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说你知不知道罗西是多棒多炫的人,整个城市的流行棒就握在他手里。他是个疯子,他是个魔鬼——他的颜色出神入化鬼斧神工教人来电愿意为他死掉!他为废人谷化妆,就是在为成千上万的人化妆,你明不明白?!这么这么这么……小青脸胀得发红,她最后只好说:
“……可是他居然住在这里——翔子你太幸福,叫我妒忌。”
小青和很多和她一样疯狂的年轻人都以为他叫罗西,小青说“罗西”比“罗晰”洋气而且可爱,有一个有趣的专栏作家也叫罗西。于是罗晰说好啊那我就叫罗西吧,反正叫起来也一样。
人还是一样,就算有人叫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不要紧。
小青说要为这个“伟大的发现”庆祝一下。她几乎是用飞的姿势扑出公寓的。
翔子冷冷的瞥着罗西说你这算不算兔子吃窝边草?罗西俏皮的回答说我是肉食性兔子。翔子想起生物课学的,母兔子分娩后会因为饥渴吃掉刚生下来的小兔子。眼前幻化出一只白兔嘴里一动一动,白须上抖着几滴血的样子,翔子看了一眼罗西。
他刚换了一身雪白的法兰绒及膝开司米,光着两条小腿,光滑,笔直,仿佛刚刨过磨过,还散发着油木清香的假腿。
香槟好不好喝是另一个问题。
罗西爱它是因为它每次出现,都有令大家高兴的事。它的价值在开瓶的那一瞬间,泡沫狂涌,酒香四溅,匆匆的开,匆匆的扰攘,High到极点。小青听话的拼命摇瓶子,作全身运动瓶底击到小腹上像要自杀。最后果然弄出一个一塌糊涂的局面。热闹,叫嚣,狼狈……酒没有喝完。罗西在小青被酒水淋湿的脸上化了个性感的淋雨妆,小青就缠着翔子,学梦露噘起透明的嘴唇,说好看吗。
“好看。”
“那亲一下。”小青笑得全身发抖,胸腹一动一动如同打嗝。
翔子望了一眼罗西,罗西伏在矮几上邪邪的笑,像眯缝了眼的坏狐狸。
翔子狠狠的啃下去。小青捂着鲜红的嘴唇跳起来,惊得说不出话。
翔子用瓶子里剩下的香槟漱口,吐出来的全是金黄与大红混合的奇怪色彩,他想那连罗西都调不出来。翔子把空瓶向小青砸去,瓶子骨碌碌的打着转飞过小青的右脸,扑向玻璃窗——
窗上的月亮碎了。楼下传来水泥地被刺痛的尖叫。
小青开始尖叫,头发舞得前所未有的像飘飘。
翔子骂她,骂她轻浮放荡,最后连婊子这种词也用了起来。这是一场干柴烈火抵死缠绵的吵架,翔子恨不得把腹腔中的下水杂碎都端出来朝她那愈来愈美艳炽烈的脸上扔,没有东西可砸了,他们就开始砸彼此。没有人学过摔跤,小青被自己瘫下去的翔子的身体绊倒,于是趴在那儿哭个不停,委屈得像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
罗西送小青回学校,以荒唐的超速把一辆出租车开到E大时,门就在两人之间关上。一种强烈的突如其来的表演欲让小青想把这幕作成一个电影片断。她冲着铁们那边的罗西腼腆的挥挥手,把眼神弄成一个酸楚迷乱的怨妇。
罗西歪着头冲她笑,目送她的背影。
小青在很远处回头,正看见他去开车门,顺便踢开车轮边上一只易拉罐,金属声空洞刺耳,落地……罗西的皮肤像金黄色的软缎,他再冲小青笑了一下。
小青对她的室友说她头一次笑得那么抒情。
罗西把钱放在与后座被打晕了的司机脖子里,然后回了公寓。翔子坐在一大堆破烂中间,正用罗西的杂志擦地板。
翔子说你够棒够炫够狠啊!我佩服你我佩服你我佩服你……
我恨你!
你的脸是很美,美得像罂粟!像鸦片!像海洛因!你这个混蛋!
当他把能想到的恶毒的词说完后,罗西蹲坐在他面前。他的眼睛像玉,像迷幻剂,他的声音像银子般的月亮。
“翔子你给我记住——这就是摇滚!”
欢乐,欢乐到不可收拾;痛苦,痛苦到天下苍生唯己为最。杀人放火颠倒乾坤……摇滚跟淋病没有必然关系。它只与扩大膨胀了的自己有关。
这是很久以后翔子才懂得的道理。
9
隔壁的欧巴桑搬走了。来了一个二十七八的女人。
黑,全身是黑。紧裹着黑得不反光的重磅真丝曳地裙,贴紧洁白额头的贝蕾小软帽,几丝黑发很不情愿的被压服贴,一除下帽子便起义似的团团爆起,看着像扎手的钢丝球,刮锅垢的那种玩艺儿。
不知道为什么,罗西叫她陈皮梅,她不生气。
她的房子像她的壳,她是个软体动物。翔子常会想像她褪下那身小寡妇的行头,披上一袭令身材玲珑浮凸的真丝睡袍,猩红的唇中松松的叼一支法蒂玛,懒懒的百无聊赖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眼皮肿一点也不打紧,上一点留丝泪痕的粉会更好。
越想越像怀旧的人了。
翔子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续写那篇含沙射影的论文了。他想写了也没用了。小青的老爸不会放过他。
罗西把这里当成了旅馆,可他不是宿客,只是查房的人。
陈皮梅有时会来看看他,把叫外卖的东西分点给他吃。陈皮梅是苏州人,脸也精致手也精致,说话的抑扬都像事先打造好般巧妙文雅。翔子才知道她是个蜗居在家的专栏作家,写那种另小女生鼻子酸一酸自恋的照照镜子补点妆的文章。
陈皮梅常常会流连在罗西不关门的卧室里。
翔子说他那点破烂你要拿就拿我就当没看见。
翔子看见她修成眼泪妆的尖指甲抚过斑斓的色盒时,它们在发颤,尽管很微弱。女人都是贪心的东西,色彩的奴隶。陈皮梅是一只虚荣的蜗牛,却滑软得可爱。
陈皮梅有一次在罗西积了一点薄灰的床单上睡着了。她的眼圈很黑,昨晚赶稿熬了夜,太累。她睡得像个婴儿,曲起了线条优美的腿护住小腹。腰线跌宕得醒目,翔子想,她是一个女人。女人和女孩是不同的。
陈皮梅和小青也不同。
10
翔子忽然心血来潮,打电话给小青几乎到爆机。他回头刚想说兑点硬币,一见已经五六个人同仇敌忾死死用眼中钉钉住了他。
翔子落荒而逃。
夜色滥得像不上粉的老女人的脸。美丽的靛色粉底因人工照明的缘故松松垮垮的往下掉。翔子把手插在裤兜里在街上晃,低头看自己的步子。看着左脚追上右脚。
右脚追上左脚。
左脚追上右脚……
他的脚上套着双普通到死的旅游鞋,鞋帮是黑腻腻的。不像罗西,不论他穿的什么鞋,走到哪里,他的鞋永远黑是黑,白是白,每种颜色都纯净到扎眼。
因为罗西穿衣服不是为了保暖,而是给人看的。他在那些看他的人面前没有身体,只有纷乱华丽的衣物和饰品。浮在空中,里面空空的。
翔子不看他。所以他不介意在翔子面前裸体。
他终于发现自己的脚在无谓的追赶游戏中不知把他带到了哪儿。
他迷路了。
找不到警察叔叔,他招了辆TAXI——乘TAXI不需要知道出发点,只要指明目的地。
翔子说带我去“愤怒的夏娃”。
女司机从反光镜里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他一眼,随即开车,一路哼着废人谷的《灿烂的受伤》
11
把身体放低再放低,
听见血流的声音。
让我灿烂的受伤。
我是红花盛开的红花,
喷涌的花,
不要让我哭泣,
不要让我爱你,
你的皮肤
我的皮肤
你我的皮肤粘在一起。
死了死了死了,
撕扯撕扯撕扯
……
——《灿烂的受伤》
女司机一路唱着“撕扯”,反复吟唱,轮回不断,四处堵截。
翔子听得胸口发闷,额角迸出白色的汗。女司机把他抛在离目的地门口百米处,拉长了“撕扯”的尾音一路绝尘而去,翔子只听见一个“饿——”字。
翔子临风而立,空荡荡的牛仔裤腿太肥大了,让他对两条腿的物质性存在有所怀疑。他站了很久,一个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给人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的头型很好,颅骨圆满光润,完美得像那些木头模特儿掉了头套的样子。这个光头看上去像个女人。
她回头,五官轮廓美而精致,也像木制模特,有点西方人的味道。翔子想她可能是混血儿。她又迅速扭回了头,目光诧异的在此地出现的异性身上停了一下。于是翔子因这点暗示追上去。女人比他高半个头,脖子像只高贵的鹅,整个人摇摇欲坠,她胸前的衣服只被撑出一点点小尖。
“你……”翔子开始结巴。女人用木头眼睛看他。
“认识冯锐锐么?”
女人说你等着。
翔子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四周似乎有很多成双成对的影子走来走去,有虫子般悉悉卒卒的衣服的绉纹响声,和低语声……乃至于接吻的声音。在这种气氛里,人会对肉体的声音敏感。翔子盯住自己的一双鞋子盯了半个多小时,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他想走了,可又怕冯锐锐出来找不到他。
但也许女人把自己忘了。
也许冯锐锐今天并没有来。
异性的出现是很破坏气氛的,斜泾起的惨白的眼波开始表达夏娃们的愤怒了。翔子什么都没做,只是站着,但他本身已经制造了巨大的不平衡感,这让他有点心虚。
冯锐锐说你应该再站远一点。
翔子吓了一跳,发现脚尖正对着一对乌亮的皮尔卡丹。他顺笔挺的裤缝往上看,冯锐锐一手插着裤兜,一手点着一支长长的法蒂玛。她的脸惨白,眼睛和嘴唇很黑。
翔子想如果陈皮梅扮成这样会更性感。但冯锐锐,冷艳中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的味道。
“听说你和小青吵架了?”
“恩。”
“你当初找导师的女儿这个举措就并不高明,你没考虑过投资的风险可能性吗?”
翔子停下脚步,皱着眉看她。
“……或者说你真的爱她?”
“那倒也没那么激烈。”冯锐锐不停,翔子跟上她。
“想找我当和事佬,因为我是她交情不错的学姐?”
“……”
“你斗不过罗西的。”冯锐锐最后下了结论,“如果他要跟你抢,你抢不过他。”
翔子苦笑说他真三下五除二抢去倒好了。
翔子讨厌半吊子的事。
但这晚与冯锐锐的讨论最后也还是半吊子。翔子回公寓时,天还没亮透,仍是半吊子。罗西不在,但他的床上有人,是陈皮梅,她睡着了,睡梦中的她仍皱着细细的眉,嗔怪薄恨的样子,翔子心里有一点被人等待的虚荣,这点东西玩味久了也有几丝感动。
陈皮梅似乎画了妆,她半爿脸压在床里,半爿脸迎着垂死的月亮,眼影是薄荷绿,唇彩是肉桂。翔子记得她平时都是素面朝天的。
12
这天,陈皮梅家的炉子坏了,碰巧她有兴致要煲一锅肉汤,她说自己是三分钟热度的女人,如果过了这时刻,就懒得动,买好的肉就浪费了。
于是翔子想让她到自己这儿来煲。
厨房很久没用了,突然有女人和肉汤出现在这里,感觉温暖古怪,像碰一下就醒的童话的梦。翔子把陈皮梅煲汤的过程看成了一种艺术行为。香气慢慢起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也起来了。俩个面面相觑。
翔子说好香呐。
陈皮梅只笑了一下,随即关了火,说可惜不好看。
翔子反应不过来。
陈皮梅说你看这锅肉,白不白,黄不黄,结着粉兮兮的沫沫儿,葱姜毫不青脆爽利……像个失败的色碟,混沌不清。
翔子皱眉说你的口气让我想起一个人。
陈皮梅烧了一大锅,谁也吃不掉,无声的吃掉一小半,余了大半,你看我我看你,汤冷了,肉僵了,直到汤面上浮出一层肥腻的脂肪。两个人抢着洗碗,在水池边推来搡去,女人丰腴温软的肉体不小心触在身上,那种碰一下立刻弹开的弹性同时意味着诱惑和拒绝。翔子注意到她的胯骨,非常突出,像炫耀骨盆的承载力一般。她一走路,两边的裤缝处便动来动去,仿佛有什么种籽要从里面钻出来,开花结果。
男人,女人,肉汤。有房子。
家=爱+房子。
但翔子不知道“男人+女人+肉汤”是否可以同一种叫“爱”的东西画等号。
下午罗西忽然打电话来。
他说泡泡可以出院了,我们想庆祝一下,想去我那儿,怕酒吧什么的太闹了——如果你……恩,你想一起庆祝吗?
他的意思太明显了,就是要翔子为他们腾地方。
翔子说你们来好了,正好陈皮梅中午煲了一大锅肉汤没喝完,给泡泡补一补。
罗西一句没吭就挂了电话。
翔子歪在沙发里看报纸。陈皮梅在擦桌子,把买来的熟菜摆成漂亮的几何图形,又不放心似的左挪右挪,好像玩七巧板。然后就双肘撑在桌上看着它们,想起了什么,跑回自己那里拿了一袋苹果来,洗好了放在果盘里,摆在最醒目的位置。
翔子自觉看她的眼神带着温柔的崇拜。
晚上,罗西回来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飘飘。Gipsy没来。贝斯手天使把他染了刺眼苹果绿的脑袋试探的伸进来一下又缩回去。浮士德魁伟的身躯从他身侧挤近来,肩上一道宽大的吉它带,脖子上顶了个骄傲发亮的脑袋。他们望了罗西一眼,有望了室内一眼,脸上忽然变了颜色,他们的笑容尴尬,打一几个哈哈退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