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沧雅的声音嘶哑,痛苦地低喊。
对于他来说,苏翎一直都比江山重要,他宁愿放弃到手的一切去换取苏翎的微笑,因此,是绝对不会做出出卖苏翎的事情的。
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沧雅知道。
可他真的不知道曹妃为什么会去告密,而禁卫军又是怎么放任那些臣子进出的——当初之所以答应立曹渊之女为妃,是因为沧雅知道曹家与苏家交好,他不想拂了苏翎的意……可是,就是这样的曹家,却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倒打一耙!
“苏翎……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太混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沧雅不断地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他想不出解释的方法,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这么多年来,身份、阅历和地位的差距又让他与苏翎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知道苏翎不可能不猜忌自己,即使,他已做到如此地步。
苏翎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沧雅,琉璃色的眼睛中不知流露出什么样的光。
他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雪景,对他来说,是不是沧雅做的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希望沧雅能以他为对手,进行一场战争。
尽管沧雅是如此在意他。
可是,人,只有在幻灭之后才能真正成长。
苏翎左手举起酒杯,把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依然没有望向沧雅,却低低地说,“苏翎累了,陛下请回。”
他要的不是沧雅每天的纠缠,他要的,是一个有勇气和魄力与他对抗的王。
沧雅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你不相信我么?苏翎!在你的心里,我仅仅是一个与你夺权的敌人么!
你可知道冰国皇族的血液里流淌着多强的占有欲,而我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斗争才决定放弃一切,全心待你!
苏翎累了,陛下请回……
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结局么?!
愤怒,不甘,委屈,……
千百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沧雅的口中弥漫着自己鲜血的味道,可是,这名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却全不在意……
苏翎……
我一直是那么真心待你。
我一定会找到让你明白一切的方法。
而那些所谓的忠臣,那些将我们之间最后一根纽带斩断的人们……我会让他们后悔。
“起驾,回宫!”
沧雅想着,忽然一个转身,大踏步地朝门外走去。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
朝中的局面越发混乱了,支持沧雅亲政的人来势汹汹,而有关苏翎惑主的流言又让那些忠心于他的人产生了动摇——
奸佞幸臣,妖媚惑主,原本就是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事,更何况,苏翎的支持者多是军旅出身,他们无法忍受自己所崇拜的人居然会以身事人。
可关于此,苏翎却全然无法解释。
朝野上下的流言原本就是意料中事,所以听到这些谣传的时候,苏翎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反倒是沧雅的反应比较耐人寻味,他一怒之下亲手杀死了一名散播谣言的大臣,这在他人看来无疑是维护苏翎的举动,可是这一举动无疑也加重了苏翎惑主的事实。
苏翎不知道沧雅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整个残冬,他都在自家府邸里度过。
肩头的伤口因为反复的伤害已经完全不能看了,换药的时候每每疼得冷汗涔涔,饶是如此,他却还坚持批阅奏折——近年来各地灾害不断,朝堂局势又复杂,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监国府在不知不觉中较往日冷清了不少。
沧雅是个极要强的孩子,自那日起就没踏进过监国府半步,而怀仞也一直没有出现,偶尔苏翎会想起他,还有那天傍晚怀仞对他说的那些话。
苏翎……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美好幻想而已。
夜深人静的时候,苏翎喜欢用单手环住自己的身子听廊外夜雪摇落,回想起与怀仞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没来由地感到委屈和寂寞。
肩头的伤痛隐隐传来,苏翎想,没有那个人的安抚和怀抱,也许……真的难以入眠。
最近的睡眠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失眠的夜晚愈加的多,偶尔有几夜睡得久一点,也是听到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渐渐地习惯了寂寞的味道。
他对自己说,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内室周围的侍女已经被苏翎遣散干净,夜深人静时,他就静静地听雪花落地的声音。
时间流逝得很慢,而意识也终于在这种缓慢的流逝中逐渐模糊。苏翎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将近黎明的时候,却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痛醒。
是旧病复发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苏翎的心脏不好,这病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每当劳累过度时就会发作,大夫也曾经说过没得药救,只有平时自己注意着点,否则的话,一旦发作甚至可以致命。
苏翎只觉得心口仿佛被烧红的刀刃一下一下割开,又如同千万把利刃一齐绞动,他勉强运起内力,试图把剧烈的痛楚压制下去,然而疼痛却愈演愈烈,渐渐席卷全身。
苏翎在檀木的床上挣扎着,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无法移动,也无法发出声音。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告诉自己一定要撑过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似乎也被消耗殆尽。渐渐地,那些翻江倒海的疼痛仿佛远离了,世界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意识沉入茫茫的黑暗之中,他昏睡过去。
……
朦胧中,听到水的声音,清凉而悦耳的,潺潺地流动。
接着是茉莉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将苏翎包围。
有什么东西从空灵中滴落下来,一声清澈的“丁冬”,唤回他昏沉迷离的神志。
一滴……
两滴……
水滴不断地滴落,渐渐地汇成一股细流,而苏翎的意识也随之清醒起来。
他微微张开眼睛,见到的,竟是怀仞有些憔悴的容颜。
“终于醒了,……”
怀仞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伸手探了探苏翎的额头,微微笑了一下。
“……怀仞,你怎么来了?”
苏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再次见到怀仞,让他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还敢说,……”
“那一夜你突然发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还是第二天早上杜康发现你昏迷不醒,赶紧把我找来,……”
“如果那天我来得晚了,估计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仞说着,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苏翎,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病有多危险,身边居然不安排人伺候着,也不带药,你是真的不想要命了么?”
“咳咳……目前还没有放弃这条命的打算。”
看他这么紧张的样子,苏翎本来想笑的,可是一出口就是一阵咳嗽。
怀仞的到来让苏翎的心情蓦然大好起来,他顺从地让怀仞拍着背,把那一口气顺过来。
“……那天是我不好。”怀仞的手指触到苏翎的伤口附近,眼色忽然有些恍惚,许久,他低低地开口,“伤口还疼么?”
“……已经好多了。”苏翎的声音淡淡的。
怀仞听苏翎如此说,伸手把他揽到怀里,一手去解他的衣物。“让我看看。”
“怀仞……”
苏翎一惊,微微挣扎了一下想要阻止他。
肩上的伤口一共裂开过两次,直到现在依然惨不忍睹,他不想让怀仞发觉。
“你说的话向来都做不得准的,我要亲自看看。”
怀仞按住他的挣扎,继续手中的动作。他知道苏翎一向不会照顾自己,这段时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伤口绝对不可能被照料得很好。
淡淡的百合薰香在空气中缭绕,苏翎把身子俯在怀仞胸前,任他摆弄。
那个碧眸男子的身上带着好闻的气息,与房间内的薰香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味道。房间内很安静,这让苏翎可以感觉得到身上的白纱是如何被慢慢解开,还有怀仞在呼吸之时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缩在他的怀里,觉得自己被一种温暖和舒适包围,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只有怀仞才能带给他,苏翎发现自己喜欢和他在一起,对于怀仞的不期而至,他比想象中的还要欣喜。
“比我想的还要糟糕,不止裂开过一次,后来你又怎么伤到了?”
怀仞的手指揭开最后一层白纱,微微顿了顿,皱眉低语。很少有人知道,怀仞的医术堪称一流,对于苏翎身上的伤,他只需微微地看一眼就能明白大致的情况。
苏翎的右肩上,被白虎撕裂的地方已经大片地结疤,然而,因为再三的开裂,那些暗红色的伤疤长得并不平整,有些地方还隐隐地渗着血——可以想见,即使以后伤口愈合,也会在肩背上留下一片不可磨灭的伤痕。
“是那个小皇帝?那天出事了,是不是?”怀仞何等聪明,略一推断时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听说我离开的那一夜你宿在寝宫,第二日清晨李稷他们便冲了进去……就是那时,对不对?”
怀仞的语气有些冷,轻柔而低沉地传到苏翎耳际。
那样不同寻常的语气让苏翎隐约感觉到什么,他微微缩紧了身子,咬唇。
“我不想再提。”
“你,……”怀仞抓住他手臂的手微微一紧,接着却松开了,叹息,“也罢,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
他不再说话,细心地替苏翎换过药。
怀仞的手脚很轻,让苏翎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用的药膏也清凉,不一会儿,苏翎原本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下来。
16
"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怀仞替苏翎换好药,又安顿他睡下。
苏翎伸手抓住怀仞的衣袖,"怀仞……"
"恩?"
"那天,我对你太凶了,……"
闻言,怀仞忽然轻轻一笑,握住苏翎冰凉的手,把它放进软烟罗缎面的被子。"说什么呀,……是我不该说那些话的。苏翎,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了,乖。"
怀仞说着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苏翎……那是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气说出来的话,可是却被你拒绝。
我知道你的身上背负着很多,可是我背负的也不比你少。
既然你不想走,那就让我们共同卷入这个旋涡……
怀仞静静望着苏翎的睡颜,目光幽邃,如月光下深不见底的夜海。
苏翎断断续续地睡了很久,每次醒来时,总会看到怀仞坐在旁边。
因为肩伤和旧疾,苏翎的身子还很虚弱,睡得也不沉,后来怀仞索性就抱着他,在他的怀里,苏翎总能睡得安稳一些。
几日下来,怀仞自己没睡过一场好觉,饶是他内功深厚也有些支持不住,所幸苏翎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怀仞,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渐渐地到了春天,那一日,苏翎自怀仞怀中醒来,望着帘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淡淡道。
"照顾美人是我的兴趣,仅此而已。"
见苏翎问,怀仞替他梳理长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答道。
既然在那个黄昏,他已经被苏翎拒绝,那么,无论如何怀仞都不会让自己再陷下去--因为他的身上还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苏翎闻言微微笑了笑,垂下眼帘。
心中有一丝连自己也不易察觉的怅然,可是怀仞的回答令他满意。
在经历了那个意外的黄昏后,苏翎忽然无法确定他与怀仞之间到底算是什么,这让他觉得危险和混乱。他必须重新确定他们的关系,让事情重新回到掌握之中,他们只能是情人与伙伴,除此之外,他并不想与他有另外的纠缠。
--这个有着深碧色眸子的异族男人,太过飘忽神秘,而这种不确定性让苏翎感到不安。
苏翎从来不问怀仞的身世,这不是他该问的。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在暗中查过,关于怀仞,苏翎只知道他是冰国人与燕国人的混血,祖上也许是冰国的贵族--仅仅知道这一点内容,再也查不出其他。
"身子这么单薄,该如何胜任繁重的政事?"正想着,怀仞却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送来监国府的文件都是内阁筛选过的,可每天依旧倚叠如山。苏翎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会全心全意地看,这让怀仞很是皱眉,然而却很少阻止。
苏翎一笑。"南边的饥荒,近几日的防汛,还有陛下元服之后大大小小官员的调动,哪一样耽搁得起?"
"也不至于让你如此拼命。"
"……我今日不拼命,就永远对不起先帝。"
苏翎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
怀仞微微一怔,接着却不做声地叹口气。
自从那个黄昏把话挑明以后,苏翎在怀仞面前就不避讳自己的想法。
怀仞微微抱紧了怀中的他,把自己的头埋在他乌黑的发间。"……过几天,我替你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
这个春天,冰国的雨水很丰沛。
过于丰沛的雨水让韶京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城较几个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完全被雨水淹没。
京城的官员都忙碌着,为了今春突如其来的雨水,也为了预防即将到来的瘟疫。
内阁的折子堆得一天比一天高,南边的饥荒还没有过去,可是突如其来的雨水已经断送了几乎一切开仓散粮的可能性,倾盆大雨在全国各地蔓延,好几个州府的堤坝都冲毁了,洪水肆虐开来,让所有人感到恐慌。
"陛下还是不肯见我吗?"
皇宫大内的琉华殿外,李稷一身朝服站在阶前。
闻言,殿前侍立的太监抱歉地摇了摇头,"陛下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肯见任何人。"
"啪"地一下,却是李稷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白玉栏杆上,那双苍老的眼睛从满头的白发出显现出来,望向殿内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失望。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见到陛下!"
李稷说着就要往里闯,却被值班的太监拦住了去路。
"大人,那里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可南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难道陛下准备放任不管吗!"
"陛下说了,一切政务请与监国大人商议。"
又是苏翎!
李稷在袖中握紧拳,气得连胡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年岁已高的他已经很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可自从元服大礼以后,沧雅就把自己关在宫殿里,对一切事务不管不问,日复一日地放纵作乐,饮酒颓唐。李稷屡次想要面见圣驾,都被守门的太监以同样的理由挡了回来--有什么事情,去找苏翎商议。
即使在水灾如此险恶的今天,沧雅竟也只有这一句话!
国家处于危急之中,此时正是建立功绩,树立威信的绝佳时机,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沧雅就很难扳倒苏翎,这怎能不叫忠心耿耿的老臣心急如焚?
"陛下!"
"臣是李稷!"
"臣请求陛下亲自处理政务!"
眼见今天又进不去了,李稷再也顾不得体统,放声大叫起来。
然而,幽深的宫殿内依然没有半点动静,沧雅斜卧在龙椅上,一手拿着酒壶,正拼命地往嘴中灌酒。殿外的一切嘈杂都仿佛与他无关,他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又哭又笑地唱着不成曲调的歌。
--苏翎,你如果要权力,我就全部给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而你可以尽管拿去我的一切,……
"陛下!……"
"陛下!……"
御华殿外,李稷的声音嘶哑而苍凉。
"李大人?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而略带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悠悠回荡在水气氤氲的大殿外。
殿前的太监一见来人,都不由行礼,"首辅大人。"
连李稷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也抬起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李大人,陛下还是不肯召见么?"
说话的是内阁首辅苏砚,苏翎的亲哥哥。他也听说过沧雅不问政事的消息,今日抽空前来求见,不料却在这里遇见了同为太傅的李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