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会让你这么痛苦也好,我们之间必须要做出改变。你且先伤痛吧。
抬起头正对上林家明深邃的眼,他不自在的偏过了头,随即又转回来与他对视。良久林家明叹了口气,低下头。
送进医院打了点滴,靳倾靠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走廊里点燃了一支烟。立刻有护士小姐过来劝阻,闷闷的把烟熄掉。林家明从病室中走出来,手插在口袋里说:“回去休息吧,你应该是整夜没睡了。”
他抬起满布血丝的眼朝他看,轻声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在那里,他常去?”
“不,他极少去,这些年几乎从没去过。我只是去撞撞运气。”
靳倾的眼神锐利起来,“也就是说——你知道……?”
两人对视良久,林家明垂下眼帘。
“看得出一点吧……以前。”
“……知道的人多么?”
“几乎没有……莫边城总是很小心。我也始终只是猜测。”
沉默。
重重的从肺里呼出一口气,靳倾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没有问过莫助理?”
靳倾埋着脑袋摇摇头。
“看过照片吧,和你长得很像。”林家明慢慢的走过来,靠在椅子旁的墙壁上。“但是仅只于长相……气质与性格完全不同。若说气蕴倒是和现在的莫边城很像,安静,温文,又不弱势。但是莫边城他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也没有眼镜……”说到这里停住了。
“你想说什么?他把自己弄成了我父亲的样子,就好像……”
“就好像接受了一只眼睛就要继承整个心智一样。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弄成那个样子……这些年完全消沉下去。”
林家明脑中浮现起莫边城年轻时的样子。犀利张扬,能力卓越,气质里完全没有现在如莫存尚一般的宽厚,却总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如此不坦率追本溯源也许是因为他的出身,他们那一支始终不是莫族本家人。自小就受到本家人若有似无的轻视和打压,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但那身份始终是他心里的一块疤。当然他那时还太年轻,心智经历没有受过多少历练——这又不得不提到莫存尚,心智早熟的莫存尚总能不露痕迹的把他保护起来,这大概也算是他的幸运吧。可是莫存尚早早死了。
他跟着变了,只是,那能算作是真正的成熟么?
用心一些就能看得出来,他表面上的淡泊宽厚并不是来自他自己。只有消沉是真真实实的,可又似乎是不应该的。就算年轻,就算受到过的庇佑现在没有了,他也绝不缺乏能力和心智。莫家的孩子,还是旁系,若真软弱至此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那么,是出于没有保护好莫存尚的自责么?
林家明并不是个热衷于关心别人的人,但是这些问题仍然在他脑中盘桓了数年。朋友——是的,因为他是朋友。自己何尝不是在本家人的排挤中长大的呢,以养子的身份。不过他没有当面向莫边城求证过,或者试图把他带回原本的轨道,也许是因为那样将不可避免的碰到一些禁忌的话题——比如说他与莫存尚的关系;又或者只是因为——他苦笑了一下,自己果然是个冷漠自私自利自恋的人么。
似乎是后者更有说服力。
管好自己已是难能,又怎么分得出心思顾到别人。不过在这个阳光普照的清晨他的分神并没有能持续下去。忽然注意到耳边似乎有人在冲自己呼喊,回过神来果然见靳倾皱着眉头瞪着自己,忙站直身体歉然答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困了。刚才你问我什么?”
连说谎都是如此轻车熟路。
靳倾轻轻呼出一口气,略微有些幽怨的低下头去,耸起的肩膀架构出防卫和孤单的姿势,低声说:“……没什么,想来你也不会清楚吧。”
也许是因为我们向来心智坚强无懈可击的林家明助理因为先前的思考导致这时情绪相当柔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近乎孩子态的脆弱姿态深深触动了他。黑狐的孤儿院里独自长大的孩子,感情先天缺失的孩子,却偏偏遇见一个情感几近残废的“老人”。真不是一般的前途多舛呐。不知他要怎样挣扎。
想及此,又想到另一个挣扎着的身影,我们的美人林家明温柔又有些哀伤的笑了。
临近八点时靳倾站起身体,伸了个懒腰走进病房。莫边城的睡颜安静苍白,现在那张脸传达不出任何表情和信息,不辨悲喜。靳倾抚了抚他滚烫的额头,转头询问林家明:“你可以暂时在这里看护他吗?公司有一些事情必须在今天处理掉。”看到林家明垂下脖颈点点头,又略有些歉意的补充:“抱歉,除了你我也找不到别人……我会尽快回来的。”
送走靳倾,却见一名医生站在门边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林家明皱起眉头,“怎么了?”
另一方面,靳倾当天的工作完全没有效率。下属关于项目进程的报告在耳边游走,脑中却只想着一个念头:
是我做错了吗?
他咬牙。也许真的太早,手段也太激烈,可是他想再等下去莫边城也只会像前几天一样若无其事的生活。天晓得那几天里他偷偷观察他的反应时心里有多憋闷。
好吧,就算做错也是可以弥补——以后总归是要一起生活,时间有的是,未来也有的是。想及此,他心里涌起一股温柔的情感,脸上也微微笑了笑,这些微的笑容立刻使得围坐的属下一个个如释重负,放下心来。
——对此,我们只能抱歉的评论说他还太幼稚。假如他能知道紧接着将要发生的事他就不会这样想,也正是其后的事情夺走了他脸上此时尚能浮现的这种纯净轻松的笑容。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将近中午时终于沉不住气提早结束了当天的议程,靳倾稍微收拾了一下文件就匆匆忙忙的赶出办公室,在门口差点和他新上任的秘书撞个满怀。他灵巧的作了个大幅回旋绕出去,秘书紧跟着在后面喊:“部长,有你的一封信……”
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放桌子上,等我回来再说!”
秘书张开的嘴动了动,终究是没来得及说出口。低下头,一脸忧虑。那封未署姓名的信压在手里,格外沉重。
第二十章
回到医院。
莫边城身上的热度已经基本消退,但是人还没醒。靳倾闻知这一消息还没来得及进去探望,先被林家明一把拦住按在病房外的墙壁上。斜飞入鬓的丹凤眼居高临下的直直压迫上来:
“说,你之前——对莫边城作了什么?”
靳倾不自在的红了脸:“你、你在说什么……”
“医生跟我说他发烧不只是因为身体外部受凉。”艳丽的面容又逼进一点,不离不弃的追问:“是不是真的?你把他——”
靳倾低下头默认。林家明深吸一口气,呻吟出声。
“你到底是想干吗?我以为你是喜欢他!”
“我是喜欢他……等等,你怎么会知道?”
“这么多种做法你他妈干吗偏偏选最禽兽的这一种?!你还想不想好了?不怕他恨你?”
“我有我的道理,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你?”
“狗屁道理!你这是强奸,强奸!就算他不是个男人、跟你没那么深的渊源和纠葛——你怎么会以为他受得了?!”
这句话的音量有些偏高,走廊里立刻有人偷偷的转过头来看。靳倾有些恼了。
“少在这义正言辞的,我跟他的事你明白什么?”再说又不是蓄谋的!说得我好像多邪恶似的!
“我是你长辈我的话你给我听好了!”林家明竖起柳眉一声断喝,硬是把靳倾的气焰打压了下去。一时间周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吱声。然后人群就从走廊里开始撤离。
伸手抹了把脸,林家明半转过身轻轻吸气,平复呼吸。良久,转过身来把手搭上靳倾的肩膀: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什么想法,强暴就是强暴。至少要有这个心理准备。你不爱听,我就言尽于此。”
说完丢下面色苍白的靳倾,转身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点燃了一根烟,再不出声了。
强暴就是强暴——靳倾心里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然而那和被人劈头盖脸扎到痛处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现在他心里完全张惶起来,回过神来竟然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扶着墙壁站直身体,慢慢的挪进病室,他在莫边城床前轻轻跪了下来。
仍然是苍白的不辨悲喜的脸。靳倾呆看了半晌,伸手执起他放在被外的一只手,忽然重重呼了口气,把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被褥。
“对不起……”
被褥底下传出模模糊糊的呢喃。
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膀。抬头,却是林家明。
“我刚才口气不太好,别介意。我看你还是先回去睡一会儿吧,不然等他醒来你也撑不住了。”
“不行,你也……”
“上午我借医院的床睡过了。而且昨天我也没有彻夜不眠。”伸手把靳倾扶起来,把他往门外推,“走吧,他醒了我会通知你。”
亲手把靳倾送上电梯,林家明踱回房间,顺手带上门,抱起双臂靠在门后。
“好了,他走了,不要装了。睁开眼睛吧。”
床上的人微微弯起了嘴角,似乎是在笑。
护士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扶起莫边城做了身体检查,确定无碍之后开出接下来要服的药物,就被林家明请出去了。
“什么时候醒的?”
“你在门外大声叫喊的时候。”
“那你……听见他向你道歉了吧。”
“听见了……”头还在晕,羞耻让他不敢直视林家明的脸。莫边城勉力伸出双手拿过床边的眼镜戴上,却被走上前来的林家明一把摘下。
“在我面前这一套就省了吧。它们不过是平光镜,你以为这层玻璃真的能遮掩住些什么?”
莫边城抬起头看了看他,眯上眼睛把身体往被褥里缩了缩。
“咱们不要谈论这个话题好不好,我还是个病患呢。”
“我刚才倒是开始后悔为什么这些年都没跟你谈起这个话题了。”林家明在床边坐了下来,摆出长谈的架势,“告诉我——刚才为什么装作没醒?你恨他吗?”
莫边城显然不愿意探讨这个问题,但是消极逃避在林家明的强势面前没有用。良久,睁开眼睛张口。
“他还是个小孩儿,哪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弯起嘴角笑了笑,眼角边的皱纹显了出来。“再说了,终归他是有权利恨我的……”后面一句说的极轻,林家明并没听清。
“那为什么不干脆开口应承他的道歉?大家都解脱,就当没发生过。”
——过去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吗?
“我只是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难不成像祥林嫂一样咿咿呀呀的说“啊啊,你不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我好像没那么无辜……总之现在不想面对他。”
这个比喻相当古怪,林家明顿了顿,把它跳过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也这么孩子气。事情总要解决的吧,又不是拖下去它就会自动消失。”
“你这么殷勤干什么?”莫边城忽然转过头来正色道,“说教完他又来说教我,简直好像是个……”媒婆。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没敢说出口。
林家明淡淡地笑了笑,不受激将。
“不用激我,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不然对靳倾也不公平。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这副样子看起来有多难受?窝在壳里有劲吗?”口气缓和下来,又说,“咱们都不年轻了,如果还能有幸福的机会,就不要放过。”
——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幸福吗?
“你是在暗示靳倾?怎么会,先别说我们都是男人——况且他恨我。”
“他恨你?他跟你说的?”林家明揪起眉毛试探性的回头,复又松开。“到底是怎么样只有你们自己清楚……希望不要是自欺欺人才好。”
“看样子你是什么都知道的——我是他的污点,你懂吗?”
“不要作贱你自己!”林家明皱起了眉头。“听着,关键是,你不能再陷在过去的事情里——不管曾经有过什么,现在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你总可以原谅你自己了吧?”
莫边城猛地坐直身体,脸憋得通红。
“少在这里自以为是,我的事你又明白什么?!”
“那你说出来啊!”林家明又开始吼,“活的不上不下,就会让人看了担心,这些年你到底有没有长进?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朋友就可以分担一切吗?
莫边城开始笑,就像刚醒来时那样开始笑。
“有什么好笑?”
“我只是想起了你刚才说过的话,你是如此的理智……”笑意越来越盛,其中竟带了些揶揄的媚意,笑得他跌回床头的被褥中去。“那么告诉我,难道你就没有秘密么?你每天早早的赶回家去——是在守候什么呢?强暴就是强暴——”他刻意玩味这句话,“告诉我,在你生活得如此清明冷静的背后,你又做好了什么样的心理准备呢?”
——你有资格说我吗?!
沉默。
林家明脸上阴晴不定,漠无表情地盯着莫边城仍带着笑容的脸。莫边城不由得感到心虚——
然后他像戴上面具一样刻薄而华丽的无声笑起来。慢慢向莫边城倾下身体,紧紧盯着那张血色渐失的脸,缓缓张口:
“我随时准备好了下地狱。”
语毕,转身冲出病房。落荒而逃。
下地狱……吗。
我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吧。
许久,莫边城回过神来,痛苦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我在干什么?虽然制止了这场对话——那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在关心我,而我却在伤害他。
——像只刺猬似的蜷缩起来的自己,真难看。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抬头望过去,却是护士小姐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莫先生,这是刚才有人要求转交给你的……”
未署姓名的沉甸甸的信。谁会知道自己呆在这里?
莫边城拆开看了一眼,把信封里的内容塞回去,顺手丢到枕头下。
冷笑一声,皱起眉头。
这么老套的戏码。
第二十一章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老套的戏码往往是有用的。
现在靳倾也拆开了那个信封,翻出里面的照片看。画面很暗,但是很清楚。莫边城雪白的身体在黑暗里扭曲绞缠,但不知是不是故意,所有的照片上都看不清施暴者——他的脸。
看来下午不能去医院看莫边城了。
莫云飞。靳倾抬起头来,眼里是浓浓的杀意。
当时是邻近傍晚,上班时间。
拨了个电话到莫云飞办公室,靳倾语气如常。
“你想怎么样。”
“今天天气很不错……我们上天台晒晒太阳顺便联络一下感情怎么样?”
“……只有我们两个。”
“没问题。五分钟后天台见。”
整整三十分钟后莫云飞才在天台上出现。当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漫天晚霞把靳倾面向夕阳的侧脸晕染的炫目非常。莫云飞笑着走过来,远远的就大声说: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等到莫助理再一起上来的,可是终究没等着。不知他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靳倾狠狠皱起眉,半边脸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你还找他干什么?不是说好只我们两个人吗?”
莫云飞走近,轻轻摇了摇一根手指。
“话不是这样说。原本我就不过是想稍事惩戒一下莫边城而已,扯上大少爷你绝对是纯属偶然。”走到靳倾身旁,隔了一米的距离靠在栏杆上,侧过头冲靳倾微笑,或者说,尝试着微笑,“就算是拍下那些照片之后我也没想找你大少爷的麻烦。男人嘛,总是有需要的时候,就算是上了个男的,也实在没什么好介意的,所以你看我的人也没拍下你的脸不是?”
靳倾低下头,握紧了拳头。
“不过他居然能让你大费周章半夜里把整个市区翻过来找了一遍,这就不简单了,所以我就叫人稍微查了一下,结果……”他从衣袋里翻出一件物事,自顾自的放在手里把玩,“还真叫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上一抛,又轻轻松松的接回手里。“说真的,精彩程度真的出乎我的意料。好久没挖到这么好玩的事了呐……”
那是他从中东带回来的那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