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才团聚的两条鱼,挣扎似的互相爱抚着。我感觉到他的手插进衣服里,慌忙连
跪带爬地挪开。瞧见我这副窘迫的样子,江宁却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回到身边。
“没问题,怎样都行。”他说,“信我一次……”
我信,虽然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他的精神看起来却比先前强多了。应该熬到头了吧
?我暗暗想——
至少,请给我们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
FROM江宁:
叶川不在北京的时候,同他在身边的日子相比我的感觉似乎毫无分别。一天里许多的
电话,座机打的,手机打的,公共电话打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互相说说自
己目前在干嘛;我讲讲单位的情况,他讲讲家里,中间插上珞珞乱七八糟的见闻感想
。
“我们打算买海狗鞭回去,你要不要?要就说啊,别不好意思!还有还有!川儿他们家
旁边住着一个特‘卡卡’的外国男人,是男人!我说的可是男人!我已经搭仙(讪)
成功了,回去给你看照片!”
她的娃娃嗓后面是叶川朗朗的笑声。我贪婪地聆听着,捕捉着他的每一点声响,像个
陶醉在麻药中,快要神智昏迷的瘾君子。临行前说好了等他回来一起去医院做复查,
电话里叶川又提到这件事。
“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能吃能睡。”我加重语气,“放心放心,我好好的……”
没有错。最近不知怎么了,整个人突然好象换了副身体似的,精神好的一塌糊涂。上
下班时追着公车飞奔,腿也不疼了,吃完饭后也没有以前那么难受。难不成有人半夜
给睡梦中的我吃了大补贴?我懒得细想,心里还是会在高兴之余有隐隐一丝担忧:希
望这是个好兆头。可别出什么坏事。
然而现实仍旧同我开了个大玩笑。
洗澡时摸到腹股沟处肿快的那一瞬间,我顿时懵了。脑子如玻璃般透明清晰得可怕,
许多把刀子开始迫不及待地剜进肉里,疼得撕心裂肺。一股不知缘自哪里的风从许多
孔洞中穿过,发出呜呜地回响。我突然想到秋天的那些落叶,它们在坠落时所发出的
声音似乎就是这样,像惨叫。
终于,终于到这一天了。
到底何时出现的?对此我已经没有回溯的心情。跟叶川几次做爱的时候,谁都未曾注
意。应该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像个怀着恶作剧心态的寄生物,耐心地等待我们
靠近,再靠近。到达触手可及的距离后它就突然扑上来,甩也甩不掉,盘根错节地长
满全身。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落此下场也就罢了,熬到今天,我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肉
体上的痛苦是我忍受不了的;但它施加在精神上的痛苦,却足以把整个世界撕得粉碎
。光有我还不行,它还会缠上父母,以及——想到这儿我暗暗在心里叫了一声:叶川
。
叶川!
手忙脚乱地拧上淋浴喷头,拿毛巾胡乱擦几下身子就冲出卫生间。几分钟后,人已经
坐上去医院的公共汽车,在盛夏炽热的光线里,不停地打冷战。有一刹那我想给在上
海的叶川打电话,可接通后该对他说什么?我把手机塞回裤兜,狠狠咬着食指,强迫
自己镇定下来。一抬头,正迎上站在旁边的中年女人充满惊讶的目光。我对她笑了笑
,那女人立刻转身到走到对面,留给我一个避之不及的背影。
在说清自己的主要情况后,那位五十来岁的医生让我脱掉衣服摸了摸那些包块。他略
显诧异的表情让我心里一凛。
“今天才发现的?”他问。
我点点头。
“你也太大意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得到确定答复后,我给自己做了满满一桌菜;却完全没有食欲,而是抱着汤圆热乎乎
的身子躺在地上。稍微抬眼,瞥见了一根头发。大概是我掉的吧,但我宁可想成那是
叶川的。我死死握住它,好象要握住远在千里之外的叶川的手。
这回会死吗?逃得过去吗?我喃喃地问自己。死掉,活着,死掉,活着;我能拥有的
生命符咒将会是哪一张?后来,我把能记起来的神仙菩萨统统求上几十遍,反复祷告
着一件事:
我不指望活得长久,再也不指望了!只要给我健康的一年,每天好端端地生活,在约
定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时一下子死掉,身边的人谁都不用经受长时间的煎
熬,之前的每寸光阴都能安然过完,如此就好了!哪怕全世界人骂我自私缺德也无所
谓!哪怕叶川为此恨我一辈子!别再让我们受折磨,别再让他受罪了!意料不到的是
,想着想着我突然开始哭,没有眼泪,但确实是在哭泣。
叶川!叶川!叶川!我哭着喊,内心嚎啕的声音如刺穿鼓膜的雷霆一般。
叶川——
救救我吧!
36
FROM叶川:
上海家里因为珞珞的存在而稍显太平。不管怎么说,父母所谓家丑不能外扬的观念已
经是根深蒂固了。纵然我回来之前就在电话里讲明她对我的事一清二楚,他们仍以自
认为该有的保守态度在所有人面前矜持着。
结果,珞珞成了邻居们眼中我的北京女朋友。
“太棒了!这下同床共枕可就名正言顺啦!”她用单脚在楼梯旁跳来跳去地说。“人
不知鬼不觉地,咱俩就把事儿办了吧!”
我笑得差点把汽水喷出来。
“真那样的话我不是被雨子打死就是被你爹妈打死。”我说。
“哎哎,没有江宁吗?你那位心胸开阔天下第一?”她终于切入主题。
我一下子又笑不出来了。
“他啊……”
珞珞等了半天不见我继续说下去,没好气地问:“你是乌鸦吗?光会‘啊——’!”
“啊?”
“……!”
“他可能会说:‘挺好的,不错嘛……’难听的话一句都不会有。”我狠狠抽一口烟
,重新笑着说。
珞珞的眼睛立时圆了起来。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捂上小丫头的嘴把她拽进后面的
客厅。
是我太了解江宁了,还是我根本一丁点都不了解他?在上海的这几天即便不能说太舒
心,也还算比较轻松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失去了应有的警觉,对江宁主动打来的
电话,根本未曾深究过。
“没啥事,想你了。”他的理由简单而直接了当。
“从我走后这还是第一回呐!”我打趣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也笑:“偶尔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
“真没事!就是想跟你说话。”
“真的?”
“操!肉麻的话你叫我说几回才够啊!?”
我挺高兴,开开心心地同他聊了很长时间。
事后证明这并不是偶尔为之的举动,当天夜里他又来过三次电话,我还是没有感到奇
怪,对珞珞口头的疑问所做的解释是:这小子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了。
临离开上海的那天,我带珞珞去了江宁路。刚下车,她便使劲儿地重重蹦了几下,似
乎要确定所踩的土地是否真实可靠。
“当初给江宁起网名的时候想到这条路了?”她问我。
我笑一笑,并不给她回答。
她又意味深长地说:“还是,有点寂寞吧?”
“在所难免。”我淡淡回答。
“叶川,说心里话,你是我的偶像。”
我莫名其妙地转过脸瞅着她,珞珞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因为你是天字第一号烂男人。”她一本正经,“心肠太好了,脾气太好了,对江宁
又是一根筋……”
“这就是烂啊?”我失笑道。
“宾果!所以你是我的偶像嘛!江宁是我思想的导师,雨子是我前进的目标,方凛就
是我赚钱的楷模!赶明儿我把你们四个的照片一溜贴到墙上供起来!”
她也坏坏地笑。
……珞珞在街上跑过来跑过去拍DV。我站在一旁等,恍惚想起留在北京的另一个人。
想得那么入神,连珞珞扯着嗓子喊我都没太注意。
“叶川!”
江宁,那个时候,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呢?也在喊我的名字吗?当我和珞珞站在喧哗热
闹的人群中有说有笑吃东西时,你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是怎样忍受煎熬的?你又
会抱着汤圆躺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似的蜷起身子吧?没有我,你就能哭出来了;只是
那个时候,你需要我在身边吧?你心中的恐惧,就如同后来袭击我的恐惧一样多一样
重吧?
今天的我,仍然没有勇气去想象。这就像我的罪,不可饶恕的罪。
※
回来后我发现了江宁腿疼的情况,但只要提出去体检的事他就找各种理由搪塞。我信
以为真,略做了些退让叫他自己去,只要让我看到结果就行;江宁还是没动静。我不
耐烦了,这么简单一件事有什么好拖的?!
“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怎么总要我提醒啊?”
“我又没让你管。”他丝毫不领情,“有空我自己会去的,现在太忙了。”
“别找借口,工作重要还是身体重要?你若是哪天突然不舒服,我看谁还敢给你工作
!”
江宁似乎不愿多谈,拍着我的肩说:“行行,我找时间一定去。你少唠叨点儿……”
“这个月就解决!别拖了!”
“行行行。”
一连两天他也不见动静。我急了,请假硬拽着他去医院,眼看再也瞒不过去了,他才
像个发现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说出实情。我原先不信,傻瓜一样找医生求
证;对方的口气干脆得比刀子还锋利,肯定的态度连神都推不翻。这时的我就像是被
谁从脑后狠狠敲上十几闷棍,头皮快要炸开了。回到家里,我们站在窗边,光线强烈
灼热,散射在玻璃上,明晃晃的耀眼。江宁的脸暴露在阳光下,晒得有点发红,眼睛
微微眯着,像是要忍受某种无形的疼痛一般皱着眉头。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抬手给自己狠狠一记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太阳穴生疼。两
三秒钟内,我似乎站在黑暗里,面前的他也溶化于其中,根本触摸不到。为什么?为
什么会这样?就算小小的一个缝隙也不留给我,完全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到底在哪
里?是不是最后仍旧死路一条?无论能舍弃的,还是不想舍弃的,现实统统要将他们
从我身边夺走?
“你恨我吗?”我问他。他定定站着,做梦般地表情。
“你一定非常恨我吧?所以要害我下地狱是不是?或者想叫我遭天谴?回回这么折磨
我,直到我死在你面前才甘心……是不是?”
江宁没有正面回答,扶着墙坐到地上,仰起脸儿继续瞧我。
“我算什么呢?你的垃圾桶吗?”
外面突然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个世界时时皆是如此滑稽,有人欢乐有人
愁;隔壁房间里或许是一家其乐融融,我们这里却要面对生死;说不定哪里已经有人
失去了性命,哪里又有婴儿出生。茫然之感源源不断地从心中溢出,一分一厘地吞噬
原本尚还清醒的意识。越来越快,几乎要透不过气……
“你他妈的说话啊!哑巴啦?!”
他扶在墙上的手一哆嗦,可还是照原样看着我。
“我算什么啊——?!”
绝望冲上来,无路可退,无路可逃了。
我蹲在他面前,咬紧牙关笑着:“要我下跪么?要我求你?”
那双凉沁沁的手终于抓住我的手指,冰冷慢慢渗进掌心。刹那间,我不敢看他的脸,
像只大难临头却仅能把脑袋深深扎进沙堆的鸵鸟一样,自欺欺人地垂下头。
“现在分手。”
我听见江宁这样说。
他深吸口气,更加用力捏紧我的手。
“不然就跟我下地狱。”
我对他笑。
下地狱吗?
好啊……
37
FROM江宁:
住院之前,我给家里打电话说明情况。父亲沉默片刻,仅说了句:“让你妈来听。”
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强。因为工作缠身,她只能接受父亲来北京陪同我做手术的
事实。这比什么都令她难过,然而在我面前她依旧平静如昔,语气缓和得像拉家常一
般。
越是这样,心里越难受。稍微的空白过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妈,我把你连累了。”我诚心实意地说,“从小到大,没叫你省过一天心……”
她打断我的话,有些生气地喊:“胡说什么?!我白养你了!!”
后来只剩哭声。
二十八日住院,很快做了手术。很快地我又得知,这次手术基本上算是失败。
醒过来时叶川正坐在身旁。房间里有种奇怪的气氛,伴随浓重药水的味道在昏暗中不
停旋转。我没功夫去研究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些迷糊的脑袋唯一清楚感受到的
就是疼。从脚趾到额头,每寸皮肤都被刺激的紧绷起来,一下一下地哆嗦。每次呼吸
似乎被负上了十多吨的重物,沉得马上就会把我带进漆黑海底。发现我睁开眼睛的叶
川瞧瞧周围没人注意,飞速地亲了亲我的脸。
“我让叔叔回去休息。”他小声说,生怕吵到其他病人。
我听不清他其余的话,整整有半个小时意识完全木了;想喊疼,可奇怪地发现找不到
自己的嘴。怎么回事?做个手术就把嘴丢了?我胡思乱想,呆呆看着送走医生的叶川
回到身边坐下,表情安然地继续说话。
突然他停住口,长久地凝视我。为什么眼神这么怪?难道我脸上开花了不成?
叶川,你怎么了?感冒了吗?鼻子好象被东西堵住似的……
在我打算问的瞬间,他的身子向下一矮,掀起被角把头钻进去蒙住。我能感觉到肩膀
边热热的呼吸,以及后来,渐渐被浸湿的病号服贴上皮肤;他哭了。几乎没有多少声
音。我带着种夹杂内疚的愉悦,体会叶川每一滴泪水穿过衣服穿过皮肤渗透到体内的
感受。就这样沉默地靠在一起,直到我重新睡过去。
随后开始大小便失禁,叶川毫无怨言地反复收拾,整条过道里总是能看见他来回奔忙
的身影。偶尔静下来,他又总是让朋友们陪在我身边说些活跃气氛的笑话,自己躲到
外面算住院花费。医院里的伙食并不能说有多好,找营养师又实在太贵。珞珞和方凛
等人主动分担了做饭的工作,希望叶川可以就此喘口气,但他似乎并没有得到解救;
没有。我想,他是最压抑的人。
身与心,满布伤痕。
被拖累的,并非只有父母。叶川,难道你上辈子真的欠了我什么吗?
接连过了几天,感觉始终很糟糕。直觉告诉我那段时间里发生了极糟糕的事情,这次
的感受跟以前完全不同。有些应该消失掉的东西,似乎还留在体内,带着邪恶的味道
疯狂蔓延。
“总得把结果告诉我啊。”我对叶川说,将最重要的问题重新揪回来摆在彼此面前。
他想了想,简单说一句:“出了点事……”
我活着只是为了折磨他人——
——当从他口中得知手术时发生的那些意外后,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
眼前天旋地转,完全看不清。白茫茫的感觉很像父亲老家的芦苇滩,夏天时那里到处
是这种不太耀眼的颜色,遮天蔽日的,根本无法清楚地知晓对面究竟有些什么。可我
知道叶川就在这儿,和往常一样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面前;因此我拼命、拼命地望着他
,发疯地望着他。根本不需要其他说明,他比谁都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仅仅抓住我压
在被子下面的手,一言不发。
“然后呢?”我问他,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