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问:“你甘心?”
“我死都闭不上眼。如果从今以后只能这样熬下去,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他的瞳孔
在慢慢收缩,而我依旧斩钉截铁地说:“就算在手术台上挂掉也无所谓。”
叶川一下子咧开嘴,却没有笑出来。他的目光始终停在我脸上,声音有点儿变。
“你若是在手术台上当场挂掉,死不瞑目的应该是我啦!”
我摇头,一大堆散乱脱节的发条在脑袋里稀哩哗啦地跳动。“不会。否则我就是瞎了
眼……”
他屏气凝神地坐着,半天没有任何表情跟语言。
有几朵染满霞光的云彩慢慢飘过来,被窗框分割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部分。树叶的影
子在风中摇晃,时而汇聚时而破碎分离。叶川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掀开我的被子。
我马上明白过来,硬将掀起的被角摁回去。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干脆卷起被子撂到
床尾,动手开始给我褪裤子,边脱边小声说:
“你感觉不到吗?还想泡在里面多久?”
我觉得血全涌到脸上了。毫无疑问,叶川又要花上半天时间为我收拾残局;如果弄脏
了床单,还得去通知护士。尽管他丝毫不以为意,我却莫名地感到耻辱。
为自己目前的窘境,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
FROM叶川:
周息雨来医院看望江宁。有他在,气氛总是能变得稍微轻松一些;江宁的情绪也高了
点,半个下午都在跟他说笑。我很感激雨子,他确实是个极体贴的人。
江宁睡着后我按原先计划好的回去处理家务事,顺便喂猫。雨子坚持要跟我一起过去
,彼此或许都累了,坐在公车里时我们没有过任何交谈。汤圆的发情期还没有完全结
束,一见有人进来就满地打滚。雨子索性用手挠着猫的下巴问:“小姐,想不想我啊
?”
猫咪咪地叫着,用爪子扒拉他的鞋。我趁此时间带回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又去浇阳
台那些略微打蔫的花。雨子探头看了一眼,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方凛的那些烂草你还留着呐?!”
“活得好好的,况且我是受人之托。”
自从方凛离开他们共同所居住的那个家后,他所养的一堆仙人球、绿萝便统统挪到了
我的家里。交代的理由只有一句:“我现在没心思养它们,川儿你帮帮忙吧。”
我想他总有一天还会拿回去的,如同我相信这些仙人球总有一天会开花一样。
雨子在房间里找打火机,东翻西找未果,他不耐烦了,径直跑到厨房拧开煤气灶。等
我走进厨房时,看他正逐一仔细端详每个柜子里的物品。
“干吗?”
他叼着烟嘿嘿笑了笑,“珞珞说的果然没错,你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
“我不习惯过乱七八糟的生活。”我说,“只会叫自己更手忙脚乱。”
周息雨扭过脸,“你的意思是指我吗?”
“聪明。”
他低头凝视着在我们之间走来走去的汤圆,淡然地说:
“我觉得很自在。而且即便我和方凛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比你们来得强。”
有一种无奈的苦涩感觉萦绕在心中,像挣扎在十二月风里最后的草叶。我装出要烧水
的样子没有理他,雨子抽了会儿烟,蓦地问:“你到底何时才会对江宁死心呢?”
我老老实实回答:“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他突然笑起来,瞳孔却习惯地因气愤而变成漆黑一片。
“雨子?”
周息雨将烟蒂扔进垃圾桶,淡淡说:“那死小子说得跟你意思一样,而且还多半句废
话,我他妈听得都想杀人了……”
“啊?”
“‘你不能确定的话还可以去问叶川,他不会有第二种答案。’”雨子从牙缝里笑着
说。
“——这就是江宁的那句废话。”
38
FROM叶川:
我瞧着他很久,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雨子像对小孩子一样满是教训口气。
“俩呆子!”
说完他扬长出去,荒腔走板地唱起"热情的沙漠"。
——记得曾有一次,我以前也跟你说起过,周息雨毫不隐讳地对我表示他巴不得
我和江宁立刻玩完才好,不然就学学自己和方凛的那种维系方式,免得最后回不了头
。
“我干吗要回头?”我问他。
“干吗要回头?!”雨子笑了一声。“难不成你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吗?”
“你妈逼说啥呢?!”
血“腾”地冲上头顶,我一下子从沙发里跃起,却又被朋友揪回来死死抱住。
雨子好象根本没生气,如同在讲日常生活琐事般随随便便地继续说:“如果分手
吧肯定会被人说无情无义,守着吧日子过得又太难受;江宁若死得比你早,全天下人
都会同情你恨不能竖碑立传歌颂什么‘真情’,说你们俩是忠贞不渝的爱人;可他要
是活得比你还长久,你不就成冤大头了?想离开又不敢,想维持又累得慌,彼此谁瞧
谁都是一滩苦水……”
我好象已经听不进什么了,满脑子全是火苗子乱窜。朋友急得连声嚷着叫周息雨
住口。他却完全不予理会。
“叶川我还告诉你说,少拿横的来对我!我这些全是真心话,你要是个外人我管
你爱死不死!方凛也在这儿,咱们关起门来说痛快的。谁他妈能一起过一辈子啊?你
们谁有这个勇气能力说出口?要不要脸啊?就算一男一女还有个离婚呢!你以为俩男
人凑一块堆儿就能混出个恩爱白头来?!十年二十年不过是个数字根本不是一辈子!
川儿你是有机会的,因为江宁身体不好。你丫是中了大彩票了!只要他死在你前面,
我操!只要他死在你前面一天,你丫就能叫全北京同志圈里的人给你供牌位!你苦,
谁不晓得你俩全是苦瓜!我还羡慕得要死呐!因为我做不到——早晚一天我跟方凛得
散了,你还别急,我说的全是真的。我不喜欢方凛?!我他妈再不喜欢他老天就瞎了
眼啦!可我们不能在一起,对,就是没法像你俩这样。为什么?!因为我们做不到…
…做不到像你这样绝!你丫——真是太绝了……”
“可你想过江宁该怎么办吗?你从来就没真正为他想过。你以为自己守在他身边
就一了百了万事不愁了?!你知不知道他心里多难受?只要一瞧见你这张臭脸那小子
想得只有‘是我把叶川害成这样的!是我连累他的!’他只会想到这些!!只有这些
!你为江宁做东做西让自己得到解脱了,与己与人都说得过去,你妈逼仁至义尽了!
江宁呐?你到底想让他活得舒服还是让他生不如死啊?!这么窝囊地耗着,你当是个
人都受得了吗?”
“你爱他——你丫就是这么爱他的?你是不是想害死他啊?!”
我知道如果不是把彼此当兄弟,如果不是太熟了,他根本不会说出这种话。听起
来相当伤人,却又完全是在为我们着想。于是我借着酒劲儿跟他打了一架,当时真连
掐死人的心都有了。事后我向雨子道歉,他却淡淡笑着说:“我希望你做的不是这个
啊。你现在应该是去跟江宁分手。”
我想自己当时的脸色必定相当难看;雨子坦然地站在原地,安静以对。
“你什么时候才能说点人话?”我问。
“全是人话。”他说。
“周息雨,再这么着咱俩兄弟就没得做了。”
“我把你当兄弟才这么说。”他收起笑容,“难道你以为那些话全是在放屁?”
“有工夫你多收拾收拾自己那摊烂事儿,少他妈管我。”
“叶川。”雨子靠着门双眼紧紧盯住我,手指捏得咔吧一声响。“你以为我心疼
你吗?我心疼街上要饭的也轮不上瞅你一眼!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在研究所里混出头
脸了还能出国深造个狗屁硕士狗屁博士!你需要别人为你担心什么?我现在想的是江
宁——我想你到底能把他害到什么时候才拉倒!”
我觉得心口狠狠地疼起来。雨子没再说什么,拉着我去吃饭。那天就这样毫无结
果地过去,事情也不了了之,直到如今。
——在我想着过去的时候,雨子还在那边唱歌,反复拉腔拉调地咬着“我的热情
”不放。我把猫赶出厨房,关上门对他说:“别哼唧了,当心把别家的猫都招来。”
“万一能招来只公的正好给你家汤圆解决问题。”他还是没正经地说,又扭头看
看我,“嗳,又琢磨啥呢?”
“得拿几件衣服回医院。这两天不够换的。”我拉开柜门开始翻找。
“还没好?”
“嗯。”
“……下回手术打算啥时候?”
“还得跟医生再商量。”
雨子用手指挠挠额角,眼望着窗外出神。我不做声忙着自己的事。汤圆偶尔叫一
两声,伴随着外面传进来的种种声响。
“你已经二十六了?”雨子忽然问。
“对啊。你今天口气怎么跟棺材瓤子一样?”
他斜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笑笑说:“可不……”
“像活了几百年似的。”
“再过些天就是方凛的生日呢,过两个月是江宁的。”我说,觉得喉咙里有点发
紧。
“给江宁好好过个生日吧。”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背对着我。
“好好过,都怪不容易的……”
傍晚的阳光似乎还和下午一样强烈,整个阳台明晃晃的,看不清外面。雨子的声
音淡淡飘过来,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叹息。
※
回医院的时候江宁已经醒了,床上摊了一堆报纸。
“这是干吗?”我莫名其妙。
他答得挺痛快,手并没有停下。“找其他病友要的。反正他们看完了也会扔,正
好拿来解闷。”
我看出他在叠东西,然而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何物,只好又问:“你叠什么呢?”
“飞机。”
“啊?”
“谁规定飞机长什么样了吗?”他似乎挺爱惜自己手里那些怪玩意儿,“只要能
飞就行。”
后来的时间里,我一直看着他在那堆报纸里忙碌。中途我给他换过一次内裤,他
还是坚持不肯用朋友帮忙买来的尿不湿,我曾经答应江宁不会强求,也就没有再劝过
。去水房洗完衣服,我回来坐在床边继续看他叠飞机。有用整版报纸叠的,也有小到
手掌心的;大概有二十多个。
“我帮你从窗口扔出去。”我说。
他笑了,“被抓到就说是你一个人干的,可别把我卖了。”
“行行,绝对不当叛徒。”
那些江宁口中的“纸飞机”被我一把一把地扔了出去。有的当即一溜烟儿坠下去
,有的竟飘啊飘地直飞向庭院中央的喷水池。楼下的行人无疑是被吓了一跳,纷纷驻
足仰头寻找源头。我把最后几个扔出去,赶紧在被发现之前蹲下身坐到地上。江宁望
着我笑起来,我也冲着他笑。
就像两个刚刚成功进行了一场恶作剧而得意不已的孩子,笑得那么开心。
江宁,如果我离开你,你是不是就会更快乐一点?
是不是?
39
FROM江宁:
日子过得飞快,在我们情愿或不情愿的前提下。这座城市的变化亦是飞快,几天
之内便有新的东西诞生,随之伴随着旧的东西消亡。我静静地生活在这里,看着,想
着,等待着那种变化终将有一天落到自己身上。
从哈尔滨赶来看望的母亲跟我谈了家里的情况,随即又说到另外两件事。
“我和你爸想过了,这次手术还是回哈尔滨做,你觉得呢?首先留你自己在这里
我们绝对不放心;即便你不理解我们也是这个意见,养儿方知父母恩,你早晚会懂我
们的心思的;就算你无法接受也该替叶川着想着想,他同样是一个人在这儿工作生活
,同样有很多难处。那孩子心又细,对这事又总是放不下;咱们说不会用他一分钱,
可人家能答应么?你留在这儿,只会整天让他惦记。工作本来就很累,下了班还要天
天往医院跑,看得人都不忍心;况且话说回来,叶川毕竟是个外人……还有,如果你
不愿让他知道,我们完全可以瞒着。”
我对她笑,狠狠抠自己的手。母亲仍在絮絮地说着,她身后的窗外,树叶随着越
来越凉的秋风飘落下来。
趁着晚上同叶川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间歇,我问他:“很想陪着我做手术么?”
叶川正在洗碗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看我,接着很小心地吸了口气说:“你该
不会--又想跑了吧?!”
“怎么会?”我笑着说,“只是问问。”
他仍旧凝视着我,稍过一会儿,叶川将视线朝下挪了挪,慢慢地说:“……因为
我爱你。”
我的心都痛起来了,却只能探身去亲亲他的脸,然后回答:
“……因为我也爱你啊……”
总有一天会分开。无论生离还是死别,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会经历这一过程。那
么,我该选择哪一条路呢?越快越好吗?长痛不如短痛吗?我坐在小小的房间里,看
着面前的每一样东西。那些比烙印还要深刻不灭的生活痕迹,早就在产生疑虑之前变
存在于心中。
还是离开吧。
虽然我那么不甘心。那么,不甘心啊。
然后,叶川就可以按照本应拥有的正常步调活下去,得到他本应得到的东西。
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珞珞,并且立刻从她鲜有强烈表情变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
要的结果。
“你的理由就是这个吗?”她问。
“对。哈尔滨那边人家都把话扔出来了,只要我回去,试用期不出什么纰漏,得
到那个职位是铁板钉钉的事。”
“留在北京也能找到工作啊。上次你兼过职的那家翻译公司不是有这个意思吗?
”
我该怎么说呢?!珞珞虽然没有生气或埋怨的表示,但我还是能听出她的真正意
思。
——江宁,你是不是又想逃走呢?
也许我真的是想逃吧……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继续同叶川一起活下去,究竟是做对
了,还是做错了。
“不要告诉叶川。”我只能嘱咐她这一件事。“要走的时候我会自己跟他讲的。
”
话是这样讲,无论当着谁的面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它说出口。唯独面对一个人
——
当他打开门,朝房间里喊“江宁”的时候;
当他伸出手臂接受我的拥抱的时候;
当他以随意的态度边吃饭边说着单位情况的时候;
当他与我接吻的时候;
当他吹着口哨跑来跑去干活的时候;
当他跟我讨论工作的时候;
当他睡得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进我怀里的时候……
我知道越耗下去自己就会越舍不得,无论人或事,全部会变成捆绑住身体使之动
弹不得的绳索。可是,每每下定决心后,只要叶川带着笑脸出现在面前,原本清晰分
明的决定立刻就混沌成一团笼得人喘不上气的烟雾。
必须……必须要走。我像是用刀子在心脏上狠狠划过去一般如此命令自己。
※
FROM叶川:
临下班前雨子打来电话说自己就在单位附近的快餐店里,希望我能过去一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