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霞光照在童谅脸上的时候,傅放站起身来,道:“我走了。”
“嗯。”
“你……不要来送我。”
“我不会去送你。”童谅眉也不皱,淡淡地道。
闻言,傅放心微微地抖了一下,不觉往童谅所坐的方向走了几步,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想去碰他……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霹雳般闪过,傅放的手在离童谅不过一寸的地方忽然停住,接着还是缓缓放了下来,垂在身侧,苍白而无力。
终于,傅放细细惨笑数声,轻声地,仿佛不敢再打扰到面前少年的灵魂一般,道:“再见。”
“恩,再见。”
于是,他走了。
他并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留在海角断崖上那个最终把头低埋在胸前,微微抽动着肩膀,很久都没有再动的身影。
兴宁一十六年 八月二十九 夜
傅放从天同最南面的智巧郡乘上了开往同朝大陆位于废平澜江口的永定的船只。
六十多年前,平澜江曾经泛滥改道,从而形成了现在下游的河道以及江口城繁荣。而原来废弃的河道虽形成了一条天然通路,但原本很繁荣的入海口永定却渐渐衰退,现在的规模还不到江口的二分之一,并且由于离天同较远,不是天同的势力范围。而天同最南部的智巧郡因为工商业并不发达,并无从这里到永定的航线。净元宫在天同附近监视寻找傅放的人也许没有想到,他偏偏走这条航线避过了他们的耳目,离开天同。
“你真的不去送他嗎?船马上就要开了。”无心谷默渊中的离相居里,何施施站在端坐在书桌前正默默抄写经文的童谅身边,淡淡地问道。
童谅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手甚至没有停下抄写的动作。
“大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爱欲垢尽,道可见矣……爱欲垢尽,道可……”童谅一边抄写,口中缓缓念道,但却停在一处,怎么也接不下去。
“小师弟,你想清楚,这次一别,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何施施不忍见他面上僵硬铁青的神色,提醒道。
啪的一声,狼毫毛笔在掌中断成两截。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可是,可是……”他扔掉手中断笔,另一手抚住额头,紧闭双眼。
“那就去吧……哪怕不能送别,再看一眼也是好的啊……”
“不……他叫我别去送他的……”童谅低头,呐呐地道,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来。
何施施突然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夺眶而出:“小师弟,你去吧!快去见他啊!不要再这个样子了!你那么痛苦……我不要再见到你那么痛苦啊……!”
童谅有些恍惚的转头看着泪流满面的何施施,竟然微微地笑了:“师姐,你为什么哭呢?我都……”
但,这是什么?
面上那咸涩的透明液体是什么?
傅放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远海面上倒映的点点星光。
由于是朔月,暗沉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但云并不厚,且不一会便消散了。星光显露出来,异常璀璨,把夜幕照耀的朦朦胧胧,让海与天几乎连在一处。
或许,童谅也会看着同一片天空里的星星吧。傅放这么想着,心中空荡却澄明。
由于海浪比较大,他们的船推迟了一点时间出发。等到水手来叫傅放进舱的时候,他不经意间回神,却望见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白色身影。
傅放愣在那里,脚却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带到甲板的栏杆边,死死盯住那个飘然若仙子的白色身影。
不是叫他不要来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道别的话语啊!可是……
看到那个白影从海上飘过来,他居然安心了。
谁知,到得靠近船的地方,那个白影却没有更加靠近。而是几乎停在水上,接着竟在海面上变换身形,悠然踏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傅放恍然大悟。
“我嘛……早就听闻踏波居士的独门轻功‘踏波行’名震天下,仰慕已久。若是以后有机会可以观赏一下整套的‘踏波行’,我也就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这倒不难,以后有机会定会让你观看的。”
那个半开玩笑的约定,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实践的。
傅放动也不动,目光根本离不开那个在海面上若危若安,若往若还的身姿。
只见童谅完全使出“踏波行”身法,按照八卦方位,一个个身法连续施展开来,舒展流畅,举手投足,飘忽若神,白鹤兮将飞而未翔,浮云兮将散而又聚。
这究竟是轻功,还是舞蹈?而那个人究竟是仙子,还是凡人?
仰首低头,青色发丝随着身法变换飘忽甩动,与点点星光碰撞出比穿透薄云的月光还要朦胧的光华。而他一身白衣,襟袖翻飞,与星光照映,恍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
回头转身,那双温柔若星子的深邃双眸虽然傅放无法看的分明,但萦绕在自己心头的却是一种几乎要把人全部醉进去的悸动。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看下去,因为如果再看,他一定会无法控制自己。
于是他不断摇头,垂下目光。但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个白色的身影竟然已经消失了。
究竟是梦还是醒?是幻影还是现实?
傅放立在船头,恍惚久久。
而那边,童谅精疲力竭地踏上海岸,身体便瘫倒在柔软的沙滩上。
他停了半晌,胸口突然震动,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停的咳,身子颤抖地如同在秋风中挣扎的枯叶。
终于,唇边流出了殷红的鲜血来。他呆呆地看着白沙滩上触目惊心的红色痕迹,突然四肢伸展废然躺倒,仰天长笑。
绝望的笑声长久地回荡在悲凉的夜空中,不能止息。
尾声
兴宁一十六年 九月十六
天同岛 忘忧山无心谷 默渊 离相居
何施施走进书房之时,就见童谅散着头发,解开衣襟,靠在床头,一手拿着经书,另一手执着一个小杯,而房间里竟满是酒气。
何施施眉头紧皱,想要走到近前说点什么,却发现在这深秋时节,窗户仍然大开着。她伸手想去关上窗户,却被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制止了。
“别关。”
“可这已是秋天的凉风了啊……”
“不,风好舒服,好像忧愁烦恼都可以被带走一样。师姐你别关窗……”童谅望着空荡荡的窗户,凉风带起他散乱的发丝,失神落魄。
“小师弟……”何施施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姐,佛经上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学道之人,不为情欲所惑,不为众邪所娆,精进无为,必得道矣。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你说我现在是忧还是怖呢……?”
“小师弟!”何施施突然跪在了地上:“我求求你,不要再这个样子了好不好……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就忘了他好不好……求求你……”
“求求你,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何施施低头,终于泣不成声。
“师姐,你知不知道这里被插了把匕首是什么感觉?”他把何施施扶了起来,接着比了比自己的心口,平静至极地道:“傅放就是一把插在我心口的匕首。如果把他拔出来,我就必死无疑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忘不了了。”
“小师弟……”
“但是呢,让这把匕首一直插在这里,我也是会死的。这不过是如何死,何时死的问题罢了。”
“不行!你不能死!为了他死你不值得!”何施施叫起来。
“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这一切都是命。自我12岁遇到他起,这段命就无法改变了。师姐,你明白么?”
童谅的话语安静地如同一汪没有一丝波纹的湖水,或者说这汪湖水已经死了。
何施施终于明白,跟那个人分开之后,师弟的心就已经死了。
“小师弟,你还是去中原吧。去找他吧……”何施施惨白着脸色,终于这么说道。
“师姐……”
“你还是去找他吧……”
“师姐,我……”童谅的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一个字。
倾城天下 第一部——忘忧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