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水般冲刷而过,他沉默——“仿佛时间可以去改变命运,可时间就是命运。”
“唉,怎么不吭声了,听到了吗?”
“听到了——”程皓在那边大声说,“这里住得挺好,哪有那么容易搬啊。”
“这可难说,好房子到处都是,你现在出去逛个圈就一抓一大把。”
“我怎么听您这口气……好象要赶我走似的?”程皓上了车朝值班室骑过去,来到张伯跟前双脚着地停了下来。“刚刚那话是开玩笑,住下了有感情,再好也不想要。而且我要在这里等人,搬了他就不认得路了。”
“啊?你等……她……”
“是。”程皓急促打断。
“好小子,刚才问了怎么都不说,害我还以为叫你想起不好的事了。这人啊怎么会不认得路呢?天天见着面,她就是再不认识,招个的士来哪里还到不了。”张伯笑得合不上嘴。
“他不在国内,出去读书了。”
“出国了?那你可要看紧一点,现在谁不是出去了就不想回来?外面什么都好,什么机会福利医疗养老的,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到人家,我要求不高,能学到十分之一就好。”
“会有那么一天的,都说共同富裕才是目的嘛。”
“是啊,百来年以后的事情,你当我是老妖怪啊能等到那天。我告诉你,女孩子也一样,不能拖,一拖她心里就杂了,要出乱子,特别是那些人长得漂亮学历又高的。”
又是一句恰好踩到痛处的寻常话儿,生活里总有那么多不经意反反复复地提醒他。程皓低头看看脚踏,猛一用力蹬了开去。
“她——什么时候回来?”张伯喊起来。
程皓也喊起来:“不知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总那么没交代……那大概要等多久?”
“快了。”
“快了就是多久?”
程皓那边突然没声了,张伯不明白他心里复杂的变化,又怕是自己问多了,逾越了,忙咳嗽两声来化解尴尬,但现场还是静静的不变。程皓一个人停在不远处,忽又折了回来,那架势像是要直冲出小区,但经过张伯身边又蓦地刹制,眼眸晶亮,对着他字字铿锵地说:“多久都好,再不行,我、就、等、一、辈、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程皓还是一有空就把自行车拿出来打理,晚上偶尔骑着它去找关叔聊天,聂颖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走动一下,虽然这样的时候其实并不多。张伯说他恋旧,看他对着古董车珍惜的摸样便知道,程皓笑而不答。类似的话其实安杰的外公也说过,在老人家终于抵挡不住他精诚所致滴水穿石的耐性,日子长了也缓下口气跟他闲话的时候。但只有他知道是因为这上面有多少安杰骑车的样子,两人共同的记忆,这样等待就会变得没那么难熬,像有朦胧的希望在前面招手。不想未来的话,事情总是简单的。
聂颖看他这摸样,总觉得不忍,背过身去就打电话给安杰,只是一说到什么时候回来他就沉默,威逼利诱全用上了还是那样,最后连她也懒得说了。爱情和事业,能解决的话就不会被人一边嫌俗套一边说来说去说了几千年也说不完。而且就是再俗,每个人俗的方式又各各不同,研究起来也算是一门学问了。就像自己,折腾了那么多年还没得出个能看的结果,怎么去指责别人呢?不是没铁了心想找个人一起,只是每每看上了心里总不自觉地掂量起来,孰轻孰重又总是清晰明白得叫人害怕,最后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是还没遇到最好的、命中注定的,又或是还没到那么热切希望被疼惜的年龄,自己正年轻着呢。再深的,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但看着程皓越来越困惑,连自己也跟着没信心起来,对什么都是。
这年冬天关叔因为流感病毒入脑,住了院。平时已经举目无亲,现下更是可怜。做看守的平日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这样病一场下来还因为年纪大有前科,又要照颅脑彩B又要打进口药,医院的习惯一直都是先付后做,钱字走在前,人命反而其次,没钱什么救护也开始不了。医生建议他把情况告诉报社,让那边写篇报道来呼吁社会关注帮忙,关叔不但否决提议把医生赶出了病房,更固执地要第二天就出院。
程皓当时人刚从广西出外景回来,在得知这事后二话不说就帮忙垫了钱。他明白关叔在想什么,先不说他的硬脾气和敌视,就他愿意报社也不一定会理睬,这样的事情他们每天接到两三件,哪个不是急需帮助?而且这里还牵涉到一个政策和历史遗留的问题,更是要慎重。关叔又没办医保,即使劳动关系切实存在,要把钱争回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事情,现在救命要紧。
等他人回来了,更是尽力照顾,一如当日对着安杰的外公。聂颖也常趁着排戏的空挡过来探望,不时说些戏里的趣事逗他。
出院的时候关叔对着聂颖和程皓哭了,还是那个执拗的老头,但再固执也固执不过社会。由人组成的社会,制定和执行规则的是人,帮助的对象自然也是人来选择,既然施与者是人,何来公平公允?钱到最后只拿回了三千,劳动局那里说文物局转制,如果关叔没跟他们签过合同还有争的余地,但关叔一年前刚好签了,所以只能赔这么多。“这种事情我看多了,单位想借改制甩掉那些推不出社会的包袱,不服气也可以去打官司,但对方是拿正规矩办事的事业单位,告赢的可能性很少。”当时候姓蔡的局长如是答复。然而这样一趟住院下来医药费已经用去了两万多,回去的路上关叔恨恨地重复地着民不与官斗,两人却只能不住地安慰。
这事后药洲很快就换了人管理,也开始收门票。随着关叔的离去,那里彻底成了大城市里一个不伦不类的观光景点。
一个……他们三人的遗迹。
第八章(上)
登机入闸之前,安杰转头对程皓说:
“那,我走了。”
“等一下。”聂颖唤住他,离别的情绪高涨,用指腹揩了一下眼角然后塞了什么进安杰手里。
“收好了,前天特地为你去求的,怕你到了巴黎水土不服,身边又没有佛脚可以让你临时抱着。”
安杰摊开掌心,意外地看到一个平安符——聂颖自己是从不相信鬼怪神佛的。他低头,在她脸上一掠而过。
“我们——等你回来。”
安杰点头,不再说什么便转身进去。
钥匙插进匙孔很轻易打开了门,赫尔在鞋柜前换了便鞋,准备把双簧管拿回二楼的音乐室。经过一楼饭厅的时候好奇地往里面张望了一下,没想到竟看见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发呆,像是自己回来了也没发觉,屋里一片昏暗。赫尔先是吓了一跳,然后试探性地往身旁的木柜敲了两下。凭空出现的响声叫安杰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手机想藏起来,抬起头发现是赫尔,才又松了口气垂下肩膀。
“你缺席了,杰。指挥一共找了你三遍,我就说你病了来不了。”赫尔倚在门边并没有进去,而是把双簧管改抱在怀里。
安杰稍微掩饰了一下失态,说“谢谢”的时候本想笑一笑的,但嘴上的肌肉好象怎么也拉不开。
“晚餐也忘了做啊……”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有明显没动过的厨房,赫尔开始盘算等一下要吃什么。安杰这才记起今天轮到自己准备晚餐,但原定需要的食材这个时间已经买不到,就是买了也来不及做。他连忙起来道歉,说着就要出去看看还找些什么回来。赫尔看他这摸样也觉得不对劲,想了想过来把他按回桌子上,说了句“等一等”便在安杰疑惑的目光里转身跑上楼去,回头再下来已经脱了外套,双簧管也不见了。
“突然想吃意粉,我们调过来吧,今晚的我煮,明天你补上。这样好不好?”赫尔一边卷起袖子一边问,等安杰点头才满意地打开冰箱。“我记得这里还有些面的……瞧,”他得意地举手扬了扬,“这样就不用再跑出去买了。”说完,一点不含糊地进厨房做晚餐去。
安杰继续在那里呆着,具体该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他也不清楚,思维跳跃得厉害,就像赫尔回来之前竟想到第一次坐飞机来的时送行的情景。但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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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下午三左右。他正准备去团里练习,有场全法巡回演出的新年音乐会在圣诞到新年期间举行,安杰第一次真正参与,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但就出门的前一刻,接到程皓的电话,声音暗哑疲惫。他只短短地问了两件事,一个是最近忙吗,第二个是元旦回不回来。安杰想了想,说,应该不回了,有全国性的演出要跑很多地方,他这个才更加入的新团员不好缺席。电话那头沉默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然后短促地回了句“好,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这是唯一一次,程皓没有说出那句标志性的“保重”。
安杰越想越觉得不妥,看看时间正是那边晚上十点的光景。一种不安漫上心头,于是当即打了回去。那个人,倘若只是问候几句的话定不会挑这个时间打来,因为会打扰到自己的练习。他做了,安杰几乎可以断定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而且——是他一个人几乎,或者根本不能解决的。短暂的忙音过后终于接通,他不再多想便问发生了什么事,程皓顿了顿,只说有一段时间不在这里,怕你回来了也无法去接,所以先问一下。
为什么不在?安杰一下子敏锐起来。
程皓沉吟,是家里出了事要回去一阵,那边信号不好,要找到能打来的电话也不容易,所以事先说一声。安杰追问是什么事情,他却吞吐地不肯正面回答,直到安杰冷下声音——
既然这样以后也没必要打电话来了。每次有关你的事我只能从聂颖口中得知更多,这让我难受你明白吗?我不要我们之间只有我在单方面地接受,可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如果我说了,你能回来吗?他低声问道,这样听来甚至有些恳求的意味,但这种意味消弭得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话:但你不能,不能也不可以。你要我也不允许。杰……以前没经历过大阵仗还不明白,现在知道了,更不能不顾及这个。所以详细的情况等以后有空再说好吗,反正发生了的已经跑不掉。现在,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更加担心。
程皓的话让安杰觉得无力,要解决其实很简单,只消一个拥抱,但连这个他们也做不到。只能匆匆说两句,又各奔东西去。
一个下午安杰没有去练习,就坐在饭厅里想些有的没的。程皓没告诉他是对的,和自己无关的事,因为不真实不切身,再严重也无从想象。然而有一样他是怎么也不敢深究的,就是知道了事情,哪怕是那个人的恳求,自己会回去吗?会舍得这里的大好机会吗?还是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看似对等的知晓罢了?他不知道,很多事情他原以为在自己掌握之中,但原来都不是。
一碟刚做好的意面摆在面前,酸甜的番茄酱里有辣椒的气息暗自浮动,是赫尔喜欢的口味。安杰接过自己专用的筷子随意挑弄着,吃的胃口不大。赫尔看着他依然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边心疼自己用做的意面,直想拿过来说“我帮你吃完吧”,一边又担心这个人。这么多年第一次看他这样。试探性地问他怎么了,安杰摇头,告诉他是家里出了点事。
“那需要急着回去看看吗?”赫尔有些吃惊地放下叉子。但安杰还是摇头:“自己就是回去也解决不了,而且这边比较忙。”
赫尔还想说什么,但看他摆明了拒绝再谈,只得耸肩,继续吃自己碟里的东西。吃完了为自己煮上一壶咖啡,他记得安杰只喜欢喝茶,也顺手按他的习惯泡上一杯。
“看来下午的练习你没来是对的,否则肯定要挨骂。喝了这个,我们说些高兴的事。指挥再三强调音乐是用来享受的,不高兴起来就别碰音乐,违反的人都给他丢到垃圾筒里去。从音乐里获得快乐的是听众,而我们是制造快乐的人,本身一定要快乐要投入,不然制造出来就会有杂质——”
“——所以就算是忧伤,也是过滤后的甜美的忧伤,对吗?”每个人进团第一件事就是到指挥面前背一遍这段有名的团规,谁敢不记得?安杰笑了笑,感谢他的体贴。“谢谢,我说茶。”
“记得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煮了咖啡,而且是正宗的墨西哥咖啡原豆,但你就是碰都不碰一下,让我对自己的技术郁闷了很久。”
“谁叫你什么也没问我又来不及说,你就已经煮好了。”
“我是怕你不愿住这里,急着讨好嘛。”
刚来报到的时候有专人带领帮忙,一行留学生在还没分清楚东南西北的时候已经把剩余的手续办好,正准备去舍监那里做登记入宿。安杰法文不好,只到勉强能听懂日常对话和专业术语去见签证官的程度,所以等他反应过来人已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个看起来很和蔼的舍监老头。安杰这才不好意思地表示:他已经申请了到外面另找房子。
来之前比较过大量的留学资料也上网问了不少人,得出的结果怎么看都是在外面与人合租要比宿舍便宜,再加上他确实需要一个私人空间,所以申请的时候也已附信说明了。
老头翻了一下记录抱歉地说,这样啊,看来是我们搞错了。Jack,那就让安西斯帮忙给你找个舒服的房子好了。
“没问题。你好Jack,刚才忘了介绍,我叫安西斯·保罗,来自自波兰的卢布林,在这里学习大提琴。”年轻人笑得一脸灿烂,热情地接过舍监的话,安杰也微笑着自报姓名来历。
“你介意和别人同住吗?我有个朋友也是这学校的,和他分房租的人今年刚毕业走了,他正烦着下个月的水电费不知道怎么办。”他停下来观察对方的意思,看见安杰果然有留意才继续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近,我也很喜欢,只可惜那个笨蛋只愿意和中国人分租。但你放心,他只是笨了一点,人很好的。”对上安杰若有所思的眼神,他又补了句:“还是你比较喜欢唐人街那边?也可以,不过就有点远。”
“这里就好,我想看看这个房子,麻烦你带路了。” 安杰听完就朝他点头。
安西斯看介绍成功,笑得一脸灿烂。
一路上他都在解说这里的日常生活和课余节目,细心得几近罗嗦,安杰努力听着,不时张望四周古旧而漂亮得过分的建筑。目的地是一栋三层的公寓,他刚想问是那一个窗口,旁边的安西斯已经扯开喉咙大喊:
“赫尔——赫尔!快出来,我帮你找到合租的人了。”
楼上随即由远而近一阵碰撞声起,接着一个响亮的声音:“是中国人吗?”
“是,而且是个弹钢琴的美人。”
说罢还他还转过头来示意安杰不要说话,特地挤了挤眼。安杰抬头,二楼阳台那里很快伸出个人头,背着光看不到脸,但刚好遮住了最上面明晃晃的太阳。
“我们那里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安杰双手捧起马克杯细细地啜了一口茶。
“我知道,爸爸以前说过。但我看着像坏人吗?安西斯总对我说,‘你应该被骗的,瞧,你长着一张叫人家觉得不骗你是他过错的脸。’我当然不同意他的话,但我想,最起码我应该长得很友善。”
“坏人是没有样子可以对照的,《本能》你看过了吧?莎朗斯通的。”
“所以开始的时候你才防备我、每天都避着我吗?这让我很难过,安杰。”赫尔似乎真有些黯然。
“那还不是因为我一搬进来你就——但我住下了不是吗?”安杰差点被茶水噎着。
“我说——我喜欢你,是认真的,到现在也是。”他也放下咖啡,眼眸异常深沉而严肃。“但爸爸说,我要做个绅士、君子。君子不夺人所好,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最重要的是,我尊重你的意思。你看,我做得好么?原以为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我们见面了,这是命中注定。但原来不是,命运让你来,只是为了测试你和另一个人,我迟到了,就成了意外。”
“这种事情,没有先来后到的说法。”
“我明白,所以在下一个一见钟情来到之前,能认识你我很高兴。而且因为你我还吃到了那个什么粥,这不是很好吗?”
“那叫皮蛋瘦肉粥,你爸爸——他以前没做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