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放话语一出,凌霄派门人自然惊奇万分。他低头望了望童谅,面上伤痛不欲言表,却说不出什么。不过片刻,他却唇一抿,转头朝西,高声将含着内力的话语远远地送了出去:“荆之扬!你给我滚出来!”
回声在山谷中来回震荡,却不见有人回应。傅放回头望了望依旧被郁七娘紧紧抱在怀中,哭得满脸是泪,却仍向自己伸出双手的女儿,心下一痛,眉头紧皱,大喊:“荆之扬!还不出来!你若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无义!”
“你不是早已对我无情无义了,这种话还说得出口么?”谁也没有看清,谁也不知道,一个身穿绛紫色长袍的身影究竟是如何出现在傅放身后。只见他靠近傅放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除了傅放与童谅,无人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你……”傅放猛然间被荆之扬如此靠近,一个激灵,挥掌推出。荆之扬也不回手,只是轻轻一避,傅放便立刻抱着童谅跳出丈把远,怒道:“你!”
“你就这么讨厌我,连靠近那么一点点都不愿意吗?”荆之扬见傅放反应剧烈,摇头叹道,神态却是颇为轻松。只见他一身紫色长衫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身姿挺拔,薄唇微抿,神情似笑非笑,身边却并无一人跟随。
此时日头已高,来参加鹿山大会的武林门派也已到了十之八九,见场中事态突变,虽一一看在眼里,但都不欲声张。碧琼子也知璇玑门为何定要在此时此刻作以童谅换解药的交易,无非是让人看她居然为了一个弟子的性命出卖天同少岛主的行径,从而在江湖众人的面前折辱于她,以大大打击凌霄派的声名。但她爱女心切,又如何能够拒绝?此事本已大大不妥,而现在居然又出了“假明珠”这档子事,更加显示她识人不清,不由面挂寒霜,怒火满腔。
即使荆之扬出现的如此突然,当下也已有不少人暗暗提防。因为既然荆之扬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鹿山之上,说明他必有准备,假若净元宫人马与聚集在此的江湖群雄发生正面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但荆之扬此时却仿佛并没考虑那么多,只是定定望着傅放极度激愤到几乎扭曲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道:“放,你我又是多时不见,何必如此?”他面色沉静,只是眼中不觉露出微漠的忧伤颜色。
“荆之扬!”傅放抱着童谅身躯的双臂紧了紧,却是几乎从牙缝中一个一个地蹦出含着刻骨仇恨的字句来:“让他们放下薇儿!”
荆之扬却未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郁七娘面前,伸出手去。郁七娘低身行礼,接着在傅放几乎冒火的目光中把薇儿交到了荆之扬怀中。
“真是可爱的孩子,我还没见过她吧,该叫我大伯的。”荆之扬伸手逗弄着薇儿,面上的笑容居然深了一些,表情却是痴痴地道:“放,你看她的眼睛跟你真像……来,叫大伯。”
薇儿似乎被吓得过了头,竟然停止了哭泣,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荆之扬的脸,一边把大拇指放进口中吮着,却什么都没有叫。
荆之扬也不着恼,径自笑了笑,转头对傅放淡淡道:“放,回来吧。你看,有我、亦英和你一起好好的照顾她,不好么?”
傅放却似渐渐平静下来,冷冷道:“笑话。你明明是薇儿的弑母凶手,怎可能还会好好对待她!放下薇儿,不然少不得我不客气!”
荆之扬淡淡一笑,道:“虽然你自离开非离山后就没对我客气过,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总是用那么仇恨的目光看我。你女儿在这里,自己来接吧!”说着,竟把薇儿向空中抛去!
傅放一声惊呼,放开童谅就要飞身上前,却只见一个身影比他更快,早先他几分掠身接过了小女孩的身躯。傅放心下一沉,定睛一看,果然是吴杉那张向来似笑非笑的面容。
“傅公子有这么水灵的千金,真是好福气!”吴杉看了一眼薇儿,小女孩已经被好几个不怀好意的人抱过,不免恐惧心大盛,嘴巴一扁,呜呜地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唤着爹爹,让傅放更加心如刀割。
“吴杉!”傅放咬牙切齿,连一声“长老”都不喊了,折扇已然出手,转头对荆之扬道:“荆之扬,你别逼我。”
“我哪里逼你,不过只是请你把童少岛主交给我们……啊,看样子不必了。”荆之扬话锋一转,面上也无惊诧神情,仿佛早就知道事情会进展如此。
傅放猛然间转头,就见方才被自己放下的童谅也带着一脸惊愕被一人抱在怀中,并且带回江湖众门派的人群边。
“大师兄……!”童谅微微启口,而傅放随之看去,只见将童谅带离危险境地之人正是天同岛主童洋的大弟子,“十全君子”东方旭轩。
“傅放……你居然……”东方旭轩放下童谅,上下检查了一番,确定并无大碍之后,转头对傅放冷冷开口道:“你居然放开了小师弟!你可知方才若非我及时出手,小师弟早被那些人掳去了!”
傅放这才四下察看,只见已有大批净元宫弟子悄然出现。假若方才不是东方旭轩动作快了一步,童谅与自己都已落入净元宫包围。他暗叫一声惭愧,额头冒出冷汗,霎时无法言语,只恨自己太过专注于薇儿,竟放开童谅也未注意到净元宫众人的动作。
他向童谅望去,却见对方忽然挣脱东方旭轩的搀扶,在他身旁闭目坐下,似乎开始运功。傅放知道是那两颗血泪丹的药力正在起效,假若童谅抓住时机,一时间便恢复八成功力也无不可能。
此时正值隆冬,丹昔峰铅云罩顶,寒风阵阵,在场群豪皆有内力护体,方不致瑟瑟发抖,但当下“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加之如此诡异的气氛,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不觉心寒。
傅放抬头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心头亦是沉重。他望望薇儿尚在吴杉手中,心中一苦,转头直视荆之扬,抿紧的唇微微动了动,却听得一声苍老的长叹,只见清林寺方丈明净大师缓步走出人群,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荆施主,老衲知道一统江湖乃是您的宏图大志,但为了一己私欲,就惹得武林大乱,多少门派不得安宁,绝非善事啊!我等武林同道来此也并非为了故意寻净元宫什么麻烦,您现下也在此处,那便正好,我们双方静心长谈,能在言语之间便化解干戈岂不甚好?”
荆之扬仰天长笑道:“明净大师果然是佛门中人,宽宏大度至此。不过不瞒您说,就算您如此说话,也绝无动摇我心意之理。况且……”他转眼一看众位看着自己咬牙切齿的群豪,却是淡淡一笑,续道:“您的建议,只怕在场诸位前辈定是不依吧。”
“不错!”此时便有喊声从人群中传出:“这等竖子,不过黄口小儿之辈,怎配与我等武林名门正派平起平坐,相提并论!”
听闻此言,傅放悲哀地发现自己心中居然产生了一丝不快。他一边为那对荆之扬乃至净元宫出言不逊的莽撞之人担心,一边余光瞄向荆之扬,却见他面色平淡,道:“窕州鲁家的四老爷果然快人快语。不错,在下虽然仍是晚辈,但净元宫在江湖上立威的时间也并非不可与天同岛和清林寺并举。”荆之扬话一到此,众人却都想起了三年前武林大会上的排名之争。荆之扬目光不着痕迹却颇具魄力地扫过明净与正站在童谅身边焦急守候着的东方旭轩。明净见状,道了声“阿弥陀佛”,表示并不否认;而东方旭轩却只哼了一声,又径自低头去看童谅情况。如此,荆之扬又冷冷道:“请恕晚辈不敬,但望鲁四老爷往后说话还是注意些才好。”
此时,群雄仍是骚动不已,明净却不再多言,东方旭轩只顾看着童谅,而碧琼子脸色铁青似乎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荆之扬唇笑道:“晚辈早就听闻诸位前辈欲在这鹿山上商议一件大事,既然身为江湖中人,在下亦不能免俗,因此未打招呼却特意前来参加,还望各位前辈见谅。不过这件大事究竟为何,还请各位前辈指教。”
“荆之扬,事情已到了这个份上,你也就别再装傻了。你净元宫人马不是已收了孤雁山庄,玄因山庄,八帮九派与南海贞州三十六岛了么?”发话的是站在一边一位身着长衫,头发略有些卷的青年。和任予循声而去,却不由低呼一声。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目前宁真派代掌门,即和任予的二师弟白启。自夏森身亡,和任予失踪失忆之后,三年来正是这位夏森的二弟子在代行宁真派掌门一切事务。和任予听了他言语,虽扶着薛黛紫,却大大在意起来。
“不过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居然还派船围了天同岛。你的行为已惹得中原武林门派人人自危,有你这样的人在,我们怎能不商讨如何应对!”
此言既出,群雄纷纷点头。而荆之扬却面色不改,道:“原来如此,各位前辈倒也算是未雨绸缪。不过若我说孤雁,玄因二庄,八帮九派与南海贞州三十六岛并非由我净元宫强力征服,却是他们自愿归顺,那又如何?”
“绝无此事!”“怎么可能!”“你说什么胡言乱语!”“他们又凭什么无缘无故屈居你门下!”荆之扬此言一出,自然引来众人一片愤慨质疑,而发话者却不紧不慢地续道:“诸位已入我净元宫麾下的庄主帮主掌门岛主自有缘由。首先,净元宫经过数十年潜心经营,已不复往昔,宫中强手如林,假若在场诸位见过三年前那一场武林大会的话便能探之一二;其次,我净元宫沉水宫主宅心仁厚,宣布但凡入我宫之人便是一家人,自然便必须放下前代留下的恩恩怨怨,如此一来江湖上也不知少了多少是非;再次……”说到这里,他转头意味深长地对傅放露出一个笑容,道:“我宫存有当年倾城一剑留下的一张‘倾城图’,有传言说这张图既是前朝藏宝图又是绝世的武功秘籍,极为珍贵。宫主大度,愿与加入的诸位英雄共享其中秘密,因此自会有人前来投奔;至于最后……”
荆之扬停了很久,目光从傅放,和任予,碧琼子,东方旭轩师兄弟与永真派门人面上一一掠过,露出一个骄傲而又神秘的笑容,道:“因为我净元宫宫主身份高贵,本就应有一统江湖的地位。”
这数种理由一一道来,最后一个却是漫无边际,引得众人心中疑窦大起,也早有快人快语之人喊了出来:“这最后又算得什么原因了,你说你们身份高贵,高的过在场的童少岛主吗?”
江湖中人都知童氏父子乃是皇族之后,因此自然有此一问。而荆之扬却毫不在意,唇边笑容反而加深,道:“只高不低。”
“……难不成,难不成荆之扬他……竟也是皇族子弟?怎么可能……”听得此话,傅放心中不由动摇。事实上,他早已觉得荆之扬待人态度不同,说话的语气腔调,乃至发号施令时的神态,总像自恃贵族身份一般。原以为是他为人高傲,如今看来竟是大有缘由。只是,为何这许多年来从未见他吐露半句真相,而今天突然又在天下群雄面前揭露这一秘密呢?
心下生疑之人自不止他一个。荆之扬话语一出,群豪不免议论纷纷,面上都带狐疑之色,竟像是大半人都没有相信。荆之扬面色平静,轻咳几声,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才又出言道:“诸位前辈应该都听说过二十多年前闻名江湖,却又突然神秘暴毙的‘剑圣’修漫山吧。”
“修漫山……修沉水,修亦英……”傅放心中默念这一系列的名字,心中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穿成了一条线,却有一个关键的地方,由于太过于惊世骇俗,让他怎么也不敢确认。
“修氏乃是你们净元宫宫主一系的姓氏,江湖人都知道,三十年前的净元宫修明修宫主也曾以净元神功威震天下。至于当年剑圣的姓氏……难不成你要说剑圣本出自净元宫?就算如此,你净元宫主又怎算的有高贵血统?”圣心五侠今日来了排行第一第二的两位好手,而发话之人,正是以机智著称的二侠陆离心。
“不错,剑圣的确与我净元宫有着莫大关联,但我要说的却绝不仅只如此。”荆之扬淡淡地道:“话说当年本朝开国高祖皇帝育有三子,长子,即初代太子钢,次子建平皇帝锐,三子太宗皇帝铮。太子钢体弱多病,于嘉元七年先高祖而薨,但无人知道,他事实上乃是被后来的太宗皇帝铮派人下毒而死。”
众人闻言大惊,但见荆之扬却仍不紧不慢地道出如此天大的秘密与大逆不道的话语。
“诸位有所不知,太子钢的正妃修寒其实原是我净元宫圣女,即修明宫主的姐姐。当年她设法诈死骗过太宗皇帝的眼线,带着十三岁的世子漫逃出京城。逃亡途中,太子妃母子失散。而一年后,因缘际会,世子漫却被倾城一剑袁蔚收为弟子,改名修漫山。”
话讲到此,众人哗然。而荆之扬不为所动,仍娓娓道来:“不错,四年后在武林大会上以十八岁之龄即连败当年武林八大高手,而后名扬天下的剑圣修漫山,就是太子世子童漫!假若当年太子未薨而继承大统,那么现在坐这天下的人本该是那童漫!”
“但这跟你现在的宫主还是无甚关联啊!”又有人高声出言。
“其实,当年修寒太子妃逃出京城之时腹中已怀有公主。不久她生下公主后死去,而这女婴由修寒的贴身太监带回了净元宫,进而继承母亲的位置成为圣女。”
此时,陆离心不由沉吟道:“现在想来,沉水宫主的确原为圣女,按年龄来看,难道说……”
“陆二侠果然机敏无双。”荆之扬点头笑道:“沉水宫主正是太子钢那位遗腹的公主。如此一来,显然见得,沉水宫主乃是本朝流落在外的公主,这身份可比的上天同岛主童洋同王爷?”
“口说无凭,这些事情你又是从何得知?”这回出声的是宁真派代掌门白启。
“呵呵,白大侠问得好。不巧当年那位抱着尚是婴儿的沉水宫主投奔净元宫的小太监荆浩,正是在下的养父。”荆之扬点头道:“为了报答他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是以本人以荆为姓。”
“以荆为姓……那你本来应该姓什么?”这句话本由白启脱口而出,而接着问下去的,却是心中已经隐隐有底的陆离心:“你的模样如此胸有成竹,难道说你的本姓应是修?还是……童?”
见对方问话至此,荆之扬忽然暴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在场之人莫不心中一震,也都像是模模糊糊的明白了些什么。
荆之扬的笑声渐渐止息,他却将头缓缓转向了傅放,淡道:“放,这些宫中之人从未对你说过,我也不大愿意告诉你,因为你也算是先父的师弟,我俩这辈份可是乱得一塌糊涂了。”
傅放闻言惊道:“你……难道你真的是……”
荆之扬暂未理他,而是转头面向众人:“咸盈五年,当年还是圣女的沉水宫主偷偷出走净元宫,无意中遇到了修漫山。剑圣自然是风流倜傥,而沉水宫主亦是年轻貌美又聪慧无比,两人居然在并不知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一见钟情,还生下了一个男婴。而这个男婴,哈哈,不巧便正是不才在下我。”
如此一来,江湖众人便如炸雷般乱成一团。明净双手合什不住摇头道:“冤孽,冤孽!”童谅兀自运功不起,东方旭轩在一旁专心护法,也无意去听荆之扬说了些什么,直到这时才觉不对,方抬头欲询问,但见白启,杨晚津,陆离心等人皆是瞠目结舌,而碧琼子依旧苍白着脸色,面上却微微露出一丝混着阴郁的明了。
荆之扬却依旧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说了下去:“母亲曾经告诉我,先父是在我临将出生之时去世的。去世的原因是被仇家追杀,受了严重的内伤,不治身亡。而当时其实已有一位武功高强也在江湖上大大有名之人与先父同行,当时假若那人出手相救,帮他疗伤渡过难关,先父本不会死。而那人……竟然见死不救!”荆之扬话说到此,不觉咬牙切齿。
傅放越听越觉不对,不禁问道:“那人是谁?”
荆之扬也不看他,二是将目光在碧琼子,薛黛紫与和任予面上转了一遭,道:“当年那位道貌岸然的武林名宿,正是永真派的掌门,夏森。”
“不可能!”一直站在一边而不发一言的和任予此时终于按捺不住,不禁脱口而出:“师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为人正直,深明大义,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事来?何况,何况你有何凭据说当时那人就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