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骑一楞,怎麽千户大人也气冲冲的,好像被打断了什麽好事。『千户大人。』缇骑小心翼翼的说:『东厂有请。』
37
『丰王竟然在寒山寺?』桌案上有一面棋盘,东厂厂督庞保看著棋盘上错综分布的黑白子,食指和中指间夹著一枚白子,停在半空中不知该落在哪个位置。『根据线报,他这会儿应该在武当山才是...怎麽可能?』
王昆必恭必敬的站在一旁,『启秉厂督,丰王想必是看皇上准了福王请赐淮盐,心里吃味所以才过来占油水...』
『丰王若有那麽单纯就好。』庞保不屑的哼了一声,『他是领了密旨代皇上微服出巡,内廷只有少数人知道消息,我已经吩咐底下的矿税监官员小心防范。问题他故意搞神秘,教人摸不著行踪...真是麻烦。』
庞保叹了一口气,将棋子放回棋碗中。如果丰王只是微服出巡还好,庞保心下盘算,说来说去他背後都有福王和郑贵妃撑腰,丰王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而庞保心中真正忧虑的,是丰王其实是为了十二年的内廷毒杀案而来。
十二年前的中秋前夕,皇上突然在皇极殿召见黄贵妃和四皇子,并兴致勃勃的表示将在中秋後宣布大事。事关何者至今无人知晓,然而当时外朝内廷均猜测应该与国本有关:皇上终於要立储了。
中秋当天,皇上和众后妃皇子团聚吃饭,席间无事,时至半夜,内廷数处却传出凄厉的叫声,『有人下毒!』原来筵席上的酒和月饼有毒,包括二皇子、二皇子生母李贵妃、黄贵妃都被发现七孔流血身亡;五皇子生母萧贵妃、皇上重病;皇长子和三皇子轻微腹泻,皇后、四皇子等因为当天十五斋戒禁酒者因此逃过一劫。事後消息密封,尚膳监人员全数处决,其他各宫殿和贵妃皇子的内侍也全部就法,内廷一度风声鹤唳,情势紧张。
然而皇上在中毒之後并发严重後遗症,从此半身不遂无法行走,於是不再朝见,并且只由极亲信的内监服侍起居。又过了半个月,皇极殿意外遭受祝融之灾,皇上於是更藉故搬出,转往他殿居住,真正成为神龙见首不见尾。
半年後,皇上在启祥宫召见皇长子,赐手敕慰谕,并正式立长子为太子,三子为福王、四子为丰王、五子为瑞王、六子为贵王。有人册立皇储之前皇上层密召四子长谈,而当事人自然否认。分封诸王之後,另外又命丰王掌理兵部和锦衣卫机务,福王干预东厂事务。
十二年前宫廷密案的相关人等应该都已经灭口才对,庞保心想。然而当时情况混乱,难免忙中有错,或许有人诈死或漏网的知情者,也不能排除可能性。
『王昆。』庞保突然开口,『卢阳庄的事半得如何?』
『秉厂督,役长丁永先前奏报,任务圆满完成:烧了卢阳庄并夺下圣旨,庄人全数灭口,庄主卢一、少庄主卢文风、卢文雷都已就法。』
『嗯。』庞保点点头,『等等,卢家不是有四个儿子?』
『是是,四子卢文电伤重脱逃...』
『人呢?』
『根据丁永的消息,似乎是给丰王救了。』王昆将丁永的奏报简单叙述了一遍。
『什麽?』听了之後庞保脸色铁青的站起来,『那麽...从卢一口中问出消息了没有?』
『卢一抵死不露口风,在丁永的严刑拷问之下,已经气绝身亡。』
庞保一巴掌打向王昆,『这叫任务圆满完成?』
『厂督息怒。』王昆摸著脸委屈的说,『但是...连小的身为档头都不明白得从卢一身上问出什麽消息,更何况是个杂碎役长?』
『一群没用的东西!』庞保气得青筋直跳,『快派人把那个卢文电给抓回来!』
『这简单。因为卢文电之前找锦衣卫比画输了,成了梅千户的徒弟。』王昆说,『现在每天跟著梅千户。只要吩咐梅千户交出人就行。』
『简单个狗屁!』庞保怒道,『如果人是丰王救的,怎麽现在反而跟著梅留云跑?』
庞保心下沉吟,这多半是朱宸济的主意。好家伙,要卢文电跟著梅留云,不就是将他放在锦衣卫千户管辖范围,亦即收在丰王自己的保护伞下;东厂如果要人,必须和锦衣卫摊牌,等於教他将所有意图向朱宸济坦承,那麽十二年前的事恐怕也纸包不住火。『丰王...你想用这著棋将我死局?』
庞保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先自乱了阵脚。『...丰王见过梅留云了?』
『到寒山寺的首日丰王就见过梅千户了。』王昆说:『梅千户似是对丰王有怨。』
庞保一声冷笑,『有怨?说起来丰王对他其实有大恩...只怕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看著眼前的棋盘,庞保猜测丰王下一步会走哪著棋;他不清楚丰王究竟知道多少真相、掌握多少资料,不过,他手上还有一枚棋子可以成为箝制朱宸济的关键。
『丰王,你有「一石二鸟」之计,我也有「顺水推舟」之策...』庞保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接著转头命令王昆:『找梅留云过来。』
38
『师父,等等我!』创伤初愈的卢文电遵照朱宸济的指示,以徒弟的身份光明正大的跟著梅留云。看著卢文电有恃无恐的跟进跟出,孙隆参反而先不耐烦了起来,『喂,姓卢的小子,你这麽粘著梅千户到底烦不烦?』
『梅千户是我师父,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肆先生馔」,徒弟跟著师父天经地义。』卢文电慢慢的说,『孙总旗,千户大人都没说话,你罗嗦什麽?』
『你说我没规矩、不长眼?』孙隆参手按在剑柄上,『千户大人身边多得是人手,你是那根葱,也配为千户大人效力?什麽徒弟,我怎麽没见过梅千户收徒弟?』
『怎麽,千户大人收徒弟还要经过一个小总旗同意?』卢文电毫不客气地回应。
『都别吵了!』梅留云无奈的制止孙、卢两人如同黄口小儿般的斗嘴。『是。』卢文电和孙隆参不约而同的回答,并彼此对瞪一眼。
梅留云摇摇头,收容卢文电除了朱宸济的因素之外,他其实也想从卢文电口中探出一些消息;他深信卢阳庄在此次事件中绝对占有关键地位。不然,东厂厂督也不会如此高度的关切。
『厂督。』
『梅千户,任务进行的如何?』庞保点点头,缓缓的问道:『何时能将藏匿在寒山寺内的罗教逆贼一举擒获呢?』
『等时机成熟。』
『我明白梅千户的难处,碍於丰王的确无法动手。』庞保故意叹了一口气,『不过,梅千户也非常清楚这件任务的期限。』
梅留云咬著牙,瞪著庞保。在初接下任务时,东厂藉故设宴请他,要求他必须在限定时间之内逮捕钦犯;为了「确保」他会全力配合东厂行事并且如期完成任务,於是半威逼的迫他服下慢性毒:信期红。
『梅千户应该还为了信期红而怀恨在心。不过我是对事不对人,换了其他所的千户也是一样。』庞保说:『要记得信期红只给两个月的期限。四十日开始服毒者的躯干会出现红色疹块,五十日开始会从鼻、眼、耳流血,到了六十日口吐出最後一口血,可就没救了。』
『不劳厂督担心,下官自会斟酌。』
『那最好。我以为梅千户会向丰王求援。』庞保试探著,『丰王毕竟是个念旧情的人。』
梅留云皱起眉头,『厂督有话何不明说?』
『丰王真的什麽都没和梅千户透露?』庞保故做惊讶,『丰王这次潜居寒山寺,为得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
十二年前的内廷毒杀案对朱宸济有极大冲击,梅留云自然知道。『有线索了?』
『梅千户,这次缉捕名单中的头号钦犯:卢文雨便是毒杀案的重要关系人。』庞保盯著梅留云,观察他的反应,『当时的直驾侍卫:前大汉将军卢文雨在案发之後潜逃,受其家族保护诈死,一直到最近才消息曝光,内廷、东厂、锦衣卫都急著想将找到此人厘清当年真相。因为不希望走漏风声,於是以罗教逆贼的名义缉捕。』
庞保停顿片刻,又接著继续说:『丰王急於逮捕此人,并非因为报黄贵妃之仇心切,而是因为梅千户你。』
梅留云楞了一下,『此事与我何干?』
『唉,看来丰王真的将以前的心腹当外人,事事隐瞒著梅千户。』庞保摇摇头,『内廷接获消息,十二年前的毒杀案和梅千户有关。』庞保伸出食指指著梅留云,『是你在酒中下毒。』
『这是造谣!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梅留云立刻义正言词的否认,『我当时只是丰王的小侍从,如何下毒?我问心无愧,可以和任何人对质。』
『梅千户,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庞保说:『这个消息已经广为流传,内议将由大理寺、北镇辅司和东厂三堂会审。总而言之,丰王非常忧虑,所以才会急忙赶来想抢先找到卢文雨。不过这个人证,内廷要定了。』
梅留云沉吟片刻。他和庞保不但称不上友善,自己身上的毒还是拜他所赐;就算事实真是如此,庞保会突然如此坦承,其中必然有诈。梅留云心下防备,看庞保接下来的意图如何。
庞保假装推心置腹的将一半事实加上一半捏造而罗织成的故事叙述给梅留云听,目的正是要他自动牵制朱宸济。看梅留云态度保留,庞保又说了:『的确,你我个事其主,梅千户曾是丰王门下的部曲,我直到现在还是为福王和郑贵妃十分亲密。』庞保故作无奈的一笑,『然而十二年前的案子,不仅是丰王,福王、郑贵妃、太子乃至皇上都希望能水落石出,以禞受害贵妃皇子的在天之灵。』
『最後仅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不管梅千户相信与否,最好都担待著点,早一步找到这个人;不仅证明自己的清白,更预防丰王犯下傻事。』庞保别有深意的看了梅留云一眼,缓缓的说:『丰王表面上不说,其实非常惦记著梅千户。这一点梅千户应该比谁都清楚。』
39
十二年前是朱宸济记忆中最冷的冬天。
黄贵妃过世之後,朱宸济请旨守灵。梅留云从来没有看过朱宸济如此消沉。虽然从事发以来朱宸济一直表现平静,甚至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然而有一次四下无人时,梅留云却看见背对著他的朱宸济扶著棺木,肩头轻微抽动。他一句话也没说,只静静的陪在一旁。过了好久,朱宸济深吸了一口气,依旧背对著他,缓缓的说:『倒楣鬼,我身边只剩下你了。今後能相信的人也只有你了。』
梅留云一直牢记著那句话。
葬母归後朱宸济开始奉旨到兵部见习参议机务。不久丰王行冠礼,皇上赐西苑给他作为居处。朱宸济於是大兴土木,一年後丰王府正式落成,朱宸济便搬出锺粹宫、移居西苑丰王府。
西苑里楼台水榭怪石园林一应俱全,朱宸济还特别辟出一块地方种满梅树赏给梅留云作为居处。正式入住之前,朱宸济大张旗鼓的命人到各地搜罗美女妖童、乐工百戏,让丰王府彷佛声色场所一般,让许多卫道人士咋舌。
『贺丰王新居落成,福王致赠好礼,希望合丰王的口味。』朱宸济为了乔迁西苑而大摆宴席,邀请几个兄弟王爷;席上福王的随从向朱宸济献上一本名册,『这是精选的二十四金钗,请丰王尽管选择顺眼的留下。』
说完,随从一拍掌,二十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娆娇美的女子便排成一列走出来,朱宸济看得眉开眼笑,『好,都留下。』
『真是有志一同。』五皇子瑞王的手下笑著说:『我家王爷也有十二名媛祝贺。』
朱宸济更是拍手大笑,『好、好,这下才热闹。』
梅留云站在後头不由得皱眉。朱宸济向来随性,但是把西苑搞成妓院一般已经有损王爷的名声,在又毫不选择的收下所有美女,梅留云心中非常不认同。别的不提,史有名谏,送人美女通常都是要害人纵情声色消磨意志,更何况这些女子的神情态度明显是为间谍细作而来,梅留云不禁摇头。
『三哥和五弟送了如此好礼,我也不能丢脸,也要回赠。』朱宸济转头对梅留云说:『别发愣,还不快去把美人都叫上来,让三王爷、五王爷各挑三十六个喜欢的!另外各送两位大人几个乐工。』
福王和瑞王的随从都挑了一下眉头,朱宸济却面带微笑一派从容的只顾喝酒。
有了美女之後,朱宸济更纵情声色。除了到兵部办公的时间之外,在西苑时总是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莺莺燕燕相随。梅留云身为侍从,被要求必须亦步亦趋的跟著朱宸济;朱宸济常叫梅留云一同加入,他总是婉拒。当朱宸济在房里享乐的时候,梅留云就在门外等著。
朱宸济有时会叫男男女女齐聚卧房,通宵达旦的嬉闹,梅留云就得坐在台阶上直到曲终人散。从房里时常传出娇喘呻吟的淫声浪语,听在梅留云的耳里非常不舒服。然而,当房门打开时,从里面出来的人,无论男女所投射出的眼神更教他厌恶:好像非常不可一世,一种梅留云无法理解却不喜欢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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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朱宸济又通霄淫乐,过了子时之後却突然把所有的人轰出来,并大声召唤梅留云进去。
『王爷。』走进房里,一股混合著脂粉酒精和肉体的气味迎面而来,梅留云皱起眉头。来到床边,却看到朱宸济还一丝不挂的半卧著,他不禁愣了一下,连忙把头转开,不知道为什麽双颊一阵燥热。
房里的光线颇暗,朱宸济没注意到梅留云的反应。他坐起来,揉揉太阳穴,『走,我到你宅子里睡。』
梅留云吓了一跳,『到我那里睡...?』
『怎麽?说起来你的宅子是我赏的,理论上是我的。我不能去吗?』说完,便下床站在梅留云面前。梅留云想别开脸,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看向朱宸济的双腿之间。
这次朱宸济却注意到他的反应,『你害羞啊?』他半开玩笑的摸向梅留云的脸颊,梅留云立刻後退一步,『请王爷至少穿件衣服...总不能这样...乱闯吧。』
『这里是我家,倒楣鬼。我穿不穿衣服谁管得著?』朱宸济笑著说,却还是拿起外挂披在身上。『走吧,我困了。』
『这里是王爷的卧房,为什麽不在这里休息?』梅留云想办法推拖。
『你今天怎麽这麽天真?』朱宸济挑高眉头,『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间谍细作,
平常精神好一点的时候都得警觉了,今天特别累,到时候怎麽死的都不清楚。』
这麽说朱宸济其实知道这些人不单纯,为什麽还每天和这些人溺在一起玩乐?梅留云疑惑的看著朱宸济,『王爷明知道这些人另有目的,为什麽不把他们都送回去?』
『送回去?那不是摆明了我对他们有疑心。不,我有其他的计画。』朱宸济有些不耐的说:『我故意放些假消息,扰乱他们不是更好?而且,三哥和五弟的细作彼此不合,我偏偏把他们凑在一起,让他们互咬,不是更能作收渔翁之利?』
梅留云真的不知道朱宸济竟然有这样深的打算。『倒楣鬼,你家王爷看起来放荡,脑筋可不迷糊。』朱宸济搔搔头,『只不过这样很花精神,我真的很困了,走吧。』
一进梅留云的宅子,朱宸济立刻走进梅留云的卧房倒在他的床上。梅留云有些尴尬的告诉朱宸济至少该换一下枕头被铺,朱宸济却没好气的说:『倒楣鬼你今天真的很烦。听好了:你是我的人、你的东西就是我的,所以无所谓。好了,我要睡了。再吵我罚你抄书。』
梅留云来到隔壁的空房,和衣躺下。在夜半宁静无声之中,朱宸济的呼吸声从隔壁微微传至。梅留云觉得心头很乱,却不知道为甚麽。但是他非常肯定一点:自己当天是睡不著了。
安祥沉稳的睡了两个时辰之後,朱宸济却开始骚乱难安起来。他从头下枕的、身上盖的、被下靠的,无处不隐约散发出梅留云的气味─本来就是他的卧房,想当然尔。然而他堂堂一个王爷还得想尽招数才进得了属下的卧房、进了房上了床但床的原主却不在,朱宸济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窝囊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