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可以呢,拍戏是造梦,人后受罪里起码还有个人前显贵在撑着,你那儿别说显贵,就是受了罪也没人知道。”
“受罪了没人知道的人多的是,而且那里的人其实很好。”没有赤裸裸的厉害关系,总比这里处得舒适,人后就是再错综复杂,人前也是简单直接的。冲着这个,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你啊,这叫不务正业,别忘了你也是科班出身的。”
“尽力了,演不好也没办法。”
“你那哪是尽力了,我看你的心根本还没放在上面。而且现在这个样子能维持多久?”
“到不行那天我就回家种田。”
“你……我不跟你说了。”聂颖听了气得扁起嘴唇,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程皓自知话说得太白,连忙安抚说:“骗人的这个,说说而已。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会继续努力,不过一切都要等过完年再说吧。”
过完年,地球依旧在转动。
送了聂颖回家,两人该在路口分手的,却因为安杰一句“来吃个饭吧?今晚年三十,团圆夜”,程皓停下来思想片刻,便与他一道回去。
在意识到以前话已冲口而出,安杰有些懊恼,另一方面心里又因为这似乎有了什么期待。从小跟着外公生活,虽然中间空去了几年,但对新年以及和它有关一切的重视早已根深蒂固,总觉得人人都该这样,花市、老人、团圆饭必不可少。
某个程度上,他是个守旧的人,所以他不同意程皓的安排。但在开口之前,他已先从这个人身上读到寂寥,哪怕那时他正说着忙碌而实在的话。一种认知让安杰软了下来,如同当日他并没有怎么挣扎就接受了这个人——他总能碰触到自己那根弦,在不经意间。所谓的道德伦理,还有信念,它们构成了生命和世界,但它们却都不是理性的。人就那样生活,就那样信奉、坚持;世界就那样运作。既然如此,何必去追究各自不理性的模样呢?
把年夜饭比作旧一年的压轴,那么大轴子就是年三十晚上的花市。
华灯初上的花街人山人海更胜白天千倍。大家都想在这棚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捡些便宜经看的回去,小摊位上叫卖声讨价声吆喝声在荧光灯烛里摇来荡去,主导着一场盛大夜宴。远远望开去,与童年记忆里日日盼望着的欢乐别无二致,安杰不禁扬起唇角。
晚饭的时候外公和程皓谈得不错,吃完了还拉着他下象棋,一盘下完觉得不够还要来个三盘两胜。直到安杰忍不住说,再不让我们走阿公你的“四代同堂”和镀边瑞香就没有了。外公才不舍地收起棋局。
去花市时走的是小巷,由安杰带路。每每就在程皓以为是“尽头了、走错了”的时候,大步跨过去却是柳暗花明,最后一出巷口才发现,人已站在花市中,放眼皆是灯光闪烁人迹缭乱。走了一段,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趁着黑夜也肆无忌惮地牵起手瞒天过海,心脏里却同时为手心的温度感到痛楚——因为太过渴望而痛楚。
卖的东西其实年年大同小异,摊位分布也总是一成不变的先精品后花果。“四代同堂”到处都有,安杰很快买到了外公说的一枝八果,倒是瑞香,外公要那种白底镶橘黄色边的,挑挑拣拣两圈下来,紫白相间的很多,纯白的已属于少见,更加没有黄色的。安杰边走边瞧,不时停下来与人还价,程皓也饶有兴趣地听着,或者也插进来帮忙。两人手上东西渐渐多了起来,除了原定的,还有两幅晖春、一个大大的吉字、一个打了苞的水仙球。程皓记得安杰家里并不缺这些,在他看来甚至到了太多的地步。但看他买得高兴,说不定还有哪里要用上,于是也没有多说,只是断没有想到那个“哪里”居然就是自己家。
走过第三圈后,安杰决定买一盆纯白的回去自己染色,程皓和老板娘杀价半天,终于以对方投降为结束,老板娘看了他几眼,叹了句“真没想到……”,安杰忍住笑接过那盆八块钱的镀边瑞香。
正想要离开,却被程皓拉住,不解地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才及腰的小男孩一手拉着程皓衣摆,一手捧着分束扎好的康乃馨和玫瑰,一口一个哥哥脆脆地叫着,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得了道的花童,深谱什么叫童真,什么叫伸手不打笑面人。
安杰开始有点头疼,程皓无奈地弯下腰,就着男孩指了指他:
“这个也是哥哥,不是姐姐。而且哥哥手上已经有花,不用买了。”
男孩抬头看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姐说,甭看他是男还是女,拖着手抱着腰的就对了,而且别人送的花再多都不够。”说到最后,简直是声如洪钟理直气,旁边有人顿时“噗”地一声笑出来。当事两人尴尬得直想找个洞钻进去,为了别他让再发出什么惊人之论,程皓只得立刻付钱买下。
夺路而逃闯进又一条小巷,巷里没有灯,昏昏暗暗地只模糊可见泛青的石板地面。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程皓分明看到了走在前面的人微红了的耳根。
第五章(下)
煎炒煮炸,人间烟火——夜市最好的写照。
走出小巷便是另一条街道,主题是油烟和盘锅,安杰闻着已来了食欲,拉着程皓找两个位置坐下,转过头喊了一嗓子大的干炒牛河、艇仔粥,想想又加了个萝卜牛腩。
“点那么多吃得下么?”程皓多要了张凳子放下手上的东西。
“还好,有你在,我吃不下的话你上。”安杰顺便把花递了过去,一片花瓣在颠簸中巍颤着掉落桌面。
“你平时不是老说大排挡脏,要吃就去店里吃吗?”
“这里的大排挡和学校那边不同。做厨子的都是认识的人,出个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在这里长大的谁没吃过,看多少而已。你呢,以前都是怎么过的?”
“我吗?我们那里没有这些,吃的都是地里长出来,过年前能有大人带些糖果点心回去已经很高兴了。小时候还有爆米花贩推着笨重的机器来,一碗白米可以爆出很多。现在说了可能被笑话,我还曾经想长大后一定要做个爆米花贩子。”
程皓想了想才回答。
“爆米花贩子?看不出来,你有那么贪口。”安杰失笑。程皓摇了摇头放下杯子:“不是我,我不喜欢甜食你知道,但我弟妹很喜欢。”
“你有弟弟妹妹?”
“嗯,就两个。但我不是个好哥哥,把他们丢下了。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要回去,等赚了钱就回去和他们一起过好的生活。”
安杰想问“那现在呢”,但最后却问不出口。
今时今日,有些东西只稍一回头便会发现,那些情景和色调早已随着怀缅变得萧条。
“炒干河、萝卜牛腩——哪里的?”忽然听见不远处的老板在炉边大声叫嚷,安杰连忙举手示意这边,煮好的东西逐一送到了桌上,热气喧嚣拒绝食客们继续沉溺于各自的心事里。安杰把粥分进两个小碗,将其中一份推到程皓面前。
“吃大排挡要讲时机和技巧,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锅还没烧红,太晚脏水横流。不懂这个就不是食神了。”
“那是什么?”程皓拿起粥里的勺子吹散热气。
“瘟神,或者死神。”
两人禁不住对望几眼,会心一笑。
“这里又是桌又是凳的,城管来了怎么办?”
“这倒没什么,以前我还看过挡主拿刀和他们对决的,但现在不会了。”安杰“啪”地一声拆开手中的木筷。“我猜是连城管也终于吃过了这里的东西。其实比起‘死’于经营不善,那大排挡更可能‘死’于积极规划,真搬进店里就不叫大排挡了。”
程皓听着,搭了句“也对”。两人就这样埋头吃了起来。也不知是被自己方才说的话影响,还是身边有特别的人的缘故,太久没来,安杰觉得老板兼厨子的手艺好象又进了一步。
吃过大半安杰才想起另一件事,关于水仙球和挥春的事。
“那个水仙球,有没有办法让它明天多少能开一些?”嘴里还嚼着东西,安杰把话说得含糊。
“有煤炉的话把它吊在上面,借着煮完东西的余热一个晚上就能催开大半花蕾了,我们那里以前都是这样做的。”
“那好,等一下去你那儿试试。”
“等一下?你不回去吗?已经十一点多了。”程皓抬头,没想到安杰会这样说的他,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我回去的话你就不会理这些东西了吧?”安杰瞄了一下凳子。
“但——离这里挺远的,再过两个小时就没有公车了,还是下次吧?”
话里有些无所适从。blzyzz
若说过年那一套,他自是比安杰要清楚明白。特意不做什么,只因为既是选择留在这里,也就失去了合家欢乐的资格,他需要什么来提醒这个觉悟。
“年比天大。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而且不过是远了一点,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明天才回去。”
安杰也抬头看他,眼神异常明亮。后面有单车轮子辗过遍地都是的一次性饭盒,发出叫人不甚舒服的声响。
“但明天是初一。”
“我们年初二才开年。”
妥协地叹息,程皓虽是同意,但绝非是欢迎的语气。
“那……再晚一点我送你回去吧,或者直接待到明天早上。”
得到满意的答案,安杰迅速说“好”,其他一律当作看不到听不到。
厨房里灯火长明,偌大一个水仙球就这样撂在盆里,上头吊一个灯泡,怎么看都还是觉得可笑,于是始作佣者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程皓只求安全第一,既然暂时是安全的,那也由他去了。
不大,却因为东西少而显得空旷的房间,是城市里常见的钢筋水泥格式。屋里没有书柜,所有的书本杂志都整齐地放在桌上,另一边是半旧的电脑。
很多年以后,程皓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那天的细节:安杰最先坐下来喝水,眼睛自书本上移开就没有离开过自己,氤氲的蒸汽里,自己倾身俯视着他仿佛湿润的眼眸,有了亲吻的冲动。
两人就这样用力地拥抱着,等心跳的节奏逐渐重合才开始接吻。安杰从不穿高领毛衣,问他为什么他说像被人勒着脖子。微敞的领口在这里隐约可见锁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充斥着胸口。
程皓素来不是个纵欲的人,但久处鲍肆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鱼腥。所谓的洁身自好,说得好听是正经、老实,说得难听便是虚伪、怯懦,而他,只是不想糟蹋本已不幸的人。还在老家的时候他曾见过一个被村里人追打着赶出去的男子,一个从部队转业出来找不到事做,饿得为了一碗面而卖身的MB。他也一直知道自己等待什么,所以这个“什么”在面对眼前虽是主动却难掩青涩的青年时,终于明确成一种欲望。
几乎是一丝不挂地抱在一起,青年的身体是这个年龄特有的均匀,但因为常在室内、在钢琴前而显得有些苍白,特别是对比起自己。程皓把头搁在他的肩颈间重复吮吻,手在贴上温暖的肌肤的时候,明显感到身下躯体猛然一僵,不过这样的反应却刺激着程皓更为本能地探索下去。
皮肤下鼓动的脉搏,恍如听得到血液淙淙流过的声音。
安杰挡住嘴唇,企图遮掩住抽气和喘吟声。那人的手却让他无法自已,直到身体的中心被把握住,他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对方顿了一下,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第一次,所以技术欠佳……”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了,说着的同时手下一个用力,揉搓的地方带着湿润软了下来,安杰因为无法抵抗快感而狂乱虚软的姿态,尽数落入程皓眼中,进一步绷紧了他结合与摩擦的欲望,但手下发掘到的地方却让他矛盾地迟疑。他试着伸进手指,在听到安杰低声呼“疼”之后又赶紧停了下来,不断用亲吻安抚痛得皱紧的眉头。
“外衣里,有护手霜……”
安杰转过头,不去看身上人的反应,但却越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动作——手指依附上冰凉的质感,正慢慢地增加和转动,挑动起大脑中为此而产生的痛感与躁动,后者更扩散到四肢百骸,几乎麻痹了他的意识。安杰觉得心里有什么正大声叫嚷急欲吐出,到了嘴边却无法正常发出声来,一前一后,那人替换手指插入的性器带着强大压迫感,嘴唇则偏偏在张合间再次被掠夺。
害怕弄疼对方,程皓本想再次抽身离开,却先被他以泫然欲泣的表情阻止。明明是痛苦的样子,却充满着情色的意韵。程皓禁不住扳开他无力的双腿俯下身,这一动作让身下的人倒吸一口冷气,收缩的私处绞紧了不属于自己的器官。耳边虽然一直被道歉着,处于快感中的男人却没有缓下来的意思,仍是快速地抽动着,对自己的挣扎也是视而不见。
安杰只能随着他的节奏一再沉浮,达到一次又一次的释放。
“不该这样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到底是怎么了?”
安杰半眯起眼,急促喘息。程皓伸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然后叠上他的嘴唇。
“可我还是很开心,可以这样和你在一起。”
动作温柔得荒凉,让安杰不由自主地放松,也不由自主地心悸,他想到结束。极致里头总是有两个端点,就是在得到的同时失去。如果有一天要结束,该怎么办?结束的理由总是千差万别,但真正的结束却并不需要理由,一如真正的爱情。他们这样,又算什么?
这样子又算是什么?
阖上眼,疑问却还是逸了出来。程皓听不清楚,心里却无由地一阵纠结,似乎因为身体的相连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匆匆里想说些什么去解开那纠结,竟蓦然发现千言万语不若一个爱字来的妥帖深沉,虔诚地道出引来对方诧异的睁眼,也只得报以赧然一笑。
这个字,安杰以为,终两人一生也不可能说出口。
爱本来不应在这时候说的,毕竟生活际遇比这要来得悠长艰苦。人可以迷糊地说不爱,却不能不清醒地说爱。然而这一刻听他如此凝重道来,心里究竟是欢喜的。就像迷雾里终于还是看到了光,有了几分清明和踏实。于是也说“谢谢……”,谢谢他这一刻的真切。
第六章(上)
城市里最最萧索的时刻,是过年。打工的人大都回老家去了,有钱又年轻的人则喜欢趁着过年出省出国旅游。留下来的除了拜年还是拜年,一年一次不用看地点天气出门就扬手的挥霍,还有早已关门年休的商店,哪里都比平日清淡。白天尚有人群不时路过鼎盛一下的时候,还有一种苟且偷欢的气息。夜晚或是刚好碰上下雨天气,人影稀少,就愈加荒芜起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味道。
年初三的早上万籁俱寂——这是安杰睁开眼后第一个想到的形容。
没忘记今天是聂颖新片的发表会,早早起来只是为了做回孝顺子孙——这几天钟点工休息没来,做饭的事虽然落不到自己身上,但帮忙买菜那些总少不了,庆幸的是亲戚少,来拜年的多是外公的朋友,几个老人见了面就是聊一聊天,顶多不过留下来吃顿饭,绝不会有续摊、去下半场的说法,也不必筋疲力尽地应付,所以极好打发。
年初一回到家安杰慌称感冒,外公本想说他大年夜也好彻夜不归的,最后也只好让他回房躺着。身体上的不适早已消弭,只是想到等一下要见面,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委实……没有面对这种状况的经验。
下午出门的时候外公穿一件崭新的青灰色夹棉大衣站在阳台向他挥手,一再叮嘱他晚上早点回来。顺着晃动的衣袖看上去,安杰突然觉得他年轻了不少。银白的发有条不紊地梳在脑后,在巷口已看得见脸上神清气爽的笑容。犹记得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要离开这里的那个下午,外公也是这样站着。风扬起他飘忽的衣袂,零乱了,就这样浑浊着双眼,一回头,忽见苍老佝偻。
“我会的,你自己一个人小心也要啊。”
安杰把手拢在嘴边高声回答。
电影院对面有家新开张的花店,年轻的女孩在门前忙着整理花束,整个人像挤身花团锦簇中,有说不出的清丽。看到安杰走过忙扬起笑容问道:“要花么,先生?”
安杰停下来想了想,但最终还是没有买到。
比起花,聂颖似乎更喜欢实在的,她管这叫物质主义。玫瑰和面包,她铁定选后者,一年前情人节时她就这样说,是率直还是不解风情就见仁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