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回来。
翔子,陈皮梅,罗西,飘飘。只剩这四个,围住桌子的四边。
飘飘瘦了很多,眼睛深深凹了下去,使他破例不着脂粉的脸更加立体,阴影与光亮界限分明,像专门为拍照设计的。头发没有短少,只是黯了一点,沉沉的压在他的薄薄的肩上,泻到腰际,又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纠结在他的脚边,袜子雪白雪白,崭新得小心翼翼。
气氛像在吃最后的晚餐。谁也不说话。当陈皮梅把肉汤热到第二次时,飘飘说吃饱了。罗西说那我们来吃水果吧。飘飘把头倾靠在罗西肩上,罗西用小刀削苹果,他的动作非常娴熟,修长的手指飞飞的,像跳舞。
罗西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片送到飘飘嘴里,飘飘头不动,像只垂死的白色的鸽子,接受罗西的馈赠,他清晰的下颌一动一动,使头发往脸上拂下来,在罗西胸前轻轻飘荡……他们旁若无人用带电的方式吃着苹果,此外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男人,男人,苹果。还有房子。
13
翔子像下午四点钟的狼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他把一只可乐罐踢了整整一条街。
陈皮梅一直无声的跟在他身后。
她说已经很晚了,你不困么?
翔子说我困死也不回那间恶心的房子去。他们也许会吃到第二天早上还吃不完那个苹果。
陈皮梅说晚上生气对睡眠不好,睡眠不好就对皮肤不好。
翔子觉得她的口气无比像罗西。这时陈皮梅忽然很潇洒的甩了头发说那我们去摇摇吧。你总不会不知道那里吧。她加快了步子在前面走,乱发飞动,肩胛缩得紧紧的,长长的黑风衣束紧了前襟从背后看就是一个标准的长条形。
风格杂糅的建筑物在身边掠过,高楼的轮廓隐没在黑暗里,上面的霓虹灯像悬在半空里挣扎着亮,有的字坏了一些笔划,读不成句。从各种幽闭的小环境里传来风格截然不同的声音,沙哑的爵士乐与青春的果奶广告歌一起合唱着,显示着这个城市无比的宽容量。
还有漠不关心的态度。
摇摇的咖啡间非常小巧,只够坐下三个人——一对情侣和一个表演如何把固体豆类变成黑色液体的人。
陈皮梅说谢谢不用了,我们自己会做。
她熟练的把嗦嗦的豆放进闪着银光的小磨子里,用两根指头捻了小银把手开始一下一下的磨……永无止境的,像格林童话里的老奶奶在屋子里纺着线摇着把手,摇到天荒地老,摇过无数王子公主悲喜交加的故事。
陈皮梅开始说一个类似王子公主的故事。
14
许多童话故事的开头都是:“很久很久以前……”所以我也说: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了罗晰了,但既然他现在改名叫罗西,我也不妨这么说。
——久到那时连飘飘都不认识他。
他那时才去“失乐园”,我是他第一个顾客。他有点紧张。我说不要紧,遇上只菜鸟我早就有把钱扔到水里去的准备了。我的话把他惹恼了。他背着手支在妆柜上看我像看一个犯人。他的眼睛锋利得像刀片,有一种少年横了心为什么东西赴死的锋棱。被它们刮伤的痛楚远胜于被小剃刀不当心划伤皮肉。我以后才知道。
还有,他映在镜子里的后背很有型。
他像一头饿狼扑上来,跟我拼命似的在我脸上一通狂轰滥炸。我吓傻了,眼前只有五颜六色的色棒在挥舞,他的手指神经质得像抽风——他浑身乱动,脚下踢哒有声,围着我前后左右像非洲的巫医在跳某个神秘的舞蹈……
我听见他剪头发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像用力的剪断钢丝。
我的发质不好,年纪小的时候胡闹烫坏了。
他干脆把我弄得像个疯子,头发如同向空中四面渴求伸展的有尖爪的树,树妖。我的脸被他弄得棱角分明,坚毅得像块青铜。他让我穿全黑的朋克服,脖子里悬一个悲怆的印第安头像,他说那就是你的心的位置没,你的心是硬的,方的,正中间的。除了这颗心你将不会有别的心了。
他一把攥住了我硬的方的心。
他忽然用一种迷幻的声音说:“姐姐,你很适合做我的女人。”
我说这句话你用来骗过多少小姑娘?
他一本正经的回答我说你不是小姑娘了,你应该知道的。
我说你让我考虑一下。
第二次我去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变得温柔,他之后越来越温柔,就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网住我,像甜而粘的棉花糖裹住了我。他细心的为我涂眼影,我没有睁眼,他的手指沿着明暗的分界线从我腮上滑下,点在我的嘴唇上……我不敢呼吸,怕吓跑他。他轻声说姐姐拟订嘴唇真漂亮,让我妒忌。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迅速接着说我带你去摇摇好吗?你不开口就是答应了。
我睁眼的时候他在对我笑——天呐!我发誓那一刻我愿意只为他的笑容活下去。
他为呆掉了的我做头发,我平视出去的目光正可以看见他的一段腰腹。他当时轻哼着一首歌,没听过,后来知道是还没正式成形的废人谷的《我睡在河流最底层》。
他的腰轻轻晃着,晃晃晃……他每一个身体的角度都完美无缺性感迷人。他最后把下巴埋在我扎人的发顶里,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头发是我的神经纤维,从我身体里滋长出来,被他织成了一件廉价围巾乖乖摩挲在他的腮边。我坚硬多骨的肩膀在他的怀里,却无法突围,他的身体是空气,我哭我叫我蹦我跳,却要靠他活着。他站在摇摇的空旷的舞台上,最普通的白色羊毛衫被他穿得炫目,他拖着两只过长的袖子,浑身一节一节的打开再收拢,像一条蛇。
“柔能克刚”这句话并不意味着女人在两性战争里可以占到便宜。
罗西是一个可以比女人更柔更甜的男人。
至少外表是这样。
那时我写着叛逆的文字,心情经常会悲烈得如同黑地飞金碧血黄沙。我笔下的爱恨只有在天上。干脆利落,伤口鲜血淋漓,那时我的美学。我的家里有一架金色的帐子搭在床上,我躺在里面写作,感觉自己是一位西亚的公主,只把模糊的倩影投在上面供柴米油盐的人们猜度。我的性格好像包法利夫人,高傲,浪漫,狂热,还有愚蠢。
我愚蠢的坐在那里让他为我化妆。每天换不同的,然后我挽了他的胳膊去摇摇,做他不花钱的广告牌。我炫耀着爱人打造给我的脸,那是我的,更是他的。他吻它的时候就好像在吻自己,他熟知我一切微妙的心理和欲求也好像熟知他自己。我爱他的抚摸和轻吻甚至胜过与他的肉体契合。
我爱死了他发手指。
有一次他在抚摸我温驯微汗的裸背时我忽然翻身抓住他的手。我说罗西你听好了,如果你用这双手去摸别的女人的话,我就把它们一根根剁下来,一根根嚼碎咽到肚子里去!
他听话的把会在皮肤上跳芭蕾的手留在我手里,他的笑容像个无赖的孩子,呢喃着说着傻姐姐你真是个傻姐姐。
他叫我“姐姐”,只有在气氛与“性”有关的时候。其余时候他叫我陈皮梅,稍亲昵点的是“梅梅”或者“小梅子”。
他不再许我抽烟喝酒,说那对你的皮肤不好。
我说你想找皮肤更光滑更年轻的女人了么。
罗西说我只是不想你在三十岁时就会坐在镜子面前恨我。
我抱住他咬牙切齿的说别做梦了!我不恨你我爱你一辈子你上天入地也逃不掉!他边吻去我的泪边心疼的说你看你看,新化的妆坏掉了。
我搞不清他是心疼他的妆还是我的脸。
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这个男人,真的。
有一段时间我们的日子过得荒淫无比。我看了叶卡捷琳娜的自传,把屋子都拉上了厚厚的落地窗帘,在屋的四角点上白蜡烛。我们对视着跳庄重流畅的华尔兹,像女皇和她的情夫在密室里一样身无寸缕。皮肤是我们华丽浮夸的礼服,它所包裹的东西才是我们真正想要深植的彼此的身体。可是当我们的皮肤紧贴时,它本身却成了我们灵魂相触的阻碍。他的皮肤真美。他用牙齿咬了鲜艳欲滴的水果片喂我,说吃水果对我有好处。
罗西最喜欢吃水果。
苹果、芒果、梨子、草莓、菠萝、西瓜、小玉瓜、哈密瓜、牛油果、葡萄柚、杨桃、莲雾甚至是紫艳咽的红萝卜。他爱吃一切鲜艳夺目的东西,他会想方设法的把它们盛在晶莹的玻璃器皿中,或者堆在一直纯朴的藤篮里,强调它们青春的色相——他说那好像制造出一张美丽的脸,就好像制造我的脸一样。
他自己做面包,只因为喜欢新鲜热辣的面包出炉那一刻的金黄脸色,他喜欢面包皮的金色和面包肉的雪白,还有它们最原始最简单的香味,他每天早上都会为我做面包,穿着白围裙的他捧着早点的样子,就是一个医生捧着初诞婴儿的样子。
我知道,他喜欢做早点,而不是为我做早点。
罗西有时候会突然失踪,于是我就疯子一样跳上TAXI又跳下TAXI满城乱找,找累了就回去趴在我有金帐子的床上,等他。直到他从某处钻出来找我。
我一直等,有一回甚至一等就是一个月。
我等得感觉全身溃烂生蛆,血肉模糊粘在床单上一动也不能动。
可是罗西“唰”的拉开大门满面笑容的向我敞开怀抱,他捧着我的脸说哎呀姐姐你的脸色真难看,你的懒觉睡太多了,眼皮会肿的哦!
我全身瘫软天旋地转无话可说,只因为这句开场白。
他的声音。
我不能想象失去他的声音,他的手指,我会怎样。我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我越来越讨厌我自己,我开始变得粘粘糊糊愁肠百结小肚鸡肠。我宁为瓦全不会玉碎。
罗西毁了我。
他用他魔幻绚丽的色彩重塑了一个新我,打碎了原先的泥壳,我回不去了。我残存的智商告诉我我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在我老了的时候,我才能用一个健康的大脑回忆我和罗西曾经的日子。
我丝毫不怀疑这个男人不会永远爱我。
我甚至知道他根本没爱过我。
尽管他温存体贴,浪漫迷人,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但这一切与爱无关。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
这甚至不需动用女人敏锐的直觉。
罗西从没用过“我爱你”这三个最简单最粗拙的字。他总能玩出很多花样来戏弄中文汉字,炫丽得像他化的妆。
我已经厌倦了。
他通过他的双手——我深爱的双手——制造出一个供他发泄柔情的生物,乃至于它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我要他爱真实无饰的我,但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他却不说“不肯”,只用他的温柔逼我到绝境。不着一丝痕迹的离开了我。
我却连恨他的理由都没有。
除了仇恨的力量,没有什么再能逼我自杀。他不给我这力量,我只好活下来。我的激情已耗尽,我的感觉甚至思想都被掏空。我用华丽繁复的技巧叙述故事,骗取不经世事的小女生们的泪水和钞票。
我现在又见到他了。
我仍然恨不起他来。我对他的爱已经升华——允许我用这么高贵的动词——成为另种爱,对他的爱情的爱。我爱的是爱情本身。就是这样了。
几乎所有动人的故事都是不幸的故事。
反过来。你说呢?
——我的社会学家。
15
我睡在河流最底层,
沉沉沉。
冰块封冻我的思想,
岩石遗忘了我的模样。
黑暗的样子,
我的样子,
你说忘记。
我睡在河流最底层,
最底层。
鱼儿在我背上游过,
时间在我背上爬过。
爬皱了我的脸庞,
我的心房,
我的爱人。
——《我睡在河流最底层》
16
翔子半夜回去,发现飘飘在罗西的床上。
不过罗西却在翔子的床上。他没睡着,一听到翔子的脚步就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追踪他的步子。
“陈皮梅呢?”他问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喝了整整一壶咖啡,睡死了。”
“哦,咖啡也是会醉人的。”
罗西天真的表情令翔子恨不得揍他一拳,正中他秀挺的鼻梁。翔子同时也奇怪为什么以前疯狂荒唐的生活没给他那张脸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相反的,他的皮肤越来越细致光滑,他的眼神越来越透亮飞快。
甚至于他的整个气质竟会越来越纯净自然,童真到可爱的地步。
翔子在凝视他的时间里猜度他也许是个白骨夫人般的妖精,害的人越多,自己获益越多。
连小青都说过他是个疯子是个魔鬼!
“滚!”他冲罗西神经质的吼。
罗西脸色沉了一下,但仍飞快的跳起来就走,用翔子的被单把自己裹得像具行尸走肉。翔子说你干嘛这是我的。
罗西说你要还给你,我去和泡泡睡。
翔子猛的记起罗西习惯裸睡,忙说去你的吧我睡沙发!
于是罗西理直气壮的占据了翔子的床。
第二天早上,翔子发现飘飘和罗西都不见了。罗西的床单被彻底洗过了,晾在阳台上,还亮晶晶的滴着沁凉的水珠子,阳光照得它几乎是透明的,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