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子吓得一松手,罗西轻而易举的挣脱他的掌控,轻捷的跳下床去。
翔子心说这真是乱七八糟的早晨,或者他还没醒。于是又迫不及待的拱到被子里去了。再一觉醒来,觉得刚才的罗西已经是个梦了。他去洗手间刷牙,看见罗西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可他明明记得半小时前他的脸近在咫尺时,根本没有胡子的。
但如果那是梦,又另当别论。
不过罗西这个人不能以常理推断,事实上,翔子从来没见他长胡子的样子。他每天读刮胡子,这跟他到底有没有长胡子是两码事。就像大部分时候,人们吃饭跟饿不饿是两码事。罗西每天都洗澡,跟身上脏不脏无关;每天都修指甲,跟指甲长到什么程度无关。
如果这样子,可以推论:
每天都笑,可以跟快不快乐无关。
每天都见面,可以跟了不了解无关。
每天都做爱,可以跟爱不爱无关。
……
很可怕的事。翔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罗西手中锋利的刀刃上。
24
冯锐锐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这点小青毫无怀疑。所以她想她选择放弃一样东西必定是有强有力的理由的。尤其,她放弃的是身为女人的权利。
为什么?
“哦——为了什么呢?”冯锐锐笑了,“也许我该编一段血泪史,足够一大堆心理学家分析出一部书来呢。”
“没有理由吗?”小青问,“你恨男人是吗?”
“不不不,小青。”
冯锐锐向他解释“恨”与“讨厌”之间的区别——恨是有“尊重”的成分在内。敌人是不能滥交的。
小青说那你为什么又要做男人。
冯锐锐想了想说我并非想做男人,只是想做强者而已。但既然社会普遍是把男性作为性别优势,我就这么做了。如果强者的标志是一只猫一只狗,我也会把自己打扮成一只猫一只狗,你明白了吗?
小青说那你为什么又喜欢女人和她们上床呢?
冯锐锐眨眨眼睛,顺手点了支烟,横执着让它燃在腮边。
“因为我很愤怒。”
小青说我不懂。
冯锐锐说你困了,我来为你读故事让你早点睡着好不好。
小青有点发烧,头昏昏的,但并不想睡。冯锐锐却逼她整天躺在床上。冯锐锐的卧室非常奢华,里面的东西几乎都是可以订做的,按她的意图,充满了古怪的风味。小青正躺在她那张低矮阔大的印度式的床上,上方罩着棺衣似的床罩,地毯几乎铺满了整个卧室,全是贵得要死的金丝蔟绒,走上去舒服极了。
小青仰面躺着,颈上是柔软得没有质感的大枕头。这些雪白的枕头冯锐锐买了很多,不知有什么意义。小青曾说她是钱多得没处花。
她现在觉得自己像个濒临死亡的公主,正接受祭师的魔导。
冯锐锐读的不是故事,是诗。(注:波德莱尔《被诅咒的女人》)
“……我亲爱的人,你觉得怎样?
你把你初开的蔷薇,神圣的供品,
献给徒然会令它枯萎凋零的狂风,
实在是没必要,现在你是否相信?
我吻你吻得很轻,仿佛在黄昏时分,
在澄清的湖面上轻轻掠过的蜻蜓。
而你那情夫吻你,却重得犹如货车,
或是锋利的犁铧,压出车辙或畦沟,
又像套车的牲口,没有丝毫怜悯。
哦,我的妹妹,伊利波特。
请转过你的脸儿,
你——我的魂,我的心,我的一切。
难道我们曾有过什么异样的行为?
如你能,请你解释我为何心惊胆战:
听到你唤我‘天使’我就怕得发抖,
却又觉得你的嘴唇贴近我的。
……”
冯锐锐读得很慢,一支烟快燃尽了。
她的表情隐没在了烟里,看不真切。
“完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停下来?”小青觉得气氛古怪,她不认为这首情诗出挑在何处,虽然也不是十分糟糕,但她不想发表意见。
“你知道里面的两个女人是谁?”
“不知道……等等!”
两个女人?!
“德尔菲娜和伊利波特。是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两个信徒。Les Lesbiennes。”冯锐锐咕哝了一句小青听不懂的话,不是英语,她知道。
冯锐锐微闭了眼,随手把烟蒂丢在昂贵的地毯上。空气湿热而倦怠。她面部的线条仿佛是刀科出来的,硬朗,坚决。她的腮方正有力,颧骨很高,一看就是那种命硬得让男人承受不住的女人——人。
“你刚才说你很愤怒。”小青试图打破僵局。
冯锐锐合上诗集。
“这就是我的愤怒。”
小青坐起来,说我想去阳台上,成天在屋子里昏沉沉的好难受。
冯锐锐推她躺下,她再坐起,再被推倒——仿佛两个人在玩“不倒翁”。
小青愤愤的盯住她。
冯锐锐无奈的微笑了,“要我把诗读完吗?”
不要这样盯住我,你是我想念的人儿。
我永远恋慕的人,我所选中的小妹妹。
即使你是个给我预先设置的陷阱,
即使你是引导趋向灭亡的开始。
……
她到最后也没有把诗读完。
这个夜长得仿佛永远完不了。
小青记得冯锐锐的吻果真轻软得仿佛诗中比喻。她的身体看上去硬朗,但质感却相当柔韧,而且简直宽广到无边无际。宛如一只有着阔翼的鳐鱼,携着她在水里缓慢缓慢的游,她就紧贴在鳐鱼的翼下方,水流的律动让她困了。
被逼困在床上以来,小青是头回真的想睡觉了。
第二天,冯锐锐带小青去剪了头发。剪得短短的,齐直的童花头。使小青滴溜着一双眼仿佛一个初中生。
小青问她什么是……是……那个词怎么念?
“Les Lesbiennes。”
“是法语吗?好像很好听。”小青记得冯锐锐大学时第二外语选的法语。
“恩。”
“什么意思?”
“好像昨天晚上。”
小青不再问了。低了头走,风从后面吹来,没了遮蔽的脖子一阵阵冷得酸疼。
25
跳舞跳舞跳舞,
在我苍凉的胸口。
你的脚尖跳我的心痛。
旋转旋转旋转,
捆绑与纠缠。
束缚我的身体放逐我的心。
你的地狱,
是我绝望的天国。
跳舞跳舞的妖精,
我甜蜜的Baby。
你的脚尖刺穿了我的胸膛,
我这生锈的城市,
青苔的脸颊。
跳着舞的妖精我的小Baby。
临风而立,
让风割碎我的呼吸。
烂在土里,
别让我再看见你。
——《跳舞跳舞的妖精》
26
翔子先是呆住,随即苦笑,笑得不能自抑。他对罗西说你高兴了吧。
我高兴什么。
这下可好玩了,都成变态了。
罗西叹了口气,像一个满怀心事的孩子般愣愣的发呆。他说如果她觉得这样好,也没什么不好。翔子说真他妈的废话。
罗西说那不就成了么,你怨我作什么?
翔子恶声恶气说我哪敢怪你大艺术家!
罗西说你要虚伪索性装像一点,别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他的不屑态度惹火了翔子,他原本正在小盆边洗脸,随手捞了个什么向罗西掷去。
“啪!”罗西没躲开。那滑腻冰凉的物件就砸在他脸上,被砸中了,他还傻着。
是翔子的手表。
已经摔坏了,针不走了。翔子拾起来捣鼓了半晌,仍不行。他当然有点心疼,恶狠狠的冲捂着颊还幸灾乐祸作鬼脸的罗西瞪眼,冲他挥挥拳头。
但翔子还真没要打他的念头,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怀疑自己是否已被他气得神经迟钝了。
过了好久,罗西过来扯他的手臂。犹豫了一会儿,又扯几下,可怜兮兮的,像缠人的小孩。
“干什么?!”翔子瞪他。
罗西蹲下来,他的眼睛真美……那种迷幻剂的感觉又回来了,仿佛只清醒了一秒钟。
“不开心的话,我带你去玩。”
“我不想去摇摇。”
“可以。去卡普亚。”(注:意大利古城名,BC216-215汉尼拔的军队在此驻扎。那里奢靡的生活使他们丧失战斗力乃至全军覆没。)
卡普亚是个很小的店面。远比不上摇摇的奢华狂乱,但它有一个摇摇不能媲美的地方——它的酒。
Ashdod是罗西的朋友。他笑着对罗西说是你的话,我不收你的钱。只要不醉死在我这里教我吃官司就行了。
罗西说Ashdod你早晚会让我害亏本的。
Ashdod笑得诡秘,说原来你还有良心。于是罗西就很郑重的把身子伸到橡木柜的另一边,亲了一下Ashdod的耳朵,速度之快令翔子来不及脸红。他很奇怪的看见Ashdod居然现出了非常感动的表情,然后就隐没进暗处去了。整个晚上没有再出现。
调酒师向翔子介绍了二十多种马爹尼,翔子一种也没记住。最后问他要什么,他一脸茫然。罗西不耐烦了,说还是来喝“Why not”吧。
罗西兴致勃勃的自己来做。用的不是白兰地也不是威士忌,竟是中国最古老的花雕,加话梅加冰,调好了在一个大罐子里,一小杯一小杯的喝,转瞬二三十杯还不知道。杯子也是瓷杯,白瓷金边,上面描着深深浅浅的绯红色的缠枝花,缠缠绵绵不知到哪个地方。
不常见罗西喝酒,翔子这回才发现他酒量深不可测。冰凉的酒滑下去,仿佛整副内脏都冻住了,成冰镇的了。酸酸甜甜得不像成人饮料。但狡黠的酒精在身体里一点点苏醒,一点点澎湃。很快就流转四肢,翔子在莫名的激动中又感到了恹恹的疲倦,身上热得要命,又不肯出汗,整个要把血都蒸干一样。
罗西还在喝,调皮的小动作一刻都停不下来。他不像一般男人,喝了酒就多话。他也会变得兴致昂然眉飞色舞,但全然表现在眼睛上。
那双眼睛,说得好听是灵活俏皮。说得不好听就是贼忒兮兮,既像窥私狂又像在乱放电——其实后者比较像,他仿佛一个坏掉了的电池,在“漏电”。
翔子记得第一个说罗西像狐狸的人是Gipsy。
看来Gipsy太了解罗西了。狡猾,妖媚,贪玩,小奸小坏……罗西就是一只叫人没辙的狐狸,这只狐狸今天穿了酒红色的长袖蝙蝠型绒衣,颜色妖娆内敛,也只有他才敢这么嚣张,厚厚的黑皮裤上横七竖八一大堆皮扣,连着他最爱的麂皮靴子,却硬是一点儿都不笨重。音乐放的是李玟,罗西像个音乐的跳蚤,每个关节蠢蠢欲动,他嘻嘻笑着咬着唇角,对翔子说来跳吧!
来跳舞吧!
来吧!
翔子只是站在舞池边,不肯再迈进半步。
舞池里人不多,罗西一踏进去就活了!
他跳得毫无章法,奇异而炫目,像个妖精——跳舞的妖精。
快乐又痛苦,坚决又柔软。“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飘飘荡荡的宽大的袖口防佛一对醒目的翅膀,带他飞起来。让人胆怯而颤悸,只怕他飞了再不回来。
来吧!来吧!快来!
罗西把手插在皮裤袋里,踢着踢哒舞的轻快的步子,足下发出清亮的“的的”声。他高昂他细长的颈项,转着圈子使脸像频换的卡片。他调皮的摆着他单薄的肩胛,眼神热情又可怕,尖锐又甜蜜。
来嘛!来嘛!
他扬起了唇角,有点生气的样子。头发啪啪的甩在脸上,粘了几丝在他上扬的唇角线旁。
翔子脚下有点儿动摇。
一些疯狂的男女追随他的动作,他的影子。粗壮或纤细的手指在暗蓝色的灯光里尽是些黑乎乎的剪影。罗西几乎要被淹没。他举起了袖子来,在头顶上空比成十字架的形状,如同一只血淋淋的欲飞的蝙蝠。他的胯骨!奇妙的骨盆——不会有人见过如此圆滑挑逗,收放自如个骨盆吧……猫王的歌迷们曾形容这为“性感的骨盆”,翔子一度怀疑他们用词有误。
他越转越快,越转越疯。像个醉酒的陀螺……他比成十字架的手腕,露了短短的一截在外面,被灯光镀成了蓝色,袖口调成了淤紫……翔子听不见音乐声了,只看见罗西就这么跳啊跳啊,双手如同被无形的吊住,他蓝黑色的头发甩到左边,又甩到右边,左边……右边……看不见他的脸了。
他刻毒又舔媚的眼睛呢?
还有他忿忿的嘴唇呢?
那么多人簇拥着他,像要把他压垮一样。而他只是举着双臂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鞋底玲珑叮当,仿佛套上了童话中恶毒的舞鞋。
人群在两边熙熙攘攘的流淌过去。
翔子拉住罗西说别跳了。
“Why not?”
“不是酒——别跳了。已经很晚了。”
罗西露出讥诮的笑容。
“现在我们一样了——我没有表,你也没有——谁都没有表。管他妈的时间!”他大笑着重复了最后一句话,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立刻舞池里的人们尖叫着欢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