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二天起,我果然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窑洞里,我坐在炕上,看着门外日升月落,听着大家操练唱歌,试着打理清楚自己的生活。
一个星期过去,我的脚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肖南是在罚我,还是在帮我,只有他自己知道。我重新拨弄起管弦,因为不能随便出营区,有时我会缠住前来串门的老乡,让他们直着嗓子帮我唱些秦腔和信天游。
随着天气变暖,肃托运动也有扩大的迹象,陆陆续续地传来了某某人被镇压的消息。在枣园演出的一个下午,我曾经远远看见过刘义勉团长,
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圆圆娃娃脸的大男孩儿了,我站了一会儿,没有过去相认。
如果知道从此不会再见故人,或许当时我会走上前去,告诉他绮真很惦记他,他上海的家人也还一切平安。
不久,团长叮嘱我不要再用萨克斯管儿了,改吹唢呐,似乎乐器本身,也能够代表着某种立场。对于这种改变,我并无异议,因为工具不同,表达的感情却可以相仿。
后来,我也又见过肖南两次。 他常常到枣园去开会,途中会经过离秋庄不远的山路。
一个一个的黄土坡子,
没有多少树,高高静静地卧在高原上,坡下绕着白色的弯弯的山路,绵延不远,就消失到下一个山丘后了。我们文工团常常在山坡上练嗓子排话剧,为了提高士气,大家不断编新段子来配合形势的需要,所以有时日落西山了,我们还站在半山腰里咿咿呀呀地唱。
那天,新剧排完了,天色还早,
太阳红红的挂在山头上,所有的丘陵都染上了桔红,留下了一个个浑圆的阴影。杏子是文工团的宝,今天大家便一起起哄叫她唱歌儿。杏子清清嗓子,俏俏地站在坡子上,依着我教给她的吐气方法唱起了那首老掉牙的小调。高而细的歌声婉转的诠释着古老的情歌,回荡在黄昏时的高原上。
……
“高高那个山上——一树槐哎——,
妹子儿在那个树下——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厄望那个槐花儿——几时开哎——。”
……
太阳快要落到乌头山上了,远处传来了轻微的马蹄声,站在半山坡上,可以看见几个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剪影行到山下,渐渐能分辨出被夕阳染成了桔红色的身影。
高大而熟悉的身材让我一眼认出了肖南,他整整齐齐地穿着有些破旧的灰色军装,躬身伏在马上,任马蹄翻飞,瞬间掠过。
杏子清脆的歌声萦绕着山梁,也回荡在蜿蜒的山路上,引得年轻的骑兵们纷纷张望,笑着打量,唯有肖南,一次也没有抬头。
我想,那是因为他知道我在这里。
等待判决的日子比判决本身更可怕。
大概在五月上旬的一个早晨,小刘突然探头探脑到文工团来找我。我知道离开的时候终于到了,刹那间,有些绝望,又有些解脱。回头看看窑洞,都是些身外之物,留下来给其他人或许还有用处,我临时打了小包袱,紧紧系在身上,里面有妈织的那件毛衣和我的萨克斯管。
村子外面的梨行里,肖南在等我。
透着红意的新芽已经变成了荫荫绿意,漫天的梨花也早谢进了泥土,树尖梢头挂满了一簇簇指尖大小毛茸茸的梨芽子,林子里到处散发着青涩的气息。
小刘在林边的沟沿上找了一片萋萋芽,牵了马走去喂。
肖南穿着灰色的军装,扎着腰带,打着绑腿,依旧身材高大,瘦削黧黑。
他看到我,没有多说话,径自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来。
“阿同,” 肖南简短地交待,“这封信,是给妈的。”
我低头接过来,不觉捻了一下,里面硬硬的。
“还有一封,是刘义勉托你给他的父母的,他们家住在租界里,现在也不好多联系了。”
“我一定会送到的,让义勉哥放心。”
“嗯,” 肖南停了停,又说,“一路上小心。”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地让我怀疑。我狠下心不去看他的眼睛,既然一定要被开除,就让我离开得干干净净。
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小刘的叫声,“副师长,他们过来了!”
我扭过身去,看到林外明亮的大路上,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两个小小的人影。
“阿同。” 肖南在后面叫我,我不回头。
“……阿同,” 他的声音更低了。
我没有办法回头。
“……你不要恨我,我也并不是真的那样冷心冷……,爸爸的事,谢谢你。”
我隐约明白了什么,又不敢相信。
“可是,” 肖南停了停又道,“有些事……不能强求的。”
我僵硬地听。
肖南的大手轻轻地从后面按上了我的肩膀,我一动也不敢动,珍惜着,又不满着,因为我那么希望他能够紧紧地抱住我,紧紧地,紧紧地。
“如果我死了,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
按着我的肩膀,他这样在我耳边说。
当那两个人影走进梨行的时候,我身后的肖南,已经恢复了师长的语气。
“李同,这两位是去到周县买药的同志,你就跟他们一起走。”
我走过去和同志们握手,互相打招呼,整理干粮行囊,检查路条是否带好。
然后,我们一起,跟周文远师长敬了礼算是道别,匆匆走向林外的大路。
自始自终,我没有再看肖南的脸,即便知道这一去生死天涯,再见无期,我还是忍住了。
入夜,在开往西安的火车上,四周的人都昏昏沉沉的睡着了,我从怀里掏出了肖南给妈妈的那封信。
就着昏暗的灯光,我抽出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一张照片跟着从里面滑了出来。
照片上是肖南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虽然不是非常清楚,还是能看出来是在师部的窑洞前面照的。
女孩子剪了头发,梳着两个小刷子,和肖南肩并肩站着,两个人都穿着军装,紧紧系着腰带,英姿飒爽,连那明快的笑容,都看着非常地般配。
我把照片翻过来,后面写着:和黄纪萱同志摄于叶集,一九三六年春。
展开厚实的竹纸,上面整整齐齐的是肖南的小楷。
“母亲大人如晤:
自南儿那夜不辞而别,悠悠已是经年,不孝子累母牵挂,思之常辗转不能释然。 然生逢乱世,匹夫当承其责,望慈母体谅,原宥孩儿孝义不得两全。
照片上的女子,姓黄名纪萱,江苏徐州人氏,与儿已有婚约,现定于今年中秋举行简单仪式,不曾得到母亲承应,也只能祈望您谅解。
同弟虽已成人,然心性未改,执拗单纯,一若幼时,将来难免会为世事挫折,念此忧然。
不孝儿阿南敬上。”
“执拗单纯、一若幼时,……今生欠你,来世再还,哼。” 我在肚子里冷笑着重复肖南的诸般说词,恶狠狠把照片上笑眯眯的两个人塞进信封。
阿南,你好虚伪,这世上若真有来生,我何需活得如此认真。
当我辗转回到北平时,已是七天以后,妈妈惊喜之余,没有责备我,只是彻夜不肯休息,一字一句地琢磨那封简单的家书,听我细细讲肖南的事情,问爸爸大致在什么地方,在和什么人打仗。
我自然略过了爸爸和肖南险些兵戎相见的那一幕,只说他们各自平安,妈妈渐渐收住了眼泪,略略感到宽心。
丫头秀明已经二十岁了,前年嫁了人,却还留在我家服侍母亲。当她端了烟枪盘子悄悄进到屋里的时候,我呆住了。
秀明摆好炕桌,然后熟练地装起大烟泡,母亲叹口气,拢拢本就整整齐齐的头发,慢慢横在炕上,从容地从秀明手里接过烟枪,就着盘子里的火儿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靠在身后叠起的缎被上,满意地仰起脸,眯上了眼睛。
我一时愣在那里,动弹不得,母亲虽然不再是那个白衣黑裙的少女,可在我心里依然婉约秀雅,怎会染上这种奢靡可恨的东西?
“阿同,你不要介意吧,”
屋里弥漫着奇异的香味,母亲徐徐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冲我笑笑,日渐松弛的上眼帘微微遮住了那双曾经明媚的眼睛,“……与其和太太们抹骨牌,还不如抽这个解闷一些。”
“妈。” 我无言。
“阿南我是死了心了,你又到处乱跑,……原来你爸在,我还有得忙,现在倒好,……我,还有什么好忙的呢。”
妈妈不说话了,昏昏沉沉的眼睛里重新闪着晶莹的水光,我心里暗暗叹口气,看着那摇曳的烟灯,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一直真心以为我也应该算是个革命青年,可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我始终是和母亲站在一起的,不关心主义是非,不关心花落谁家,只担心父子成仇,惦记亲人何时返家。
这个,偶还没有决定是否按照真实的历史线索来改写,所以请大家暂时不要找历史上的bug,为了需要,偶把肃托运动的时间提前了,地点也作了改动,希望熟悉革命史的大人不要介意。
放礼花庆祝肖南频创雨天写作生涯中的新高,在墨里的回贴数为:0!在月夜下的点击率为47!
(十四)
因为我不敢把义勉哥的信托人带送,所以第二天就去邮局给绮真拍了一个电报,只说义勉哥一切平安,至于那封信,我想等自己去上海的时候再说。
渐渐地,我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迷上了大烟了。爸爸不在,开福特的司机就回了师部,拉包月的老王因为没有事做,也已经被辞退了,前后的厢房都锁起来了,硕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梧桐疏影、夏日鸣蝉以及长满了青苔的粗陶鱼缸,显得异常的空寂。
秀明也不象十来岁时那样跑着来去了,她象妈妈一样在脑后挽了沉沉的髻子,偶然,端着饭菜或者大烟盘子在廊子里轻轻走过。
妈妈则终日里抱着那只白猫坐在堂屋前面,迟钝的眼神,全不象刚刚四十出头的女人,只有在看见我的时候,才会笑着伸出手来。
不知不觉,八月十五就这样来了,然后,八月十五又这样过去了。
那两个人已经成了夫妻。
黄纪萱,陌生的梳辫子的女孩儿,现在和阿南一起,在母亲卧室里的墙上笑着,原来,那里只有我们兄弟。
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在妈妈跟前闲话的时候,我就要么抽空整理在延安收集来的那些民歌儿,要么换上西装,出门去找原来那些吹拉弹唱的朋友,一起听他们从国外最新带回来的唱片。生活似乎渐渐满满当当起来,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有一次朋友们问我这两年都去哪里晃了,我说我去了苏区一躺,他们便都同声笑我,似乎我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俏皮话。
可是寂寂长日,我如何真的能填满,填满了不去再想阿南。
小时候爸爸为我们买的那架老钢琴有一个键已经坏了,我懒得叫人来修,一直拖到了秋天。
这天,坐在明亮的书房里,我一边慢慢弹一边低声哼唱,凑合着润色那首《两家情愿》。
“……
镰刀弯弯割黑豆,你是哥哥的连心肉。
百灵子雀儿朝天飞,你是哥哥的要命鬼。
井子里打水园子里浇,死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厄的干妹妹,便狼吃了哥哥也不后悔。
……”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壑壑里,是谁还在那里唱这样疯狂的歌?
不停俯首在挡板上,我轻轻哼唱着修改谱子,一时忘形,不知不觉便唱错了词。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咱们无缘份,便狼吃了弟弟也不后悔……”
“小少爷,太太叫你呢。”
我悚然一惊,忙抬起头来,秀明一手扶着门框,正站在书房外面。 秀明青色的大褂下面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却还没有回自己家休息。
“姆妈找我有事?” 我心里有点不踏实,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什么。
“李署长的太太刚刚来过了,好事啊。” 秀明笑说,虽然成了小妇人,可是高兴的时候,脸上还隐约留着少年时顽皮的样子。
我一听叹了口气,用手搓搓脸道:“一个月七八趟,烦不烦啊她,我又不是个瘸子找不到老婆,用她瞎操心!”
“这是我们太太央着人家的,要怪就怪你左赖右赖不肯去相亲。”
“你去告诉姆妈,说我忙着呢。”
说罢,我不耐烦地继续低头弄我的东西,等了半天,没听到秀明离开的脚步声,我不觉抬起头来。
秀明还在那里站着,怔怔地看着我,背对阳光,秀明腮边一缕松散的头发变成了透明的绛红。
“秀明?”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安。
“小少爷,” 秀明慢慢说道,“听我一句劝,把心思放活一点。”
我警觉地看她,她却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世界上,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的?”
我缓缓从钢琴前站起身,向秀明走过去。
“秀明,你在说什么?”
面对着我,秀明还是习惯地垂下了眼帘。
“……小少爷,从小,你就比大少爷温和,常常和我说话,我……,” 她顿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丫头总是容易有……非分之想。”
我呆住了。
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慢慢地出现在秀明低垂的睫毛上,她抬起眼睛,苦涩地看着我。
“可是,您的眼睛里就只有……大少爷。”
我无法想象那一刻我的脸色。
“……后来,您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我偷着哭了好多天,什么念头都想过,” 听着秀明说这陈年旧事,我不觉暗自心惊。
“……可是,我终究是没做什么傻事,小少爷,人如果死不了,就得尽量往好处活着。所以,媒人再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见天想着您,不如好好给自己找个婆家。”
秀明停一停,睫毛上的水珠悄悄掉了下来。
“……小少爷,忘了南少爷,找个好姑娘吧。 日子长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秀明低下头,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唇边微微漾起了一点笑意,“就象我,不知不觉,连孩子都有了,再想起过去的事,就全当是……杜丽娘作过的一场好梦吧。”
我怅然不能成言。
秀明微微侧过身子,看着廊子上挂着的画眉笼子道:“……南少爷的心思太多,不会拴在一个地方,你若是能放下他,那才是一辈子的福气。”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两个人呆呆在门前站着,看北风片片卷起地上枯黄的梧桐叶子,直到我惊觉秀明脸上露出了疲惫之色。
“谢谢你劝我,秀明,” 我心乱如麻,皱眉敷衍道,“……我会好好的,你放心。”
秀明点点头,伸手把腮边的头发掠到耳后,“少爷,那我先过去了,太太那儿别担心,我会劝她。”
说罢,秀明转过有些笨重的身子离开了。
“秀明!” 我在后面叫她,“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秀明回头道,“你放心,小少爷,这辈子,我都不会对别人说。”
倒,sm不见了,啊,不要踢我
嘿嘿,这个文章,偶好像越来越写给自己看了,连情节都开始淡了起来,先让偶放肆一回吧,宫森和漂白已经让偶过了挣回贴的瘾,这次,就当是自己过瘾吧。
谢谢还有大人不懈地支持肖南。鞠躬。
(十五)
我知道应该听秀明的话,我还能想什么,想他们几时生孩子么。
有一半是为了妈妈,另一半算是为自己,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去相亲,这个不成,没关系,还有下一个,反正,北平有很多很多待字闺中的少女。
可惜何小姐有狐臭,刘梅馨太瘦不宜生养……,恶毒吗,有一点吧,虽然知道不该带着一股怨气害人害己,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过得下去。
因为我真的是个疯子,因为当我坐在何小姐对面的时候,我真的在想,他们还好吗,几时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