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的时候莫云飞步态悠闲的走到靳倾的椅边。
“表弟,这年头出门在外当真要小心,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可不就便宜了外头那些鼠辈……”低下头来,语调一沉,“所以你还是安安心心的躲在老太爷的大衣后头吧。”
靳倾漫不经心的抿了一口咖啡,忽然握着咖啡杯直身站起来,莫云飞躲避不及,雪白的西装立刻染上一大面咖啡污渍。靳倾夸张的尖叫起来:“啊呀,实在是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还站在这里……我帮你擦掉。”
无视莫云飞的瞪视,靳倾慢条斯理的掏出手绢。“不过表哥,我觉得白色跟你实在是很不衬呢,一点点肮脏都掩藏不住。”他探头到莫云飞的耳边,模仿他先前的暧昧语调吐气如兰:“黑道就应该配纯黑的颜色,咱们没有资格招摇过市。”
“大家以后都是一路货色,别在这儿文绉绉的装什么清纯。”
“那是,我虽然还不很习惯,但是也绝对没资格谈什么善良。所以……”靳倾退后两步牢牢盯住他,“您从前的照顾,靳倾铭记于心。”转身丢掉脏污的手绢,径自走了。
莫云飞的脸色暗沉下来。
下战书么?有意思。
酒会爆炸案告破的另一个后果是,莫家举办了一场更为繁华盛大的晚宴来弥补。靳倾不得不又一次赶鸭子上架,花魁一般在珠光宝气美酒飘香的晚宴上笑脸迎客。一杯杯酒敬过来无法推托,饶是靳倾酒量很好也有些害怕起来。正巧这时晚会司仪站上主讲台一脸春风的宣布:“先生女士们!我们今晚有幸请来了我们的父母官大人,下面我们有请张市长为我们说几句话!”
全场掌声雷动,人们一致转过脸去,权势交结的主题达到了顶峰。靳倾趁着这个空当溜进掩藏在厚重帘帷后的阳台,不期然撞见了莫边城。
帷幕低垂。隔断另一边的浮世喧哗,成就出一个光彩流华的空间来。
“躲在这里做什么?”
莫边城在清冷的月光中回头笑了一下,冲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躲酒。”
夜色如深蓝的海水流转在他清瘦的身影上。他支着双肘任夜风捋起额发,忽然说:“你来看这花园。”
这打断了靳倾的遐思,引他走进月色中去。花园里点缀的点点灯光别具匠心,莫边城看着它们微笑,“像不像许多萤火虫在飞。”
“我小的时候乡下的莫家老宅子还在,我和你爸爸常常从城里偷跑回去找你太祖母玩儿。她是个很可爱的老人,直到老年都没有失去在生活中寻找惊喜的乐趣。她在夏夜里带我们去河边,去郊野,那里萤火虫四处飞舞自由自在……自得其乐得让人羡慕。”
“那时候我们还小,乡间的野草漫到我们的腰部——这里。”他用手比了一下,“可是还是开开心心的在草丛里乱跑,把萤火虫都惊飞起来,看着它们一闪一闪的荧光在空中旋转飞舞……”他微微抬头,在怀念中轻笑起来,眼睛里竟如看见了一样浮现出点点光彩。随即那萤光消退。
“祖母是这个家族里的最后一个……她信佛,坚持不愿搬进城里来,对儿孙们的事业也很不赞同。她一死莫家立刻就毁了老宅子全部迁进城里去,好像急于抹杀自己在乡下的历史一样。”
嗤笑一声,忽然调皮的转过头来,拿手指在嘴唇上一挡,“不要告诉别人我跟你说这些,你家里人要骂我的。”
靳倾偏过头略有些痴迷的看着,清楚地感觉到心跳漏了半拍。
这个人,到底有多少副脸孔呢。
回过神来,皱起眉头。“为什么说得那么见外,好像你不是我家里人一样。”说完后立刻发现这句话暗含的歧义,他在心里为这种语带双关偷偷笑了一下。随即惊觉——完了。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本来就不是莫家人啊,没有人告诉过你么?”莫边城的语气怠慢起来,低下头轻轻晃动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碰撞着迸出水晶一般的光泽。“我们以前只是莫家的仆人,自从祖父那一代舍命救了莫家家长,才被冠上莫姓并入莫家的。”
他转过头来,“假如我有儿子,他也应该是侍奉你左右的吧,只可惜不会有了——我们家到我这一代就要血脉断绝了。”
“为什么一直单身呢?我听说你没结过婚。”
“我也不想啊,但是没有机会。”
“没遇见所爱的人?”
“——她和别人结婚了。”
“那现在呢?还喜欢她的话可以补救啊,你还不算老。”
“算了吧。”莫边城不自在的转头过去,“她已经死了。”
上帝啊,你是要我和一个死去的人竞争么?靳倾苦笑起来,“……对不起。”
不过现在这样已是难得,他们总算可以在无关往事的事情上掌握到平衡。幸好前些天那次吵闹最终和平收场。
忽然帷帘掀起,大厅里的喧哗热浪直扑进来。“我们的小少爷原来躲在这里啊,这可不行哦。莫特助也是,我们可找了你们半天了!”
只好强打精神走出去应付一波波的敬酒。莫边城过来挡了一些,但靳倾实在没有心思再呆下去。索性佯装醉酒腿一软倒在莫边城身上,由他搀扶着退下了。
走出大厅时林家明匆匆忙忙赶了上来,附在莫边城耳边说了几句话,莫边城皱起眉头反问:“定下来了么?”
“八九不离十了。”
靳倾感到莫边城的眼光聚焦到了自己的脸上,下意识闭紧了眼睛佯装不知。后来想想大可不必,醉酒本来就只是骗里面的客人的。林家明轻轻的又说:“二十年一轮回,这孩子注定要走你们当年走过的老路。”
“是么?我们那时可没这么内忧外患。这次我就不跟去了。”
“那他岂不更势单。”
“让他趁此机会搜罗他自己的亲信吧。我跟去反而会坏了事。再不然就让他提着我的人头去,肯定有效。”
“这倒是……”两个人一起轻笑起来。
上车以后靳倾开始庆幸自己的“醉酒不醒”。莫边城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轻轻的用一手扶住他的腰。靳倾听着耳边传来的心跳声,嗅着他衣服上轻微的熏香,心情大好起来。
行至中途莫边城的酒劲上来了。轻眯着眼睛耷拉下头,脸颊正好抵住靳倾的额角。靳倾心中一动,也许可以趁机试探一下……
莫家大宅到了。莫边城小憩醒来,扶住靳倾把他送回卧室。他把靳倾轻轻放在床上的同时靳倾狠狠一咬牙,做吧。
胡乱地伸出手摸索着勾住莫边城的脖子,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靳倾如同酒醉一般迷迷糊糊地呓语着凑上前去,沿着下巴上的皮肤略有些粗鲁的吻着,一点点覆住了他的嘴唇。
莫边城的身体一下僵硬起来,伸出手试图把人推开,可是你知道,醉酒的人力气总是特别大的。只好难堪的摇头躲避靳倾湿热的双唇,可是渐渐避无可避。
这孩子,把自己当女人了么。
暗暗挣脱右手准备给靳倾颈后一击。这时候靳倾得寸进尺地把舌头伸了进来,沿着他紧闭的牙床胡乱舔着。莫边城脑中轰然一热,抬起眼,昏暗中只看见靳倾微眯的迷醉双眼,剑眉英挺,长长的刘海垂在眼前,随着嘴唇的动作若游似无的撩拨着。
夜风起,扬起曳地的窗帘。恍惚中有置身深蓝色海底的错觉,温柔却冰冷刺骨。
一把推开靳倾的身体,莫边城冲进洗手间——吐了出来。
走出洗手间,靳倾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盖好被子,莫边城转身反手关上了门,脚步声渐行渐远。靳倾猛地坐了起来,咬起嘴唇。
果然是不行,虽然很美味——可是他那反应也太夸张了吧!?
靳倾挠挠头,气苦的垮下了脸。
第十六章
关于那天晚上莫边城和林家明语焉不详的事情,靳倾第二天就被正式告知。莫老太爷在临时召开的干部会议上难掩喜色地宣布,事隔多年阿拉伯的军火集团再次向青帮抛出橄榄枝,进展顺利的话青帮的军火供应就可以摆脱对东南亚的依赖局面。出使人员显然早就内定了,靳倾只觉得长辈们的眼光走马灯一样接连打过来,打气的,看戏的,嘲讽的各色齐全。想起刀疤五和莫边城曾经提过的话,开口问:
“我们跟他们不是有过节么?”
“那是你父亲出道时候的事情了,你居然也晓得。”七叔赞许的轻轻点头,“现在中东政府开始整治本地的军事集团,地下军火在本地的流动受到压制。所以别看他们摆了高姿态要我们过去,现在可是他们求我们。这就是时势比人强。”
“当年留下什么资料没有?”
“资料室里有一些,是莫特助整理出来的。”
靳倾低眉翻开桌前的资料,看了几页,抬头说,“好,既然是我父亲走过的路,就让我去吧。”
“好!”莫老太爷当即点头, “有胆量。青帮的人员物资随你调拨,你全权负责!”
出发日期在十天后,靳倾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
“让我看看你都挑了哪些人。”莫边城拿过靳倾手里的名单,第一眼就皱了皱眉头。“傅澎?这人不是……”靳倾奸笑起来,指了指后面的一个名字,“后面还有呐。”
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莫云飞带着他那名叫傅澎的随从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倾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蒋平南也就罢了,傅澎是我的贴身随从你也要?”
“表哥这话见外了吧,大家都是为青帮做事,分什么你的人我的人?老太爷可是让我自由调配。”
“是么?”莫云飞咧开嘴笑,“用我的人你就这么放心?”
“莫副经理手下的都是精兵强将,我自然放心。只可惜您位高权重公务缠身,不然我真想跟爷爷说让你跟我一起去……”
“好,有胆色。”莫云飞微微抬起下巴,“那我就在这里恭候佳音了。”
转身就走。
莫边城低下头,轻笑出声。“这个人,恐怕一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你一点都不忌讳他啊。”
“忌讳啊,不然干吗特地从他那里调两个人过来。”他眼睛闪了闪,“没记错的话这个傅澎就是当年狙击我的那个吧。”
莫边城点点头。靳倾拿起名单轻轻审视着,“这里面大部分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呢,尤其是蒋平南。”
“你打算……?”
靳倾笑了笑,把话题岔了开去:“你真的不去?”
“不去了,我就在这里摆酒等你。”
“——好吧,等我的好消息。”
附带一提,一行人刚进中东傅澎就卷入当地的部落争斗而被误杀,遗体就地安葬。全体组员为此作证。
以此为开端,靳倾正式开启了他荣耀一生的黑道生涯。
凯旋是在一个月后。当天晚上立刻举行盛大的庆功宴,但宴会尚未过半我们的主角就消失了,连莫边城也没找到他在哪。庆典结束时天空飘起了小雨,莫边城顶着细细雨丝跑回社区,远远的就看到有人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见到他来立刻直身站起来。蒙蒙细雨把门廊下昏黄的灯光和那人清俊的轮廓氲染的模模糊糊,那股柔和在夜色中竟酝酿出几分温暖祥和的气氛。
莫边城语调愉快地扬声叫起来:“这不是我们凯旋的英雄么?”
跑到近前停下来。伸手轻扳靳倾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再出声却是温柔而低沉的音色:
“让我看看你……”
靳倾沉默着伸出手把莫边城用力抱进怀里,双手一点点加力。莫边城渐渐觉得胸口难受,不明就里的问:“你怎么了?”
靳倾不说话。他把下巴放在莫边城的肩膀上,忽然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莫边城吃痛一把把靳倾推开两步,伸出手抚了抚自己的肩膀,没有出血,旋即放了下来。
“怎么成了只小狗了?在中东出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靳倾只是站在原处盯着莫边城平静矜持的脸,眼神深不见底。
我刚刚去翻看你和我父亲从前的录像带了。你那时是那个样儿,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样子。二十年过去你变得跟他生前一模一样了。
这种变化有什么寓意么?
——这样的问题我又怎么能问的出口。
两个人在沙沙雨声里在昏黄灯光的廊檐下默默站了一会儿,莫边城转身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再说吧。”
“——这是我在中东找到的。”靳倾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石头,递给莫边城。
莫边城接过来看了一眼,定住了。
“据说是穿越戈壁与沙漠的商队在途中捡到的,形状纹样一直保存得很好。你还记得么?”靳倾紧紧盯着莫边城的脸。可是那上面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一片空白。
那是一块扁平的砂页岩,大致呈心形。石头上斑驳的刻着字,刻痕已经被风沙和岁月打磨的平整细致,仍能辨出工工整整的两个名字。
莫存尚。莫边城。
“你还记得么?”靳倾加重了语气。
莫边城像被惊扰了一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轻轻把刻字的一面扣在桌上。他的手是稳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的:“记得啊。刻它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当天下了一场雨,我们又活过来了。”他在记忆中酸楚的微笑起来,“真的有好多次都要绝望了……这块石头本来是想带着走的,可是遗失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看到。”
要有怎样的心情才会让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浪费气力做这种无补于生存的浪漫的事呢。刻字,刻彼此的名字,这是要纪念和验证什么?只要他的神色有哪怕一点点动摇……
雨势大了。风从开着的窗户灌进来,带着潮气打在他们的脸上。莫边城站起来轻声说:“我去关窗。”走过桌角时不小心带倒了水杯,水汨汨地流到地毯上,连忙回身扶正。他走到窗前探出身体去够窗户的拉杆,风雨声里靳倾坐在沙发上轻轻问了一句:“你们是恋人么?”
莫边城关好窗户回过头来,用手擦了擦满脸的雨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问你是不是同性恋!”靳倾一拳锤在桌子上,从沙发里站起身来走到莫边城身前。莫边城凶狠的吼回去:
“我不许你侮辱你的父亲!”
“我只问你,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莫边城冷冷的出声:“——是又怎样?”
“这样。”靳倾一把攫住他的肩膀,粗暴的吻了上去。
莫边城在挣扎,一拳一拳打在靳倾身上,但他不管。他拼命咬着莫边城的嘴唇嗜血一般舔尝着那血腥,伸出舌头试图翘开他紧密的牙床。莫边城猛一旋身一个侧踢命中靳倾的腰部迫使他吃痛松手,旋即一拳重重打在他脸上。退后两步靠在墙壁上剧烈的咳嗽,憎恶一般吐出口里混杂着血水的唾液,莫边城黑着脸质问:“你这算什么意思——上次你是故意的?”
“不错,我是借酒装疯。”靳倾被打得退后两步,站直身体回过脸来,“可你不是也在装?!在醉鬼面前你都装得那么道貌岸然神圣正直,我才是应该呕吐的那一个!我不去计较从前,我那么紧张试探,早知道我还不如直接——在你莫边城面前我怎么就能傻成这样?!”
他伸手抹去嘴角的血丝,红着眼睛大喊:“你满意了?我这么乖乖的呆在你手心里, 嗯?”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又不是死皮赖脸的要跟在你倾大少爷身边!”
“是,我犯贱!我自不量力去跟我老爸相提并论,你不是为他才照顾我么,是因为你拿了他的左眼还是因为你上了他的床?!”
“我不许你侮辱他。”莫边城几乎要直扑过来,一字一字咬着牙,“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正是你要的结果么,早知道你就不该把我找回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你当我愿意把你找回来么?!”莫边城失控的喊叫起来,“你当我喜欢看见你叱咤风云然后被人指着脊梁骨咒骂么?我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准备了那个替身?我多希望你永远也别回到这个家族——你为什么不再笨一点,
安分一点!”
靳倾忽然沉默下来。良久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还真是对不起了,我就是这么个败兴的人。”
忽然眼里精光暴射,报复的欲望控制了他。恶毒的语言无法控制的从口中流出:“可是我入了局就再也不会退出!你不要指望我会放过你。我是被地狱里的恶鬼驱使着来你身边讨债的,他要我提醒你的罪孽,你有没有听到他在喊——你怎么还不下去陪他?他独自一人已经苦熬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