了他，那个傲撒罗的王也犹豫过的，在国家与兰地之间，他的决定是抱住自己所爱的人。走的时候，傲撒罗的士兵望向他们王的眼神带着冰冷，他们指望他们的王带给他们的富足无法实现了，他们被背叛了，连兰特也不敢看他们的眼神。傲撒罗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他几乎可以想象了。他逃了，有着强大的力量却在那两个背叛了所有人的面前逃了，他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力量，却觉得还上无法和那两人匹敌。
      他一直没有忘记过瑞拉的话。兰陵自杀的那一幕他记得，记得很牢。他的心一度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的无能为力，他最终以为这一切归咎于他没有力量，没有力量杀死瑞拉，让兰陵陷于痛苦之中。他一直被“力量”束缚着。但这一次，他有了力量，却仍难以阻止另一场让他失落的悲剧。他永远敌不过他们。只有力量和仇恨的他永远敌不过他们。
      这些事发生了那么久，只有和玥灵在一起是幸福的。兰特一把将玥灵揽到了怀中。自和他相遇开始，他不再那么痛苦了，那夜的温存，被他爱着，抚慰着内心的伤痛，他根本没想到力量什么的。第二天他被意外获得的力量冲昏了头脑，他居然忘记了幸福的感觉，又把自己往仇恨上推。
      “对不起。”让他一个人留下来，他一定胡思乱想了吧！兰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很令人心动的笑容。他的心整个轻松了下来，以至于忽视了玥灵眼中的绝望。他抱着玥灵，头枕在他的秀发上，他的发丝又细又软枕得很舒服，手中抱的身躯也是温热的，兰特觉得有点困顿，跑了很久累了吧！他摇了摇头，振作了下：“你以前没完全了解我呢！”想让他看看以前的自己，又温柔又活跃的自己，在伊利索撒可是很受女孩子欢迎呢！
      “你也不了解我。” 玥灵的语气很生硬，兰特听了，心里很甜蜜，他还在为我离开他而生气呢！不捉弄他了，还是告诉他吧！
      “其实，玥灵，自第一眼看到你……”
      他的瞳孔蓦地收缩，他看见玥灵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把匕首，直向他的胸口刺来，他想闪开，可是他觉得好累，一点也不想动，剑刺进了他的胸口，他仍维持着他的动作。不痛！不痛！他看见泪珠从玥灵的眼中一颗颗地滚了下来。
      “不哭……不哭……我累了，睡一下……醒来后……”
      醒来后再告诉你，自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
      手一下子倒在了他的身侧，眼也闭了起来，脸上还是温柔的笑容，失而复得的笑容。

      玥灵将他抱住，偎着他的脸，他自语：“你笑了？为了什么呢？终于有能力报仇为这个高兴吗？可惜啊1你也不够了解我呢！我爱你啊！比你想得还要深得多。表哥让我为了灵戒国，可我谁也不为，我只为自己，为自己要留下你。我们灵戒国的人一旦动了感情是不顾一切的。只要留下你，我什么也不在乎。现在——你终于永远地留在我的怀中了，让我可以幻想，你也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