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施主早......不,其实不早了。』渡能礼貌的对朱宸济打招呼,『我不怕了,白大叔教我怎麽和小黄狗做朋友。』
『是吗。』朱宸济微笑著说:『白大叔真有本事。』
白二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反而更低著头自顾自的做事,完全不予理会。
朱宸济看了白二一眼,然後笑著对渡能说:『有白大叔当靠山,小师父可神气了。不只黄狗,就算是在寺里借住的东厂和锦衣卫乱发脾气,小师父也不怕了。』
白二的肩头震了一下,接著很快的恢复镇静,转身继续整理蔬菜。渡能却说:『锦衣卫的梅施主是个亲切的人,我本来就不怕。』
听到渡能说梅留云亲切,朱宸济心里不禁得意。『梅千户很好,不过,东厂档头王公公就很难说。』
『王施主的脾气大了一点,吃东西也比较挑剔。』渡能搔搔头,『所以住持大师父才会要火房准备好一点的素斋,不要亏待了贵客。』
『原来如此。』朱宸济随口回答,『小师父,不打扰你做事。我出去逛逛。』说完,便散漫的从後门走出去。
朱宸济几乎边走边哼歌的来到大街上,前晚向梅留云坦承秘密之後,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轻松快活。不只如此,他甚至已经开始计画在事情办完之後,回到西苑重新再盖一座宅子、绕宅种满梅树;思考著该用什麽理由把梅留云从千户府调回京里,或者也不用理由,直接下令要他回西苑就行了。越想,他越自我陶醉起来。
经过一处古玩斋,朱宸济立刻进去看看有没有好东西能送给梅留云。这原是朱宸济的习惯,总想著能藉著送对方喜欢的东西透人开心。四周张望一阵之後,发现架上有一方紫玉光素端砚,绝对是常以书法怡情的梅留云会喜欢的东西。朱宸济心中大喜,於是二话不说的立刻买下,然後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过了不久之後朱宸济走烦了,便就近找了一处茶肆坐下来休憩。他叫了碧螺春和几色茶点,极为悠閒自得的品茗。正当他喝完一壶茶、准备叫茶房再沏的时候,一个人走进茶肆,问也不问的迳自来到朱宸济的桌边坐下。
『阿弥陀佛,师父, 喝茶还是化缘呢?』茶房过来问道。
『为师父沏茶,算我的帐上。』朱宸济立刻说。
『多谢丰施主。』那个人的左掌直举在眉心行礼,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则同时弯曲叩在桌面上,朝朱宸济的方向手势状似跪拜。
朱宸济瞄了一眼,刻意不动声色,『净定兄,怎麽有时间出来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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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四「王」爷,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冒犯,请海涵。』净定刻意将「王」压低声音,『漕运总兵:江大人向四爷请安,并有密函一封。』净定将一份信函压在一个点心碟之下,移到朱宸济旁边。
朱宸济很快的将信函收起。『不知者不罪。我也不知道你其实不是和尚。』
『四爷高高在上,不知道小的身份是理所当然。小的是总兵大人麾下提调:王恒骏。为了调查漕运河道沿线罗教份子的分布,几年前便在总兵大人的安排下进入寒山寺卧底。』
罗教基本教众多为运漕水手,以运河沿岸为活动中心,其管理镇抚一直是漕运的重点大事;加上罗教常以佛寺庵堂做为集会地点,漕运总兵想到安排手下以僧人身分进行卧底的确是良策。
『小人为了追踪叛乱罗教份子已经布线许久。并非所有罗教教众都是叛贼反逆,许多也是为了减少剥削而逼不得已加入罗教。小人不希望滥抓无辜。』
朱宸济看了净定一眼,心想,此人假扮僧人身份已久,日夜受佛法薰陶,於是也生佛性。净定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然而此次锦衣卫的缉拿行动却对小人的任务造成极大干扰。小人好不容易才掌握了相关叛党团体的线索,却因为缉拿钦犯的消息而让那些人有了戒心,让之前的努力几乎功亏一篑!』
朱宸济深吸了一口气,『这原本不用对你说明,不过,看在这些日子寒山寺的「净定兄」对「丰四」态度诚恳的份上,我只能说锦衣卫的缉拿行动原与罗教无关,是东厂中途介入才生变数。我之所以找漕运总兵,一部分的原因也正是此事。』
朱宸济顿了一顿,『王总兵是否已经找出了些端倪?』
『启秉四爷,详情小的并不清楚。就小的片面得知的情报,似乎有人动手脚调换名单。』
朱宸济点点头。净定又说:『四爷,此地非说话之处。总兵大人已安排好隐密安全的会面地点,将亲自向四爷说明;相关讯息都在密函里。』
朱宸济啜了一口茶,『我会看的。』
『此外还有一件事,总兵大人要我告诉四爷,先有个底。』净定四下偷偷张望一阵之後,以更低的声音说:『瑞王也来了。』
朱宸济手上的杯子停在嘴边,『瑞王?』
『瑞王行文至漕运总兵衙门,说是陪母亲萧贵妃回江南老家省亲,顺道路过,将则日探访总兵大人。』
『什麽顺道路过、则日探访。』朱宸济半开玩笑的说:『意思是要王总兵迎接王爷大驾、设宴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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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来这里做什麽?』梅留云皱著眉头,语气不耐。
不久前梅留云听人通报漕运总督差人送东西来指名给千户大人。锦衣卫与漕运总督平时甚少往来,他心下疑惑,来到书房一看,却发现是砚台和墨条,以及一张应该出於该砚之墨而写的不具名简签,上头只有一间茶肆的名字。
『真慢。这是第三盏茶了。』相对於梅留云的一脸霜寒,朱宸济却是眼神柔和嘴角带笑,『锦衣卫千户所的公务太繁忙,还是转调到其他凉快点的地方好。』
『西北军营?』梅留云依旧冷淡并且语气讥讽的回答对方:『还是长生军呢?』
朱宸济不明白梅留云的无名火为何而来,心想大概是公事操烦所致。於是依旧面带微笑,接著为梅留云倒了一杯茶,做出请坐的手势,『坐下说话吧。』
梅留云迟疑片刻,猜测著在朱宸济脸上暖暖笑容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麽诡计。他刻意坐远拉开和朱宸济的距离,『丰四爷有閒情逸致在此喝茶?卢四公子身体微恙,你也无所谓吗?』
朱宸济原本大好心情,然而看梅留云故意保持距离、又提别人的事,便渐渐沉闷下来。『身体微恙该找大夫。我又不是大夫,能帮他治病吗?』
『至少也该表示关切之心。』梅留云说:『他不是......』
『说穿了,那小子与我何干?』朱宸济开始有些不耐烦,『还是你真的希望我对他特别关怀一点?』
梅留云「哼」了一声,『因为丰四爷已经找到了他二哥,所以他的死活也就无所谓了?』
朱宸济盯著梅留云,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梅留云又继续说:『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对丰四爷而言,为你做事的手下,是良弓还是走狗?』
朱宸济冷笑一声,『狗东西,我烹你了吗?』
彷佛早就料到朱宸济会如此回答似的,梅留云一言不发,只是冷眼回瞪著对方。
『你是吃错什麽药?』朱宸济语气中微露苦涩。他原本以为昨夜一晤是他们重新出发的开始,原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还是堂堂千户大人改行打铁了?』
『什麽意思?』
『你怎麽可以在前一刻还把我的心烧得像融铁,下一刻就用冻水把它冰镇冻结?想让我淬炼成铁石心肠呢,还是要彻心碎裂了你才高兴?』朱宸济皱著眉头,眼神又愤又怨,『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戏?』
『将人玩弄於股掌之间的是你,而不是我。』梅留云看著朱宸济良久,已经不清楚到底该不该相信对方。『我知道兵部密令的事。』
朱宸济低下头,思索著「兵部密令」指得是那一桩。看对方沉默不语,梅留云心想显然是默认,摇摇头,起身准备离开。
见梅留云站起来,朱宸济立刻阻止:『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对我而言,这个对话已经结束;而且是话不投机。』梅留云转身背对朱宸济,态度近似无礼。
『放肆。还不给我转回头?』朱宸济一怒之下搬出王爷的态度,『说,你要去哪里?』
梅留云转头,漠然的面对朱宸济,『我没有丰四爷清閒,得去覆命。』t
『覆谁的命?你是为谁办事?』朱宸济厉声问道。他执掌兵部,算起来是梅留云的上司。
『向东厂厂督覆命。』
『你到底是锦衣卫的千户、还是东厂的千户?』
『丰四爷,朝廷的规矩「您」是明白的。』梅留云故意语气讥讽的说:『东厂太监缉事所领官校,由锦衣卫拨给。我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为锦衣卫或为东厂做事,结果都是一样。』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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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帖安神的药之後,卢文电在锦衣卫衙门又休息了一阵才起身走动。他来到千户大人的书房,梅留云不在;只见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还有一张写著茶肆名称的便签。
卢文电挑高双眉,他不清楚墨和砚的来历。不过,就他这几日的观察,他的假师父:梅留云似乎在这个方面很讲究。或许这是梅留云功夫好的原因之一。舞文弄墨并非卢文电的嗜好,但他以前曾听庄上的棍棒师父说,笔墨与刀剑技法看似不同,事实上殊途同归;都讲究气韵力势。有经验的人甚至可以从一个人的书法之中可以探知该人的内力功夫程度。
卢文电一耸肩,离开了锦衣卫衙门;他对於官府衙门其实不屑一顾。以前在卢阳庄时,因为他是排行最幼的小少爷,所以父亲向来对他相当宠溺:不是放纵他胡作非为,而是从不勉强他做不爱做的事。卢文电念书习字多半为了寻欢作乐的场合买弄,不为进京赶考;他喜欢出锋头,在刀剑方面多上了些功夫,然而缺乏耐性,往往只是点到为止。庄上的人一方面拍他马屁、一方面怕他生气,所以对他总是非常吹捧;而他也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直到发生变故,卢文电才知道自己是半个草包。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会看到一个仇人也当街呕吐。虽然梅留云安慰说是他遭逢重大变故的压力所致,实为人之常情;然而他依旧後悔自己没有努力多练点本事,无法手刃仇人雪恨,只能求助他人的力量。
一转眼,卢文电顿时发现自己竟已来到茶肆门口。跨进门,他不经意的抬头张望,看到丰四和梅留云正在楼上,似乎不甚愉快。
这两人是他报家仇唯一的依靠。被东厂番役追捕的那一天,卢文电为了保命而叫梅留云师父,不过是想藉千户的力量报仇而已。梅留云表面上不认,私下却对他相当照顾,应该是个心软的人。
至於丰四则难以琢磨。那个人率性随意,总装得一副散漫放荡的样子;却无法掩饰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卢文电於是找了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随便点了茶,侧眼注意著楼上两人的动静。两人似是争执著什麽,接著,他看见梅留云气冲冲的起身离去;不一会儿,丰四也愤恨的走开。
丰四和梅留云既是旧识,梅留云为何要警告他别太信任丰四?或许两人其实互有嫌隙。卢文电摇摇头,怎麽也想不透。既然两人已走,他继续待在茶肆也没有意思。当他正要找茶房算帐,突然间,听到旁边有个嘶哑的声音:『老大,你说老二怎麽还没来?』
被称为老大的人并没有说话。接著嘶哑的声音又说了:『老大,咱们别等老二了,立刻杀了......』
『你可以再大声点。』老大以低沉的声音制止了嘶哑的声音,『楼上的人还没听到,蠢蛋。』
听到这个低沉的声音,卢文电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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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个声音在破庙威胁卢庄主:『再不说,我就杀了你儿子。一个接著一个杀,让你儿子们知道你是个见死不救的父亲、让你亲眼看到自己绝子绝孙!』
也正是这个声音,在卢庄主坚持不答之後,以催心掌血淋淋的挖出卢文风的心脏;之後再以同样手法杀了卢文雷。
接著,在低沉和嘶哑声音的大笑之中,亲眼看见两个儿子惨死的卢庄主老泪纵横,喷出了一口鲜血,倒在地上弹动几下之後,从此与世长辞。
卢文电完全不敢转头看邻桌的人。他强压下反胃感,却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他用力握著桌边,想藉以减缓颤抖,反而却让桌子轻轻抖动,震得桌上的茶壶茶杯叮铃作响。
老大似乎发现了邻桌茶客的异样,警觉地往卢文电的方向望过来。卢文电微微别过脸,他非常恐惧对方会认出他来。『你......』
卢文电几乎窒息。忽然,一个人影闪进来,拉出一张长板凳坐下,上身半靠著墙、一脚翘在板凳上,手肘架在膝盖上,极为粗俗无礼。『我什麽?』接著又不耐烦的大声抱怨:『干嘛不找酒馆,来茶肆喝个淡出鸟的茶?』
这个人身材颇为魁梧,粗俗的坐姿巧妙的形成一面屏风,将卢文电和邻桌的人阻挡开来。卢文电偷偷的斜眼侧睨了那个人的背影,认出他是不久前和梅留云对饮的人。
『老二,我们可不是来郊游的。』老大依旧企图看清邻桌的茶客。
『呸,早说过别叫我什麽老二!』那个人一拍桌子,嫌恶的说:『叫我老柳。我们是「杨柳叶」,又不是「一二三」。』
老大深呼吸一口气,注意力转回自己桌上。听到「老柳」这麽说,嘶哑的声音也附和:『是啊,我们是杨柳叶,不是一二三,不是按本事排名!叫我老叶!』
老大─且称呼他「老杨」─瞪著老叶,冷冷的说:『不按本事排名?老三,你想和我单挑吗?』
『我可以和你单挑,老杨。』老柳微笑著说,同时将自己的指骨关节轧的喀啦作响。
老杨心下沉吟,在这种碍手碍脚的地方单挑他没有必胜把握,加上老叶可能会趁机起哄,并非妙计。『啐,这笔帐以後再算。』接著话题一转,将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事情办好了没?』
老柳点点头。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函;用右手食指轻弹至老杨面前。『里头怎麽说?』老叶兴奋的打岔,正要伸手拿起信函,却被老杨一把夺下。『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
『的确。我之前就说该找其他的地方。』老柳说。
老杨总觉得有什麽不太对劲,他试探的问:『老柳,你......没暗藏什麽吧?』
老柳双手一摊,接著唰的一声站起来,『你想搜吗?』
老杨瞪著老柳的眼睛,也站了起来。老叶看两人一触即发,更兴高采烈的卷起袖子,『好玩,打架!』
老杨随即瞪了老叶一眼,他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打个屁。』然後一甩头,『老柳,茶钱算你的。』说完,便大步跨出茶肆。
老柳的视线一路看著老杨直到离去,才掏出几文钱丢在桌上;接著转身拍拍卢文电的肩膀,一言不发的离开了茶肆。
和梅留云不欢而散的事一直让朱宸济耿耿於怀。他好不容易才从一个秘密中解脱,不希望再为了另一个误解而蹉跎了岁月。更重要的是,他恐怕自已经再无法承受这样的精神折磨;他必须将心事向梅留云说清楚。於是用过晚斋之後,朱宸济便毅然决然的来到梅留云的厢房前等著。
一直等到近戌时梅留云才回到寒山寺。远远地看到梅留云的步伐沉滞,眼神透出疲惫,朱宸济心下怜惜,立刻不由自主的快步迎上前去。贵为王爷之尊,要朱宸济透夜在廊下等人十分难得;然而梅留云一见到他朝自己走来,却毫不给情面的往旁边跨了一步故意回避,甚至别过脸,连看也不看朱宸济一眼。
朱宸济原本想握住对方的手,却被冷漠的打落,不禁令他勃然大怒。他背对著梅留云,咬牙切齿的低吼:『站住。』
『何事指教?』梅留云停下脚步,『已经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