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翔子的床,则是乱得如狗窝。抽象画派的绉纹让人有不自觉的淫乱的联想。翔子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拉了床单和被单扔进滚筒洗衣机。被单挤迭在脸颊上。有一种非常清新的香气。和这深秋的季节很配。
是CK.one。
罗西曾说过,那时翔子都快睡着了,却仍记得。如同催眠暗示。
有点点脏的水打着漩涡降下去,软塌塌的闪着水泽的织物凸显出来。翔子消灭了罪证似的放心叹了口气。
有时候咖啡一点提神的作用都没有,尤其是佐以低迷的故事。
他在阳台上遇见正迎着太阳梳头的陈皮梅。两个阳台并排着,中间是一条纵裂的深渊。只要不动,他们就可以安全和谐的说话。陈皮梅像已完全忘记了昨晚的凄迷心情,爽快的大大咧咧的梳着头,发出与金属摩擦般的“刺刺”声。纠缠的发丝抱着团儿在空中,让人疑心再梳下去,她就会成为光头。
陈皮梅说,唉,最近头发掉得厉害。都不敢梳辫子,不然头顶的梳痕就白亮亮的一长条仿佛一个月牙儿,难看死了。
陈皮梅叹气说,老了。
翔子说你瞎说什么呀。
“青春是很容易挥霍掉的,比钱更容易。”陈皮梅把梳齿上的头发剔下来,一点一点的往空中扔,“不过钱还可以再赚……”
她停住了动作,像不忍说下一句。随后又决绝似的动作起来,“啪”——拉断了一根梳齿。
翔子忽然很恨,很怕罗西。
他有点想续写那篇论文,谁知今天偏又停电,这个不错的借口让他顺理成章的无所事事,他想陈皮梅今天大概也无法工作。
“噢。那倒不是,我不喜欢用电脑写作的。”
陈皮梅说她很老土,仍沉耽于原始的书写工具,纸和笔。陈皮梅的字像男人的,飞扬跋扈,像一个个摊大手脚肆无忌惮的人。她的字有点乱,翔子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看完她手头这篇小说。
他想现实生活中哪有这么谈恋爱的?!仿佛打太极拳,你推我让我推你让,更像玩智力游戏或比拼耐力。男人永远温存缠绵好脾气到让人不耐。
像罗西。
“很无聊的叙述是不是?”陈皮梅叹了口气,像只垂死的鸟低下头去,枕着自己粗硬的头发,“你以为一个失恋的女人可以在这方面文思如涌么?”
“不是么?”
“真正的故事我是不肯卖的。”
“可以送?”
“心情好的话。”
“你昨晚心情并不是很好。”
“心情好并不需要用特定的方式表达。”
陈皮梅接话接得飞快,翔子辩不过她。
这样的女人的嘴不能用话来堵。
没话说了。陈皮梅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他。翔子温顺的低头,这太容易的胜利的果实不能满足女皇的虚荣心。在令人心悸到几乎窒息的长久沉默后,她忽然伸出瘦长的手,一把抓过翔子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柔软的怀里,拳头嘭嘭嘭的狠命敲他的脑壳——翔子没有反抗,在他没来得及想明白前,已经被这女人敲糊涂了。脑子里像有水在搅,哗哗哗……仿佛刚才洗罗西睡过的,染了他香味的被单的声音。
陈皮梅的肚子非常有弹性,而且柔软。翔子想她在遇见罗西时,应该比现在瘦,骨头多刺得像一条鱼,滑溜溜的冰冷的,长着硬鳞的鱼。
陈皮梅松开他,他脑子嗡嗡的,像来了一窝蜜蜂,逐着某种香气。
两个人喘着气。翔子说为什么要打我!
陈皮梅说,把你打傻了,忘掉昨晚的事。
翔子嘲弄的说,“你后悔了?”
“后悔了。”
“后悔也没有用。”
“我也知道。”陈皮梅忽然眯起眼睛并傻笑起来,她的脸庞变得如同无知少女般纯情、丰泽、饱满、靓丽。
“看过《绿衣亨利》吗?”
“没有。”
“里面的女孩子打男主人公。也是这样打法。因为他弄痛了她的头发。”
“我没有。”
“你弄痛了我这里。”陈皮梅指指心口。她忽然不再笑了。整个人就老了。
17
罗西坐在晒得香喷喷软绵绵的被子里,拿着绿色的睡衣,胸口一小片三角形的皮肤白得耀眼,像是一只安静的吃着桔子瓣的碧绿的小青蛙。
翔子坐在积了点灰的流行杂志里,屁股下一片色彩斑驳。
翔子瓮声瓮气的问他。
“你今天好像回来得很早。”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啊。”罗西说,于是翔子想起来了。
“那为什么回来得那么早?如果不工作你会去摇摇玩得很晚才对。”
罗西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
“今天没去。因为泡泡说想去看电影。”
“什么片子?”
“动画片。”罗西吃完了桔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为什么审问的气氛不太对头。”
像被刺痛的柔软的多触角的生物,翔子叫起来:
“我和她什么都没做!”
罗西撑着头,刚洗过的头发丝丝缕缕的披下来,他今天洗掉了染发剂,头发是朴实的黑棕色,在肩膀上瘫软着,那里的绿格外幽深。他的右眼角被手扶得吊了起来,像只笑了的吊眼梢的狐狸。
罗西慢吞吞的说:“我知道。”
“我们的衣服都好好的,是不是?”
“我知道,我又不瞎。”罗西不耐烦了。
我们绝对没有发生关系——翔子确定这个念头时毫不激动,也没有任何推委的快感。他肯定这一点就像肯定罗西是个美丽迷人的混蛋一样。他的脑袋被陈皮梅打了以后变得无比清醒,像一杯“蓝色珊瑚礁”。透明尖锐的思想像浮出酒液的冰。他喜欢和陈皮梅拥抱,但绝对不想和她做爱。
为什么?因为没有理由。因为和她拥抱让我觉得温暖,安全……
和昏昏欲睡。
于是我就睡着了。如你所见,我们像殉情的情侣僵硬着抱在一起,在床上。
床是光滑平整没有一丝波纹的。没有金色的床帐。没有湿热的空气。空气流动着,好像有风的趋势。
罗西的头发快干了。他打了个哈欠,说睡吧困死了。说着遍自顾自的脱衣服,仿佛一只青蛙飞快的褪下它的碧绿的皮,像青蛙王子。
但翔子不是公主,他呆坐着,对方才意犹未尽的对话有点愤愤然,大概当一个无辜的人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有多无辜时,都会愤愤然。
罗西钻进被子,对翔子翻个白眼说干什么,又想一起睡么?
翔子说为什么要用“又”?!
罗西从头到尾的表现都让翔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一样,哪怕一丁点儿的醋意。
所以他想陈皮梅是对的,罗西不爱她。这个道理白痴都想得通。翔子心想他或许该把今天的事归为俄底浦斯情结的一种表现方式。
18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罗西的手指牵引着她的一举一动,每根神经的纤颤,她像他指尖连线引逗的木偶。木偶的线断了……她自由了……
可是翔子觉得她仍是不自由的。
她的唇中吐出罗西常说的话。她的皮肤有罗西的气味,她的瞳孔中烙上了罗西的影子……和她在一起,竟觉得是和罗西在一起。
一个男孩子和一个比他年长的成熟的妩媚的女人,很容易让人想说:“哦,男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
但,罗西是例外。他从来没让人觉得他在成长。他已经很老了,老得仿佛从没有幼稚轻狂过,一切都恰到好处,刚好火候,有稳稳的台阶,有安全的退路。
十足的胜算。
如果有什么东西催他发疯般的成长的话——仿佛是违禁药物——翔子胡乱想着那是什么东西。就这么在风吹得噼啪作响的杂志堆中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罗西把他揪起来,教他做面包。
翔子在想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了问题。
面粉、牛奶、水、牛油、盐、糖……一个雪白柔软黏乎乎的面团,被放进面包机。罗西十指上有缓缓下滴的面糊,他笑着要往翔子脸上抹,翔子拉开了他。但仍有一小滴飞溅在颊上了,冰凉滑腻的一团,好像被一只癞蛤蟆吻了一下。
罗西收敛了笑容,拿了餐巾纸把翔子脸上的面糊擦掉了。他绿茶味的呼吸吹在耳边,忽然飞快的说:
“对她好一点吧……”
翔子没听清,本能的想再问一遍。但罗西飞快的收回了他温暖的气息。他从颊上披下的屏一样的棕黑色头发隔开了他们。面包的香味起来了。纯净芳菲。
简单的香气,像无知幸福的白痴。
面包皮是金黄的,面包肉是雪白的。
面包永远不会变脸。
罗西哼着不知名的歌儿上班去了,他披了条宽得出奇的苏格兰方格子的大围巾,厚实得像一堵方砖砌成的不透风的墙。
翔子请陈皮梅过来吃早饭。她怔怔的看着桌子中央那个方方正正热辣辣的面包好一会儿,坐下,然后就边吃边哭了起来。翔子从没见过女人一边哭,一边用如此狂热发抖的样子吃一片面包,简直像恨它恨得发疯。
或爱它爱得发疯。
翔子最后说:“我已经学会做面包了。”
陈皮梅说那你愿意为我做面包吗。
“可以。”
“可以永远吗?”
“多远?”
“永远。”
陈皮梅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坐着的翔子面前。她走路的姿态婀娜曼妙,像一阵软风飘过来。她低头在翔子头顶心亲了亲,像要故意弄出点圣洁气氛似的,一只手长辈似的按上他的肩。
“翔子——你是个好人。很讨人喜欢。让人放心。”
翔子不动。
“这就是罗西可以与你相安无事的缘因。”
翔子试图抬头看她,被她按住了头顶不能动。陈皮梅说你想想,以罗西一个月挣的钱,他用得着与别人合租房子吗?他不是小气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让人放心。
最后,翔子说了一句他之前想都没想过会对她说的话,至少绝不会说得如此郑重。
“我有女朋友了。”
陈皮梅忽然笑了,笑得掩住嘴跌坐在沙发里,像只顽皮的猫蜷起了身子,拖鞋掉了,一双瘦长的脚在地板上拖来拖去……她最后说:
“你当真么?!”
“什么当真?”
陈皮梅不笑了,她叹了口气。“好啦。那去见她吧。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她不动,没有风。
“什么这样?”
她仍不动手垂到地板上,说我至少还剩一点尊严呢,不是面包可以换到的。
翔子想他和陈皮梅的事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在下午的无聊时光中想到了小青。在这宝贵的冲动尚未消失前,他屏住了呼吸一口气飞到楼下跳上TAXI,对司机说E大E大听见没有!
他在门口等,感觉像王子在蔷薇的围墙外等待公主从里面走出来。
小青来了,她正像一朵蔷薇。
鲜艳,高傲,多刺。
她好像胖了一点——当然,她更美了,原先她太瘦,骨头硌人。这样美艳的小青忽然让翔子觉得陌生而胆怯,仿佛下一秒钟便要证实她不再属于自己了。女人美丽了,通常只有两个原因——整容,或是恋爱。
小青没有整容。
她现在正在恋爱。翔子听见她用蔷薇一样芬芳迷人的声音唱歌般说:
“我恋爱了——和Gipsy!”
19
摇摇现在的颜色是黑和红,让人想到黑死病和鲜血。
黑色和红色的灯光在闪烁,仿佛黑死病在漫延,连同着血在流。
罗西坐在酒柜的拐角处,那里正好是灯光的死角。他坐在幽暗里,寂寞得像一个月亮。所有的乐趣只在观察那些红男绿女们,披着他所创造出的色块的衣。
顶棚是高而阴沉的橡木穹隆,上面有怪异的特洛伊式的图案,一根班驳的金链子的末端垂下一个笨重的撒拉逊式的香炉,孔眼层层迭迭巧妙得令人眼花缭乱。缭绕出烟火犹如金蛇狂舞,随着那狂野的音乐和皮靴声。
罗西荡着两条腿,随着乐声点着头,他面前的酒杯仿佛一只神奇的沙漏。空了,只一眨眼工夫,像是有只无形的手趁人不注意把沙漏颠倒了一下。
于是,它又满了。
罗西不看那个垂着眼的安静无声的调酒师,只漫不经心的想起来就喝一口。
他的头发乱了,他的颧骨上有点病态的红。
天使走过来说罗西。
罗西说干什么。泡泡回家休息去了。浮士德呢?
他在文化馆叫小孩子吉他。
误人子弟?
瞎讲。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最后天使把手放在罗西尖瘦的膝盖上,他今晚穿的是一件紫红色的斗篷。下摆有两个搭扣坏掉了。天使的手心觉到了冰凉。
他说留神关节炎。音乐慢下来了,换上了一支陌生的,模模糊糊的声音闷声唱着“The blue
moon……”反反复复就这一句。罗西发现天使今天染了蓝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