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傅放心中暗道,这可说来话长了,又叫我从何说起?
“怎么,很难说出口吗?”
“不,并不是我不想告诉您,这些其实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啊。”傅放苦笑道。因为,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恩恩怨怨,并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
童洋听到此处,没再说话。他背过手去,踱了几步,忽然转身道:“傅放,你在江口是不是遇到了袭击?”
“……对。”傅放心中有数,老实回道。
“你认为……会不会是那净元宫下的手?”
傅放略略一怔,却马上释然,微微一笑,道:“没错,晚辈也的确有此猜想,岛主您的消息真真灵通。‘但不知前辈您作何打算?”
傅放一早便知这些事情必有后幕,不然为何当日卢远萌会恰好赶到,出手解救?
武林大会后三个月来,净元宫势力迅速扩大一事这些傅放已有感觉,但对这一切,他却并不意外。
虽然他已从净元宫出走三年之久,但有关他们的行事作风以及企图,傅放却一直心知肚明。三年来,净元宫表面上收敛行踪,却在暗中扩充自己的武力、财力以及人脉,由此傅放轻易便可猜出荆之扬的用意——凭他对净元宫的了解,教中高层人物中还无一人能有荆之扬那么深重的心机。
欲擒故纵,养精蓄锐暗中埋伏,然后,席卷天下。
虽然傅放也有一个月未曾关心江湖大事,但他可以猜到,江湖上即将硝烟四起。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必是荆之扬无疑。
而现在,这场风波已经波及到了天同岛。从他刚才的所见所闻可以看出,定是净元宫已把主意打到了天同岛主手中的那块天下令上,或者说,他们想一统江湖,却只差这块让可以让他们名正言顺的天下令。
还是,荆之扬知道自己在天同岛上,所以特地来逼天同交人?
给天同添麻烦了啊……
“岛主前辈,是不是净元宫最近的情况已让天同岛困扰了?是那‘天下令’,还是因为……我?”傅放不动声色,淡然问道。
“傅放,你是聪明人。”童洋眉头一皱,冷然道,“我这天同岛因为偏安海外,加之各位同仁一直留有薄面,才让我们得以安居乐业。天下令对我们这小地方来说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我手中握着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天下令啊。况且,若是我们连一个小小令牌都保不住,可不是要叫人笑话了去。”
童洋的话,傅放句句明白。他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童洋继续把话说完。
“我无意知道你与净元宫的关系。你是我儿子的生死之交,是我们天同的客人,自然应该以礼相待保护周全。事实上,我早已知道净元宫会在路上对你们下手,因此早早派远萌前去迎接,没想到却正好碰上你们被袭击。”
“天同的情报网也是满周全的嘛!”傅放听了,淡淡一笑。的确,天同在江口的据点被人端了,他们不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
“只要你愿意,在这岛上想留多久便就留多久,完全不用顾忌。”话到这里,童洋面容舒展,主人家的大气一览无余。
“多谢岛主好意,但我今日前来辞行,并不只是为了这些。”傅放微微弯腰抱拳,沉声道。
“那便是因为小谅了吧……”童洋沉吟道。
“……我承认有此原因,我不想因为我而让少岛主的功力再次丧失,甚至带来性命之忧。”一想到此,傅放忍不住紧紧握拳,声音微颤。
“原来,你都知道了。但我认为责任并不全在你,小谅……是他太倔强了。”
“什么……?”傅放从未想到这一层,不由有点讶异。
“当年小谅愤而回岛,我原以为他会安分练功,却不知几日后探他脉搏,发现他练的竟是我早就封印起来的无相无心诀心法。问他为什么要练,他说只有这个才能让他尽快胜过你。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修炼这门内功的后果,但这门功夫却是一开始修炼就完全无法化解,等到几年后作用显现,他与我们却都已无法回头了……”童洋面容沧桑,一想到儿子的命运,面上不觉露出深深的忧虑之色。
“但是……究竟是谁告诉他有这门功夫的呢?”傅放不仅脱口而出。
“……不知道。在此之前,除了我,岛上无人知道无相无心诀心法就在天同。小谅练了之后,也只有旭轩与施施知道,连远萌都不知小谅身上高深的内力从何而来,还道是我教了他秘诀。”
“啊?”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总之,当年若非小谅太拘泥于胜败,也不会年少幼稚,惹来如此麻烦。再者,你二人友谊诚挚,惺惺相惜,又何错之有?你不需太过自责,我还想向你打听你师傅的情况,何苦急着要走?”童洋回到主位坐下,面容平淡,语气中却是宽容大度。
傅放笑了,虽然童洋一席话无法完全解除他心中的愧疚,但总归是让他安心不少。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抱拳道:“岛主大度,晚辈感激不尽。不过,晚辈急着离开,实在是有要事。非常抱歉不能继续在天同做客,以后若是岛主还欢迎,晚辈一定备足礼品,再赴天同看望岛主与少岛主。”
童洋沉吟片刻,点头道:“既然如此,却也不便久留。不过近日天同四周港口不太方便,还望你多等几日,到时再备船送你回中原吧。”
不太方便?定因为是净元宫的关系……傅放也没再说什么,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道:“多谢岛主。”
第十二章 人生只若初见
不在意的时候,时间就会莫名其妙地流个飞快。从眼前,从耳边,从身畔,从一呼一吸,从心脏跳动的每一个瞬间流过。
时间已是八月下旬,立秋已过,入夜时分的海边海风吹拂,不仅不觉闷热,还有丝丝凉意。
月亮很细,那一钩银月仿佛可以把人心钩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傅放独坐海岸,望着远处海与天空交接处的点点星光,不觉把手中笛子放到了唇边,随口吹出的就是当日在离相居外,向童谅表达忏悔的那只曲调。
呜咽悠扬的笛音响起揪心的凄凉曲调,顺着夜风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被笛声包围着的傅放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事实上,这首《秋水盈天曲》本是袁蔚为表现秋天清爽风景所作的曲子。当年蔚教自己这支曲子的时候大概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会被自己吹的如此愁苦。明明是天高云淡,水波不兴的曲调却被自己吹出了万物凋零的隆冬景象。
终究是……没办法啊……
“好曲。”
低缓清明的声音响起,傅放略略一惊,放下笛子,望见那个一身青衣素带的青年静静立在那里,带着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寂灭的神情。
“少岛主月下海边漫步,挺有雅兴啊。”傅放淡淡笑道,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
他应该激动的,可是他没有。
“傅少侠闲把玉笛寻旧曲,彼此彼此。”童谅在离傅放约有十步的地方停下,同样波澜不惊地道,只是那种清淡的态度,仿佛回到了两人初见的时光。
正可谓,人生只若初见。
“仿佛,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傅放拍了拍身上的沙,站了起来。
“嗯,的确。”童谅轻轻点头:“只是,你为什么吹得如此……”忧伤清冷啊……
傅放没有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很远的海天相接的地方,隐隐约约,蓝黑一片。
此时月亮已是下弦,月光微弱而清冷。傅放模模糊糊地想起,九年前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天边虽是上弦,但月光也是如此这般的暧昧。
只不过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沉默了半晌,傅放突然出声:“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童谅的声音模模糊糊,傅放觉得他似乎是说了什么,也好像什么都没说。
傅放转头,开始细细端详就站在不远处,却好像与自己隔了天涯海角的青年。
他发现,童谅变了。
他又变了。
如果说最初见到的他是不苟言笑,无心无情,而之后渐渐有些别扭与故作冷淡,那么现在的他又是怎样?
也许是一只被紧紧包在厚厚的硬壳中的鸟,又像被深深压在海底的鱼,面上比以前更加冰冷,但内心却更加火热。
也许,他根本不是无情,而是太过多情哪……
傅放不知道这将近两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他露出如此寂灭的神情。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感觉,自然无法了解,但是……
他也有自己的痛苦无奈。
“那就坐下说话吧,我们俩好好聊聊。以后……也许再没机会了。”说着,童谅先就地坐了下来,面朝大海,额发被夜晚的海风吹乱,又被手轻轻抚平。
“是啊,”傅放讪讪一笑:“之前同路了那么些时候,居然都没有好好聊过天,还真是遗憾呢……”说着,便也坐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么相隔甚远地坐着,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
“你喜欢这里?”先说话的,是童谅。
“……嗯。因为这里与我一个熟悉的风景很像。”
“是不是……你修行的地方,倾城山?”停了一瞬,童谅淡淡出声。
“哈哈,你果然聪明。正是如此。”傅放哈哈一笑,但那笑声却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又重归平静。
许久,傅放忽然开口说道:“再唱那首歌给我听,好么?”
童谅一怔,没有说话。但就在傅放以为他以沉默来拒绝的时候,歌声却又伴着海风幽幽响起了。
望呀望得眼欲穿,
想呀想得心越窄。
风儿替他吹开云,
月儿替他照亮路。
鸥儿替我告诉他,
浪儿会送他回家。
质朴小调的旋律摇摇晃晃,渐渐远去,直到弥散在温柔的海风中,却在傅放心中留下了深远的回音。
从那之后很久,傅放脑中便总是萦绕着这首凄凉的旋律,哪怕多少年过去,只要一听到这首歌,他便会想起当年在天同海岸,两人静坐之时心中那种莫名悲苦之意。
歌声停下,过了不知多久,傅放心念一动,一声沉叹,道:“为了感谢少岛主您为我唱歌,我便讲个故事给你听,作为回报吧。”
童谅轻轻的嗯了一声,眼却还只望着远方暗沉的海平面。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的家很穷,爹娘也不喜欢他,总是让他干很重的活,还常常狠狠地打他。小男孩不知道为什么,便总是在放牛的时候一个人哭。后来小男孩的家乡连续三年发生大旱,家里人活不下去了,就想把小男孩卖掉,小男孩这才知道,原来当初他自己就是被买来的,连亲生爹娘究竟是谁也不知道。”
“小男孩被买到京城一个很大的妓院做工,日子过得很苦。后来他就从妓院里逃了出来,流落街头当了一个小乞丐。过了一年,他认识了一个很好的乞丐大哥,那位大哥分他东西吃,还帮他打退欺负他的人,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后来,小男孩才知道那个大哥当上了丐帮的帮主。”傅放的讲述波澜不惊,神情冷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而童谅早便听出,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经历。
“有一天,小男孩遇到了一位看上去很漂亮,很慈祥的叔叔,那个叔叔不仅帮他教训了追打他的人,还给了他一个白面馒头。那个叔叔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小男孩很感激他,就答应了。”讲到这里,傅放忽然笑出了声,因为他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当年居然就为了一个白面馒头而把自己给卖了,而那个“叔叔”也根本不是“叔叔”,从年龄上看,叫他“爷爷”似乎更为合适。但他是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叫他“爷爷”的吧……
“后来,小男孩就拜了那个人为师,这才知道原来那人居然大大有名。小男孩跟着他走了很多的地方,遇到了……很多事情。师父教了小男孩很多东西,不仅教他学武,还教他读书写字,吹笛下棋,甚至抓鱼烤地瓜……”听到这里,童谅不觉失笑——众人眼中敬若神明的“倾城一剑”居然跟着徒儿一起抓鱼烤地瓜,这若传了出去还不会教大家跌破眼镜。
傅放也是一笑,接着讲下去:“渐渐的,小男孩长成了大男孩,跟师父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可是有一天,他却发现师父给他留下很多东西,自己却不知所踪了。男孩很急,因为对他来说师父不仅是师父,还是兄长,父亲,好友……于是他便也离开跟师父两人一直住着的山谷,来到江湖。下了山,他又遇到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也有了很多朋友,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师父的下落,于是他就找啊找,找啊找……”傅放的话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消失,只是满面惆怅地将目光投向远方。
事实上,在刚才那番话里,傅放隐去了很多事情,比如袁蔚以及自己与净元宫的关系,还有……
“这么说,当年鹿山之巅,你身后那位青年就是‘倾城一剑’了?”童谅低头回想。
“不错。不知你还有无印象,其实当年师父是戴了人皮面具的,而这副面具,也正是我在武林大会上以游护宫身份出面之时戴的那一副。”傅放淡淡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行走江湖之时,都是带着这副面具而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我之所以戴那面具却未被认出,是因为距离当年他行走江湖的时间已很久了……”
“……很久?久到这种地步,那倾城一剑究竟多大岁数了?”童谅奇道。
“呵呵……”傅放微微一笑,续道:“师父本是前朝末代太子,前朝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倾覆,而本朝建立已有多久,你屈指算算便能得知。”
童谅心下一算,不觉惊叹:“倾城一剑应是高寿了!”
“他可从不认为自己高寿。他不仅天性顽皮,而且武艺高强,即使已是古稀之年依然健步如飞。况且……”说到这里,傅放微微一顿,叹道:“你若见本来面目,也决不会相信他的年龄。这也是他为何总戴着面具的原因。”
“……?”童谅不解。
“因为……即使已至花甲古稀之年,他面貌也依然如故,保持他二十多岁时的模样从不变化。加之他本人极为美貌,因此若以真面目行走江湖,不知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我知道内功高强之人便不会显老,就如父亲虽已年届四十,但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岁上下……”童谅沉吟道。
“不错。但蔚……不,师父的情况极为特殊。他是由于在年轻之时曾服下一种药,才能保持他二十多岁时的相貌永不变化,但同时却无法留下子嗣延续血脉,而且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会浑身剧痛,苦不堪言。当年若不是高祖皇帝……唉……”他没再说下去,而是长叹一声,心痛不可抑制。
说到此处,傅放朝向童谅,歉然一笑道:“啊,对不起,一直是我在说,也不知你……”
“不,没关系。”童谅的面容重归平静,看不到波涛汹涌,而他却大大方方地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听你说话,我很喜欢。”
他说,我很喜欢。
傅放猛然回头,却看见童谅平静无波的面容,不觉半晌无语。
“你……有的时候,还是想到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比较好。不,我也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傅放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而就这么昏头胀脑的胡言乱语了一通:“总之,还是不要太压抑了,可能这样反而不好。如果你生气了,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难过了就哭出来,如果高兴了就笑……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东西是不能错过的,不然……”傅放突然顿住,因为他看见童谅把头移向了海面的方向,甚至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对,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说了好多不对的话,你千万……”见了样子,傅放不禁慌了手脚。
“不。”童谅打断他的话,虽然还是没有抬头看他:“不是的,没关系……我只是觉得,和你做朋友太好了,太好了……”
和你做朋友太好了……
“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朋友。”
这是同一个人说出的话,但又有谁人能得知其中的辛酸苦楚?
一瞬间,傅放只觉满心都被无边的苦涩占满了。
童谅还是没有回过头来,傅放无端认为,他好像在哭。
童谅并没有哭。
他只是觉得,在那一瞬间,他再也不能见到傅放的脸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过话。
他们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潮水涨了又退,看着天渐渐由黑蓝,深蓝变成浅蓝,直到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