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年开始练功是为了击败你,而现在最关键的时候却中了什么毒,服下解药之后居然忘记了有关的一切!若只是这样还好,但他又对你……”讲到这里,东方旭轩用怨毒的眼神看了傅放一眼,接着把什么东西刻意回避了:“你知不知道,练功时心情激动血脉贲张,时间越长痛苦也就越大。三个月了,只要他动心便是内力反噬之时,经脉淤积逆转,那种痛苦都是他一人承受!我与师父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封住他体内反噬的内力,现在正是他最不能受触动的时候,如果见了你,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知道你是他的……好友,但就算如此,你还是想见他吗?”
傅放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抱朴斋的,但回到住处,他终于彻夜难眠。
几日过去,当何施施无意中见到傅放那张困倦无神面色青白的脸时吓了一大跳。
“傅放,你怎么了?”
“我没事……”傅放硬是挤出一个笑容,道:“何女侠,你是不是……知道童谅的所有事情?”
听傅放这么一问再加上他现在的脸色,何施施便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我知道。小师弟从小就没有母亲,一直都是由我照顾,所以……”
“哦……”傅放深深地看了几眼何施施,没说什么,但他的意思,何施施却是心知肚明。
“你想见小师弟么?”
听闻这话,傅放忽然抬起头来,但瞬间又低了下去:“我……拿什么去见他?”
“你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呢?”何施施的话语在傅放耳边静静地响起来,引得他不禁一愣。
“很多事情我都听说了。小师弟……他中毒了对不对?”
“啊……那是一个意外。”傅放呐呐地道。
“他是因为中毒服下解药,才忘记自己练过无相无心诀之事的。之后,他……遇上了你,但你并未做什么对不对?这个责任不在你,是他擅自动了感情……”何施施尽量用淡淡的口气陈述事实,即使她依旧掩饰不住略略激动的语气。最后,她长长叹出一口气,问道:“还是……你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
“我……”傅放此时哪里敢提当年作弊赢得比武之事。
“其实小师弟在小时候是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他练了那个功夫之后,我们既不敢给他关怀,他自己也不敢接受别人的关怀。遇上了你,因为忘记,他才敞开胸怀去接受别人的好意。同时,也正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才会……总之,你不需要这么自责的。”何施施想到那天在通幽的码头,她看见童谅脸上久违了的笑容,内心大震,霎时间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
其实,她一见他们眼神就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那种互动意味着什么,她曾经想过阻止,但是……
究竟是谁能让童谅再次展开笑颜?
“但是,当年他之所以会去练那个什么功夫,还是因为我……”傅放突然想说什么,哪知何施施只是缓缓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过去的事情太久了,我们都不想再去追究是谁的错,但是现在……你真的不想见他吗?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吗?”
听到“好朋友”三字,傅放笑地苦涩:“我自然是想的,但是……”
“但是什么?”
“我怕他不肯见我……”
何施施笑了:“你跟我来,看他到底愿不愿意见你。”
“小师弟的离相居在忘忧郡忘忧山的无心谷,那里非常隐蔽,假若无人带领很难找到。”何施施领着傅放穿过重重阵势与山林溪流,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远远望见在僻静山谷中的重重竹林掩映下,那片波光粼粼的湖水。
“这里……”傅放在看到谷中的景色之后很有些惊奇。因为现在虽然已将入秋,但也应是万物蓬勃的夏季,岛上正是繁花似锦,十分美丽。而这个幽静的山谷虽然的确配得上“幽静”二字,却太过空灵。谷中虽然遍植青松翠竹,但却找不到一处比绿色更加鲜艳的颜色——谷中方圆十里都没有一朵花或者开花的植物生长。这种过于纯粹的绿,让傅放觉得扎眼。
“你所看到的一切景象,就是小师弟八年来居住的环境。这里远离世俗,没有花,没有鸟,我们不敢放任何引人愉悦的东西,连自己也不常来,因为怕亲情会妨碍他的内功修为……”仿佛是感觉到傅放的诧异,何施施先轻轻的开了口,但这样虽消除了傅放的好奇,却激起他心中更深的愧疚。
眼见何施施在竹林外停了下来,傅放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傅放,听说你粗通医理,在此之前也为小师弟把过脉吧?”何施施回过头来,神色凝重地道。
“啊,是。”傅放想到童谅的脉象,不觉深深皱眉。
“你已知道……小师弟武功身法的来源了吧?”何施施向傅放确定道。
“……”听到这话,傅放自然想起之前东方旭轩对他所说的一切,心中剧痛,默然不语。
见傅放神情,何施施也不再问,只是沉重地道:“小师弟刚回来那阵,身上经脉淤积逆转,全身内力只剩下不到三成。由于完全忘记自己练过无相无心诀,甚至不记得修习的方法,师父与大师兄一个月来彻夜不停的守在他身边,为他调息,压制他逆转的经脉。现在他内力总算稳定下来,但精神状况却是极差。事实上,我本不该带你来见他,但……”何施施欲言又止。想到童谅一个月来肉体及心灵上双重的痛苦纠缠,一直把他当弟弟一样疼爱的何施施内心非常矛盾。
现在带傅放来这里,是因为不想再看到童谅整天在眉眼间露出的无比落寞,让人心酸的神情;但是如果让他见了他,童谅一下子无法压制经脉奔腾,说不定之前的调息几乎就会全废……
何施施领着傅放站在竹林外面,心中却也左右为难。
“算了吧……”出声的,是傅放。
“什么?”
“何女侠,谢谢你,但若我……不,还是算了吧……我,我回去了……”傅放转过身去,低着头,手中却是紧紧握拳,微微发抖。
“可你不是……”何施施也有些惊讶。
“如果我现在见他,会给他带来困扰吧?所以,我不能见他。”傅放突然扬起了头,竟然微笑起来。但在何施施眼中,那种笑容却与童谅一样落寞。
“虽然,我真的很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傅放似乎又笑了一下,把头偏了过去,没有看何施施。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他声音中满满含着的都是说不出的浓重忧伤。
“……你跟我来!”看到这个样子,何施施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她一把拉起傅放的手,几个掠身就将他扯到了竹林中央的湖边。
“何女侠,我是真的……”傅放还欲说什么,但见到眼前的情景之后,也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是一个不小的湖泊,湖水清澈,碧波粼粼。湖中没有荷花浮萍,与四周竹林映衬更显纯净。湖中央有一座岛屿,岛上可见的有房屋,但那岛离岸边起码有三十几丈,四周湖面却没有任何船只或者桥梁的影子,这叫岛上人如何通行?
“这湖叫默渊,那岛上水榭就是离相居。”何施施道。
“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何施施淡淡开口:“我既然决定带你来了,那就带到底。这里你也看到了,如无绝顶轻功是万万过不去的。你的轻功我也见识过,这点湖水应该不是问题,去不去见他,就只在你。”
傅放不再言语,望着湖中央的岛上建筑,心海难平,几度举步,却又总是裹足不前。
傅放啊傅放,不是你自己说要来见他的么?怎的又没了勇气?
突然,傅放远远望见岛上房屋的窗户里出现了一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当下,他竟想也不想,足下顺畅无比的一个点地,就向岛中掠去。
“燕掠身”的身法使到一半,傅放突然觉醒:“就这么贸然前去,不是会坏了童谅辛辛苦苦得来的修为!这下可好,见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人影,一个心神不宁,冲了过去,可怎办才好……”但当时情况哪里容得他多想,下意识的在湖上轻轻点向水面,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岛上离相居的门前。
此时,那房里的童谅也早就知道是傅放来了附近。平日里虽有小厮会乘着小船前来帮忙添补食水和打扫,父亲师兄师姐也会在一年里来个几次看看情况,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却让他无端觉得,一定是他。
回到天同,他终于从父亲师兄的口中知道了自己内力丧失以及无端心痛的原因,收回心神开始静养练功,也下定了决心不再见他,但那份感情却怎么也放不下。有时从调息中回过神来,望见窗外温暖的阳光,就总是想到那个会笑得如同阳光一般的大男孩。
不管什么时候,一想到这里,童谅的心就总是会被一种甜美的痛苦占满。
不能,不能去想啊……
但已尝到感情滋味的心,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
感觉到似乎是傅放出现在附近,童谅下意识的走到窗前张望,没想到正好看到的就是那人的面容。他慌忙把窗户关上,就听见几点水声,那个人就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家门前!
“童谅……”
那声音,确确实实的,响在他耳边了。
傅放呼唤了一声,却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太多东西堵在胸口,问候,关心,祝福,道歉,什么话都有,但偏偏一句都讲不出来。
门里似乎幽幽传来了檀香的香气,那是向来若有若无围绕在童谅身边的那种与佛相关的味道。
他,还是在念佛吗?
他的脸是不是还是那么苍白没有血色?
长年在这么清冷潮湿的地方生活,他是不是还总是一身单薄的青衣?
原来,居然在连自己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看着他那么长时间,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了……
傅放苦笑着缓缓伸出手去想敲响那扇漆成暗沉黑色的木门,但却在离门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右手只是僵在那里,怎么也无法再有下一步的动作。
挣扎了半天,傅放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后退一步,却执起了垂在腰间的笛子,颤抖着放在了唇边。
门内童谅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心下正有些起疑,突然,门外却清晰的传来了悠扬断续的笛声。
那笛声,好像秋雨霏霏,寒蝉低鸣,残枝落叶被风卷着飘过眼前,分外凄凉。而傅放,似乎就在那片萧瑟的景象中,垂首而立,声音微缓,带着诉不尽的悔意:
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这旋律,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原谅那些无谓的罪过吧,更何况是本来就没有怪罪傅放意思的童谅?他就这么呆呆地站在自己书房的门边,听着乐音,不出一声,咬紧了薄而缺少血色的下唇。
突然,他狠狠一声恶叹,转身奔进房内,跌跌撞撞地取来案几上摆放了很久已经落满灰尘的琴,搬到遍植翠竹的院落中,双手一按一拨,霎时,琴声与笛声相映而起。
一个个乐音充溢了湖心岛,从竹林的每一片叶子上流淌过去,坚定,刚毅,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深情动人。而若说笛声中充满了凄楚的黄色,那琴声就是显出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翠绿。琴声里暗含了内力,传到很远的地方。
傅放听懂了琴声中的镇定大气,放下心来。但是,此时的琴声与笛声却已开始婉转相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竟宛如多年的爱侣,难分难舍。
童谅猛然惊醒,心下大骇,收了琴音,僵在原地,接着马上调息,还好内力并无大损。他略略放心,这才冲出门外,却已不见傅放身影。
离开无心谷,傅放虽已知道童谅并无怪罪他的意思,心下长舒一口气,但总还是隐隐觉得不妥。回到住处,考虑了几日,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天同,免得节外生枝,徒增伤心。
这日,他再次来到童洋的玄奥堂准备先向岛主辞行,却意外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傅放走近玄奥堂,还未入院门,就听到一阵如山泉流转的琴声。先是声微调缓,断续空灵,仿佛诉说着一种被压抑的情怀;接着,另一个琴声又响了起来,这回是声高调急,气势磅礴,宽广威武之意不一而足。傅放不由听得入了神,直到两个人对话声音传出,打断了他的思绪。
先是童洋沉着稳重的话音:“不愧是琴仙,一首《幽兰》韵味十足,值得细细品味。”
傅放听到童洋声音,不由一怔,暗想:“岛主不是闭关修养么?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这时,却听听一个声音苦笑道:“岛主别取笑在下了,您的《风雷引》才是有纵横天下,包举宇内的气势,在下与您斗琴斗了这许多天,不得不甘拜下风。”
听得这声音,傅放不由大惊:这不正是当日在叹霜坡,童谅与之较量过的琴长老越逸么?
但听得童洋冷冷道:“琴仙客气了,不知接下来您还有什么见教?”
越逸道:“当日我就曾输给令公子,而现在又来不知天高地厚向您讨教,输给了您,早已是颜面全无,哪里还敢继续当得‘见教’二字?我这‘琴仙’称号本也是别人随便取的虚名,早已名不副实了啊!”
童洋淡道:“您过谦了,我不过平日里闲来无事,玩物丧志罢了,哪有琴仙您一心钻研来得深入透彻?”
一时间并不听见越逸接话,只是“不敢不敢”说个不停,想是已无说辞。这时,就听得童洋先行发话道:“不过,难为琴仙远道而来,就请留住个十天半月,观赏一下岛上风光可好?”
越逸长叹一声,道:“我既然已一败涂地,无颜再见岛主,自然应该立刻离开。不过,岛主您是真的不愿将那‘天下令’借与我宫主观赏么?”
“此乃涉及江湖的大事,恕难从命!”童洋沉声不改,语气中却多了一份威严。
“既然岛主如此坚定,那也不便强求。在下这就告辞了。”
“不送。”
待越逸刚走出傅放视野,就听得童洋声音又起:“傅少侠,难为你在树上呆了这许多时候啊。”
傅放心知再高超的轻功也瞒不过天同岛岛主,于是从树上跳下,讪讪一笑,道:“不愧是前辈。”
抬眼看去,只见童洋面容不改,只是略有倦意。能让武艺如此高深的人物觉得疲倦,必不是刚才与越逸斗琴所致,而是帮童谅压制内力损耗太大的缘故吧。但看样子,他不得不提早出关,却定与越逸来访有着莫大关系。
童洋叫傅放进了厅堂,道:“傅少侠特地来此,可有何要事?”
“哪里称的上是要事!只不过叨扰了贵岛这么长时间,心有歉意,因此特地来向岛主辞行。”傅放低头作揖道。
童洋沉默不语,却是缓缓点头,竟似早知傅放会这么说。
“岛主前辈……”见童洋不言不语,傅放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对方打断。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可是因为小谅?”
傅放低低地道:“前辈,您……”一个您字出口,他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而他刚才听到的那段对话,却让他心中对天同的近况有了点底。
童洋背景特殊,加之武功高强,天同岛势力强大,因而早有“没有名分的武林盟主”之称号。现在江湖上并未评出真正的武林盟主,之所以如此称他,除了以上原因,大都还是拜他手中那块当今皇帝赐他的
“天下令”所至。
天下令,顾名思义,即取“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之意。先皇下诏终生不准童洋出岛,但当今圣上念及手足情谊,也为先皇抢了他父亲的皇位而心感愧疚,因而赐他此令作为补偿——见此令如见皇帝亲临,可以号令天下武林。
事实上,童洋并未对那种江湖虚名有什么特别的欲望,加之他本就有着一般门派不可比拟的权势,对他来说,这块天下令在他手中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不过,童洋对此令态度再怎么轻视,也不意味着可以随便让别人使用。不然,可以预见这江湖上又将永无宁日。而从刚才的对话可以推断,那越逸特地来此,必是奉了他主子净元宫主或者荆之扬的意思,先来试探口风。由此也可见得,既然连天下令都打起了主意,净元宫的目的必不会小了。
这时,童洋的声音打断了傅放的思绪:“傅放,我且问你,你和净元宫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净元宫?”傅放微微一怔。
“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只是,我想向你亲口确认。”童洋淡道,却仿佛心里存着很多事情,给人一种无言的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