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却仍旧生疼生疼的,看什么都天旋地转。
我什么都没对叶川说,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安宁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会出去逛逛。可能是自尊心作祟,我不愿意让别人把我当病
人;任何一个出行的提议都会赞同,并积极付诸实施。
去方凛住的地方那次也是一样,不过没有前几回幸运。开始我以为自己是中暑了
,但来自内部每个器官深处针扎一般的痛楚,又好象成千上万张嘴巴在同时疯狂叫嚣
着:不是!不是!你这个笨蛋!
我汗流浃背,坐在马路边尽量缩紧异常难受的身体,阻止某只看不到来处的手将
全部力量夺走。感觉上自己正蹲在沙漠里,木然地拣拾散落一地的骨头,然后重新把
它们七拼八凑成如今这个叫江宁的家伙。能听见珞珞忙乱地打着电话。周围有不少人
,部分看着西洋景,部分做自己的事。公车从前面不断驶过,杂乱的脚步响如同夏季
树林后断断续续的雷,间或头顶上传来售票员平板的喊声。
莫名其妙地,我特别想笑;像傻子疯子那种张狂的笑法。
没办法,又被打败了。
被众星捧月似的迎进门后,我对方凛说只想睡觉,药啊医生啊什么的统统用不着
。方凛不信,我只好再重复一遍。
“我真的没事。”
他摸我的额头,小声问:“恶心吗?”
“想看啊?那我吐给你看。”
玩笑开过火了。方凛狠狠拧一下我的耳朵,走到窗边调空调温度。那轻微的嗡嗡
声就像一只失去螫针的蜜蜂在半空中挣扎飞行,终于颓然摔到地上。我揉着腿,瞧着
方凛的背影,不知怎的联想起数天前同叶川做爱的情景。
——当时有好几次我马上就会被打倒了。自己的喘息听来竟是那么可怕,每一声
都会呼出大片大片的乌云顽固堆积在脑海里,随即凝固成黑色冰冷的石头。那沉重压
迫神经的阴影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时常被我强行按捺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意识作祟。叶
川搂着我,紧得不能再紧,呼吸似乎也要跟我一样窘迫。互相对视大概不到三四秒钟
,我突然明白了:纵然疾病会让我比别人衰败得更早更快,但真正疼痛的,却是叶川
。
后来,我们变成了长久生活在黑暗中的蛾子,在筋疲力尽前寻找着归宿的火焰。
是的,那应该就是火焰。燃烧于唇边,于双手间,于各自身体的里里外外;它把我们
烧成灰烬,在分开时涌入的风中转瞬无影无踪。其实人全是一样渺小寂寞吧,所以拼
命地互相深入哪怕连皮肤都要包裹融化。彼此距离越近,快乐便越近,会遭雷击的惶
恐感也越近。我并非觉得这是种禁锢,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单纯的喜悦或痛苦。但是
,唯独面对叶川,我就会像虔诚的教徒渴求神的眷顾一般,希望仅仅是为了获得到幸
福而泪流满面。
方凛离开房间前我已经睡着了,自然不知道叶川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在
我身边到底坐了多久。他没有其他人脸上的惊慌和担忧,对朋友的不满话语也安然处
之。表情跟早晨离开家时完全相同。
那只手在我的脸颊旁游弋了一会儿。"喝不喝水?"
我张开双臂,他随即俯身任我拥住肩膀。叶川的皮肤上有外面灼热阳光的温度,
暖暖的能让人忘了纠缠不休的酸痛。就这样,世界又回到我怀里,清晰确定,完全没
有做梦。
“明天去医院……”
“有面试。”我打断他,空白的脑子立即被应征家教的事填满了。
和最初听到我这个想法时相同,他依旧不太情愿的样子。“再等一阵吧。”
“时间就是生命。”我说,坐起身去找鞋。
叶川立刻心领神会地跟朋友们道谢告辞。几分钟后,我们一前一后走入华灯初上
的大街,变成喧闹波浪中的两滴水珠。胸口积存很久的焦躁不安在略微凉爽的夜风吹
拂下,羽化成被扯碎的棉絮,静静沉下湖泊。我沿着盲道的边缘前进,很高兴自己的
两条腿又重新恢复活力。而他的脚步声就像拐杖,像屏障,稳稳地跟在身后。我根本
不回头,因为无须如此。只是隐藏在心中另一个念头,仍时不时探出来搅乱正常的思
维。
叶川,可不可以告诉我,到最终分别的时刻到来之前,你究竟能陪伴我走到哪里
去?
然后,你会不会继续紧紧拥抱我?
34
FROM叶川:
江宁第一次对我说起打算应征家教的事时,我从心底里就不太乐意,他现在完全
可以不用急于找工作。靠过去的存款和我如今的薪水,过日子还是没有问题的;然而
我的意见让江宁听得大摇其头。
“那笔钱最好别动,你想坐吃山空吗?”
“怎么会?!”
“我说别动就别动!”
直到最后,我的自信仍旧无法得到他的认同。江宁性格里相当执拗乃至强硬的一
面,在这件事的争论中表露无疑。晚上回家时,他一脸平静地告诉我已经找到了几条
合适的招聘信息;第二天晚上他还是一脸平静地告诉我已经联系到其中两个单位。
明天江宁要去面试,而今天他差点在街上虚脱了。
再说一个字都是浪费体力,我能做的就是不理他打开柜子找衣服。江宁坐在桌前
按对方要求写一份新的个人简历。对自己苛刻到极点的习惯让这份简历屡屡难产,我
拿起其中一张看了看说:"我觉得只要把这段再改改就可以了。"
“你别管。”他根本听不进去。
“行行,先跟我过来。”我拽着他走到床边,“明天就穿这身去,还有这鞋,你
要为人师表,总得有个样子。”
江宁飞快地朝我脸上瞥一眼,“还是穿长袖的吧。你瞧瞧我的胳膊……”
“瞧什么?蛮好的。”
他仔细端详我,随后垂头握住我的手,指头像绳子紧紧缠着,解都解不开的感觉
。
“随便吧——”我说,“反正你是最•最•最•最强的,不管任何事
全部独立解决。”
江宁可能笑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嘴角像独木舟那般翘起来:“爽快一点不
值得表扬?难道我窝窝囊囊的对你来说比较好么?”
“你哪里有啊——?即便真的这样,也应该说是我喜欢的人正巧个性如此……就像桃
花源……外人是不会懂的。”
我想了想又说:“明天吃饱饭再出门,把药带上,多喝水,多拣阴凉地方走,别把自
己搞中暑了。回来时打电话,我去接你。”
“我又不是路痴。”
“记得拿伞,这个季节说下雨就下雨。”
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不说话。
外面传来邻居家电视里热闹的乐曲,像是马戏团在表演节目。观众的掌声一浪接
一浪涌起,又归于平息。江宁还是低着头,我拨开挡住额头眉毛的头发,找到那双眼
睛。
“长这么长了……我给你剪剪头发?”
他看着我,看着看着就一把揽住我的腰,将脸紧紧贴上去,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劲
儿。我浑身的神经立刻一阵哆嗦,惊天巨响,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到底剪不剪?”
那颗脑袋半天没动,有个闷闷的声音从缝隙里爬出来。
“嗯。”
……
一只虫子在日光灯上不停转圈子。是已经晕头转向了,还是内心热切盼望能投身
进光芒里;虫子一次次撞向灯管,发出小小的“啪”声。它在半空打几个跟头,重新
飞上前,紧接着就又是一声“啪”。
我们面对面坐着,江宁用手捋捋湿漉漉头发上的水珠,问:“你真的行吗?”
“只在雨子头上试过一次。所以呢,后悔还来得及。”我说。
他马上在我腿上狠狠一拍:“得了!赶紧干活!”
我仅仅想将他额头、鬓角的头发剪短些,于是进行得小心翼翼。江宁按照吩咐老
实地阖上眼睛,两只脚却很不听话地甩开拖鞋踩在我的脚背上,蹭来蹭去。
“老实点儿!”
他闭着眼笑,什么也不说。
※
FROM江宁:
就是在这年夏天,上海那边开始反复来电话催问叶川有没有时间回去。加班的补休天
数和固定假期他已经攒了不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回家看看。
“挺好的。去吧。”我满心赞同,“顺便叫上珞珞,她早就吵吵着要出去放风了。”
他想都没想张口便说:“你也去。”
“开什么玩笑!我哪里有假!”
我好象突然又变成了大忙人,忙得连身体上的变化也没心思理会。回医院复查的日子
越来越近,叶川想在动身之前把这事办了,我却从早到晚晕头涨脑地泡在工作挣钱上
,对他的建议听都不听。
家教之后又是做校对,必须天天上班。叶川脸上没有丝毫不放心的样子,但只要有空
必定赶到公共汽车站当接站员。自行车是辆仿山地的,人骑上去便会很难看地撅着。
坐在后面的我多望了一眼面前的背影,实在忍不住说:
“你瘦了。”
他将脑袋朝旁边一歪,口气淡淡的:“这下更漂亮了吧?”
我很大声地笑一下,可无言以对。
“今天我把假请下来了。”叶川说起回上海的事,“……你真不打算跟我一起去?”
“老大,我可还在试用期!”
“就我和珞珞——孤男寡女你放心啊?”
“没问题没问题。我对她一万个信任!只要你别动歪心眼儿就成。”
他哼一声:“你当我是啥?北京第一大淫贼?”
“哎!你还别说,我下辈子倒是挺想当采花大盗的,可劲儿追漂亮女孩子,追得她们
满街满胡同地窜——多爽。”
“爽死你……不出三天包你变人参!”
“说说而已,谁做的到?!”
“别别,我还盼着有这么一天呢!然后我就做YY的美眉,有本事你来追一回让咱开开
眼。”他停了停,又像是自言自语,“叫你也尝尝苦头。”
我猛地踩住地面拉紧车架,叶川完全没防备,差点栽出去。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可能是我脸色变了,他的表情有点吃惊。
“真那么想回上海?”我瞪着叶川。
他彻底糊涂了:“啊?”
“把我一人撂这儿你就放心了?还嫌我吃的苦头不够多?”
人这辈子有多少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尽管我说得全无恶意,可或许内心潜意
识里真的有这种想法在作祟。那不祥的预感,自始至终盘旋在头顶。
再自私一点,是不是就能更幸福一些呢?
之后叶川始终沉默着,直到我们住的那栋楼下。他唏哩咣啷地支车锁车,动静大得出
奇,看出他心里有火——这回,完完全全是我挑起来的。
没有吵架,空气微微透出僵持的味道,但仍然平静。我们照往常一样行事,他淘米做
饭,我收拾菜。其实,只要我当时不和叶川抬杠,仅仅说一句“我感觉自己现在不太
对劲。”这种无谓的冷淡便不会出现。可我就是丁点的妥协也做不到。
“你就不会说不去?” 结果,我问。
“我这么说你能答应吗?”他已经吃透了,一付笃定的神情。“不等我讲完,你立码
就会飞出去把票买回来。”
我埋头切菜,没答腔。
叶川把米倒进电饭煲内,“然后,你会连打带吓地把我赶进火车,并且理直气壮地说
:‘毕竟是一家人,该回去看看。’这中间我敢说一个不字,你便会用那种特别的表
情瞧着我——对!就是现在这样儿!如果我坚持,任凭你怎么劝我仍旧坚持,剩下还
能做的,大概只有吵架吧。而且你永远是对的,你的决定或选择永远是非常理智的,
永远是为我个人将来着想的……”
一席话听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住了。我故意笑起来,“少扣大帽子!你到底想怎样?难
不成让我求你别去吗?”
他盯着我大约有两三秒钟,随即很干脆地做出断语:“你心肠没那么软。”
“该不会才领悟到的吧?!”我说。
“不是。”叶川一边洗案板一边回答,语调还是不急不缓的。“你这人特别爱说口是
心非的话。其实大部分连你自己都察觉不到,搞不好骨子里盼得要命,可到了嘴巴上
就全是反效果。我又不是神仙,哪懂什么窥心术啊,只能碰一回猜一回,对了就顺顺
利利,错了便自认倒霉。”
“不过有时候我真闹不明白——江宁,把心里话讲出来会害了你吗?还是……你想给
我留退路?”
没办法了。我转过身,用最虚弱的力量对他笑着,然后说:
“别去上海,成吗?”
35
FROM叶川:
电饭煲的孔中开始散出蒸气,“咝咝”微响。我停下手中的活,不确定地瞧江宁。
他笑容满面。
“觉不觉得这句比较像煽情的心里话?”江宁问,“行啊,你若是喜欢听我就说,想
听多久说多久。”
突然发现呼吸似乎停止了,下一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我咬紧牙关,真想抬手给他一
记耳光。但马上又认为挨揍的应该是自己。江宁有条不紊地炒菜,调味,装盘。当他
回身要走的瞬间,我忽然一把将他拽回来,江宁猝不及防,盘子摔了出去……睡在外
面的汤圆被一连串的响声惊醒了,警惕地坐直身子注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斜在尺二
方砖地面上,孤零零地一东一西。
“跟我这样说话觉得痛快么?你是不是就见不得别人高兴啊?”我问,心里难受极了
。
他不作声,离开满地狼籍的厨房回到卧室。我默默收拾残局,重新炒菜,盛饭,布置
好碗筷,这才去里间找他。
江宁躺在床上,手背压着眼睛。我知道他没睡,便坐到旁边推了推说:“起来吃饭吧
。”
“叶川,你别生我的气……”
他嗓子哑了,声调疲倦而落寞。
我呆了一下,去摸他遮住双眼的手,还是冰凉冰凉的。于是我忍不住用力握紧五指,
弯腰在他耳边轻轻重复:
“起来吃饭,嗯?!”
江宁好象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将身子向床里靠,硬拉我一起躺下。我并不反对,遂
像往常一样习惯地搂住他的腰。这时有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里闪过——
刚有所动作,江宁蓦地缩起身子推开我的手。“干吗?!”
“看看有没有包块。”我实话实说,“查一查放心。”
他笑了,但仍旧阻止我去摸肚子,“把爪子拿开!我自己查过,没事!”
“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你有完没完?!”
江宁挣出被压住的双腿,笑着将脸贴过来,嘴唇几乎碰上我的眼睛。我大概猜出他想
要做什么,果然,伴随那阵轻微的热气,是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声音。
“回上海——该回去看看了。”
我鼻子发酸,赶紧把头贴上江宁胸前的衣服,不时胡乱蹭着。他奇怪地扳起我的脸,
立刻失笑地问:“怎么啦……?不会吧?!”
见我有些窘迫的神态,他慢慢收起笑容,握住我的耳朵轻轻摩挲。
“真是个可爱的人。”
“再贫嘴我把你舌头咬下来!”我唬他。
“有本事就来啊,谁怕谁?!”
不想再有任何对话,我开始不要命般地亲他,直到彼此的身子都发软了,像逆水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