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他又见到了容。黑衣黑发的东方人,神情淡漠,但是眼神幽深,并且锋利如刀。在他的脑海中容那种安静但是张扬的桀骜与美丽好像是时间在某处刻下的痕迹,鲜明的疼痛着,似乎他们从来都不曾离开。
在梦里,容在抽烟。右手拿着烟嘴凑到嘴边去,左手被人稳稳的握在手心里。烟蒂燃烧的红点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的闪现,在昏暗的天色中映出容雕刻一般线条精致的脸。他盯着容与人交握的手看。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沿着手臂看上去是一张似乎其貌不扬的脸;也许不是,他不记得。但是他记得那时容脸上的每一寸线条,每一个变化的神情。他记得,容垂下的眼帘轻轻颤动,然后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右手与那个男人持续交握。他记得,容的神情与姿态是一贯的优雅从容。那个桀骜而锐利的容握着另一个男人的手看向他,表情却没有丝毫的羞怯与动摇。只是从容。这种近似于威严的从容深深的刺痛了他。然后容勾起嘴角,淡淡的,带点沧桑的,对着他笑了。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笑容是容临别前留给他的最后的馈赠。
然后他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看见长长的刘海底下一双隐藏在镜片后面的狭长眼眸,目光温和。那人的嘴唇一张一合,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你居然在这种时候睡着了……但是似乎有精彩的发现。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
“我看见了……”……容。这个音符夭折在他半张的嘴里。旋即他的眼神变得清醒,睡眼惺忪的脸上浮现出了讥诮和野性的神情:
“我不接受你的治疗,医生。”
两分钟后,本文的主角,靳倾,时年十五岁,披上外套离开了心理医生莫边城的公寓,临走时重重的带上大门,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他被父母告之是来代替他们拜访一位长辈,可是却在没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施以催眠。被自己的父母送来接受心理治疗,并且方式并非正大光明——这个事实使他感到无法言说的愤怒与苦闷。
走出十几步远,身后房间的门轻轻打开,心理医生莫边城——一个架着细框眼镜,相貌冷静温和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好吧,我承认我是心理医生,受你父母的委托与你会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们认为这样对你的影响可能会小些——你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心理医生,不是么?”
离开的脚步没有任何波动。莫边城顿了顿,再度开口:
“其实我也认为你并没有你父母所说的那种心理问题——”
脚步声停了下来,少年豁然回头,恶狠狠的盯住一派云淡风轻的医生——
“那你给我做催眠干什么?是不是只要有钱赚你怎么样都可以?听好了,你去跟我爸妈说,我的心理完全健康,完全不需要他妈的什么心理治疗!我——”他的脸色因气愤而发白,“——别让我再看见你。”
转身离去,这次再没有回头。
莫边城摸摸鼻子,转身关上了房门。
一个星期后的出诊日,我们的医生等来了他预计中的访客。
那是一个午后,医生莫边城拉开窗帘,坐在他逆光的高背座椅中,挑起眼帘用目光迎接他的小客人的第二次到访。我们的少年靳倾当时径直走到书房,双手抱胸斜倚在门边,面无表情。
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靳倾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漂亮的体格与轮廓。他的身材还没有充分发育,脸部的线条与毛孔也还没完全摆脱少年独有的阴柔的感觉;这些特质配上他与生俱来的英俊但不羁的样貌,成就出一种少年在青春时独有的奇特的美来。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的医生从镜片背后看到的景象是,少年的靳倾用一种防卫的姿势靠在医生的门边,沐浴在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面,美而不自知。这个少年的牧神一般的轮廓被阳光描上一道亮眼的金边,它们似乎刺痛了我们的医生的某根神经,他在镜片和逆光位置的掩饰下,轻轻的眯起了眼睛。
这是在他们第二次会面的开始。少年并没有在门边沉默着盯视医生太久,仅仅五秒钟,但这时间已经足够我们观察并且描述。医生在心里数过五,靳倾的肩膀稍一使力,用一种略微青涩的挑衅和傲慢的姿势离开门框,走到医生的桌前,近乎粗鲁的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不会接受你的治疗。但是我每个星期会在你这里消磨两个小时,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你,医生,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星期向我的父母说明我的心理状况完全正常——不,正在慢慢好转就可以了。这笔生意就当你是白赚了,怎么样?这对你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医生笑了。
“可是我是个遵守职业道德的医生啊。”
“如果你真的认为我不正常的话。”
“那么假如我说我是对你的这个case感兴趣呢?”
少年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医生笑得更深了。
“因为现在为了性向问题而诉诸心理治疗的实在是很少见了。”这是其一。
这次浮现在少年脸上的是鄙夷的黑线,脸上明显的写着“真无聊”三个大字。
“我不是同性恋。”
“这不重要。”
“嗯?”
“我在意的是别的事,一些在你们这个家里才能见到的东西……比如说,你的父母怕你。”
眼光恶狠狠的瞪过去,明显带上了敌意。医生微眯着眼睛继续说下去。
“再比如说,不管你的性向如何,你在情感付出上与人不同,关于这一点上次我们几乎已经能接触到答案……”只可惜有人在催眠时睡着了。
“够了!”靳倾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少年的脸因为愤怒已经变得通红。“心理医生都有探究他人隐私的偷窥癖?需要心理治疗的是你们,变态。”
“隐私?那是我们两个应该向第三人保密的东西,比如说,我不会向你的父母提及我们的谈话内容。但是那在你我之间不存在。”医生的声音在少年踢开椅子冲出房间之时不温不火的响起。“走出去之前还是好好想一想吧。你的父母怕你,但是你并非不在乎他们,不然你也不会来跟我做交易。”医生曲起左臂支着头部,把自己的身形深陷进高背靠椅中去。“我不跟你客套——因为我把你当作一个男人而不是男孩。对你来说,15岁已经不小了。”
最后这句话确实非常动听,尤其是对于靳倾这样自负的少年,在这样青涩的年纪。他停住脚步,转身回望。他所看见的是,医生莫边城的身影深陷在高背靠椅中,狭长的眼眸从阴影中直直地看着他。从逆光的角度看去,这个人似乎与昏暗的阴影融合在了一起,就像黑色与银色的组合。也许是光线的原因,靳倾眼前的医生浑身散发着的是锐利和危险的气息——那种感觉靳倾曾如此沉迷,久违了的颤栗与刀割的感觉全部重现。
——也许不会那么肤浅乏味呢。算是出于少年的好奇心吧,那种意象与感觉让靳倾留了下来。
总之,在最后我们看见的是医生脸上挂着的狡猾笑容,眼神深不见底。他说,
“那么我们就说定了。我应付你的父母,你配合我的工作。相信我,这对你一定是有益处的。”
请原谅我用这句俗套的对白为我们的第一幕场景划上这么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
第二章
少年靳倾被父母送来进行心理治疗的原因很可笑,因为他被怀疑是个同性恋者。在今天这是不可理喻的,同性恋早已被证实不是一种心理疾病。可是这个故事的开端是在若干年前,并且靳倾有着一对身处这个南方城市上流社会的知识分子的父母。
纠纷的起因很简单。靳倾已经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们都已经开始进入情窦初开、风花雪月的年纪。也许是经历影响气质,靳倾平日里给人的感觉相当的men;当他毫不犹豫的连续拒绝n多位班花、级花乃至校花的示好,并且和一个公认的很C的男生在公开场合“举止亲密”——其实不过是发挥团结友爱精神送交扭伤了的同学去医务室,过程中还被狠狠的吃了不少豆腐——之后,流言就铺天盖地的传播开来。人们看他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这本不是足以困扰靳倾的事情,但当他的父母用不太光彩的方式把他送进心理医生的房间的时候,事情就不太对了。有什么让人感觉不安的味道……但是他说不出来。
正如莫边城所说,靳倾发现他的父母怕他。这也是为什么在第一次会面的不愉快之后,他会再次踏进医生的房门。当他发现蜷缩在沙发一头的母亲眼中无法掩饰的害怕和颤抖时,他干脆的放弃了与他们说理的努力。好吧,既然你们对我是这种情绪,就别怪我不负责任的敷衍。只要让他们觉得满意就好,不是么。这就是暴怒与苦涩中的靳倾保持的想法。靳倾知道他和父母的沟通有先天上的不足,但这是第一次,如此露骨的暴露出他们之间的隔阂与不信任。
准确说来,靳倾与他的父母一起生活不过四年。在此之前,他在另一个城市市郊的一个孤儿院,和容,和其他许多流离失所的孩子一起生活。十一岁时,孤儿院被一场大火烧毁殆尽,然后他被自小失散的亲生父母找到,从此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他很珍惜,尽管他不是个家庭观念重的人。四年间双方并不特别亲密,但是父慈母善,温和体贴,起码称得上相敬如宾。靳倾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已经在孤儿院中度过了闹着向人要糖吃的年龄。靳倾甚至常常在心里感激他们的不过分干预——正如他的许多同龄人所正在经历的那样。可是这次的事件,就好像是列车的一次脱轨,突兀的有点过分。当他独自躺在莫边城的房中那张舒适的真皮躺椅上,他花很多的时间考虑。仅仅是亲情冷漠么?显然不是。即使幸福只是假象,四年来的经历也已经足够真实,真实到靳倾并不在意他们之间是否是真正的亲子,时隔十年自己被亲生父母找回的故事是否只是场传奇。他自认不是个桀骜残暴的少年,那么有什么样的理由,能够使得他慈善的父母对他怀抱有如此不合常理的态度呢。
但是这些忧虑靳倾并没有向医生倾诉,他一直记得医生的雇主是谁,即使在他们已经不以医者和顾客的身份彼此相待之后。
医生莫边城是个有些奇怪的人,至少是个有过许多故事的人,尽管乍看之下并不是如此。很多年后回想起医生的房间,靳倾会首先记起厚重的深蓝色调。客厅里有覆盖住整整一面南墙的深蓝色的落地窗帘,布质厚实。家具是古板笨重的巴洛克风格,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医生钟爱的高背座椅,当光线暗淡,医生陷在椅中沉思,滑落的刘海遮挡住微敛的眼帘,靳倾常常就会有身处中世纪幽暗古堡的错觉。没有音乐,压抑的美感扑面而来。起初,这种美感让靳倾感觉熨贴却古怪,后来他明白过来古怪在哪:这种压抑、沉重的格调怎么会是一个为人排忧的心理医生应当有的?
但是在莫边城的身上,完全嗅不到犀利与沧桑的气息。除去他们第二次会面时那个逆光的惊鸿一瞥,靳倾再也没有发现他身上有锐利,强悍,或者类似的词语所描述的气质,那股危险和锐利,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从他的身上消失了。有时靳倾忍不住怀疑,也许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这样的人,要么真正平凡单纯,要么把自己埋得很深,而靳倾倾向于认为医生属于后者。可是这些都不要紧,他很快就发现医生并不是个乏味或者贪婪或者狷介的人,相处融洽是很容易的事情。事实上他们也做到了,毕竟他自己并不缺少基本的适应能力,又没有足以杀死猫的好奇心。
他们的相处模式与靳倾想象的不同。各种心理实验、探听、催眠并没有如医生开始时暗示的那样很快到来。事实上,在他们以医生和病人的关系相处的这两年间,医生只对靳倾进行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催眠。谈话很多,大部分是非正式的,早期那样一问一答式的问话调查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并且,也是拖了很久才开始。医生常常很沉默,配上温和的个性,到后来,靳倾往往倒成了谈话的主导者,有一茬没一茬的诉说,莫边城只是微笑着看着,倾听。病人不是个病人,医生也不像个医生。
很多次靳倾忍不住问他,既然不怎么办公事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下来。到了后来熟络了,就换成了戏谑和挖苦的口气,这么消极怠工难怪你没什么客人上门。莫边城只是笑,笑的时候鼻子微微的皱起来,隐约看得见眼角的细纹。然后他一本正经的回答,因为我怕吓跑你。
所以我们的少年能够有很多时间在客厅里那张舒适的真皮躺椅上思考,想累了就呼呼大睡,随手抓过搭在一边的属于莫边城的长外套盖在身上。常常是睡着睡着身体就蜷做一团,头耷拉在一边,有时候还踢被子,呃,是踢外套。这种时候,他的样子是非常少年的。醒来的时候,医生往往还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工作着,——他总是在电脑前忙碌,那高背靠椅从靳倾的位置可以一眼看到。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在他熟睡的时候医生会过来把他的身体扳直,然后拾起外套给他盖上,几不可闻的叹息。
应该说,假如是作为一种策略,那么医生的选择非常成功。很多年以后仔细的回想,靳倾发现,那时莫边城做的最多的事情,不是说,而是看。在他微笑的时候,在他诉说的时候,在他愤懑的时候,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莫边城只是微微侧着头,从镜片背后默默地看着他,眼波流转。他的眼神那时的靳倾不可能读懂,但是对于一个性格有点直率,有点反骨,有点大条,又比较精明的正值叛逆和臭屁的青春期的少年来说,这种目光中蕴含的自由和宽容,虽然不足以在初见时产生惊艳般的吸引,却会在长时间的相处中让他不知不觉地放松和依赖,相濡以沫。只是这种依赖,却又是在分离之后才被发觉,就像他对容的感觉,待到发现的时候,深已入骨。找不到替代,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洞。
所以说,尽管直觉敏锐,心思缜密精明,靳倾也实在称不上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的聪明和领悟,总是慢上一拍。在许多时候,这样的性格是会成就悲剧的,那么在我们的这个故事里呢?
呵呵,佛曰,不可说。
但是,作为作者,我想有必要在这里提醒各位:少年靳倾对容的吸引,对莫边城的依赖,那些温暖的感情并不是爱情。作者的观点是,在大多数的情况之下,爱情并不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这篇文章里我想要表达的,也不是那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时光就这样平稳的流逝过去。靳倾与父母之间的隔阂感日益增加,渐渐的在医生的房子里越呆越久。父母对他们请来的心理医生应该是非常放心的,他们对靳倾的行为不加过问,于是靳倾就愈加放纵起来。有时在躺椅上醒来,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已经可以看见满天星斗。假如没有两年后那个清凉的夏日,也许他们会一直这样平静和谐的相处下去,直至少年变得成熟,医生渐渐老去。只是,没有故事。可是命运的安排是,在靳倾遇见莫边城的第二个夏天,一切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那年,靳倾十七岁,医生莫边城,已经三十八岁。
第三章
在开始这一章的讲述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接触一个人,那就是容。他是靳倾与莫边城的谈话中的焦点人物,因为很大程度上,这个人影响着我们的少年对人最初的感情与喜好。莫边城就曾经说过,靳倾即使不是个同性恋者,也不会是个反同性恋者。他只是对容的格调与感觉起反应,至少在他还是个少年,还没有机会接触很多人、很多事以前是这样。容的存在感鲜明刻骨,达不到那种标准的感觉,不过是可有可无,靳倾甚至根本不会予以理会,这就好比你遇见过巫山沧海,就再也不会留连于浮水闲云。甚至亲情也概莫能外。如果不是如此挑食,他又怎么会沦落到心理医生的手里受教。自作自受。
容是大家的兄长和保护人,在孤儿院没被收养的孩子中,年纪最大。在孤儿院生活十余年,除了孩子间的游戏厮打和物质的贫乏,容占据了回忆的大部分内容。靳倾还记得,容的美丽强悍使他成了孤儿院里几乎所有孩子的偶像,包括自己。但是自己对容的喜爱与其他孩子们不太一样。他被容吸引,单纯但是强烈的吸引,他不会整天拖着鼻涕跟在容的后头跑,或者干脆央求他抱,但是他喜欢看着容,只是看着,感觉容的存在。如果非要把这种感觉形容出来的话,可能比较贴切的说法是,关乎欲望,只是欲望在这里要做精神方面的解释。容的锐利或者淡漠都让他感觉舒服。容曾经用指甲轻轻刮着他的脸说,你有一双成人的眼睛。也许正是因为这双成人的眼睛,他对靳倾也比其他孩子特别。这样的日子一直平稳淡泊,直到靳倾11岁的夏天,容在孤儿院里放了一把火,并且用枪打爆了院长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