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折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多大心情观赏夜景,三人就在那里过了一夜。并排着,或者来到园中长廊里,听关叔把药洲的起源和变迁说了个大概。关于这里面石头的事、一竹一台的事,说到文革时老头尤其动容,声音依旧不大,竟起伏得厉害,屡屡停下了又继续。他说大部分的明清刻版石雕躲得了十来年的战火,却避不开一大群人无端的发难,那种心痛没有明白道出,但听着就是能感到。
虽然大家都很累,但精神是兴奋的,感觉就像在空旷的原野里幕天席地地围着篝火,娓娓谈论着过去和现在,各自知道与不知道的事情,带着神秘的欣喜。
后来程皓悄悄告诉他们,关叔不睡觉也是文革害的。被打成右派后有一次他被绑在小学礼堂上批斗,就是散会了也还让人在旁边看着,足足四天不让他闭眼,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你们别看他现在七老八十的样子,其实才六十不到。
“他本来是城里的老师,平反以后就回到这里守着这个园子。关叔不喜欢人群,所以像上次剧组那样的事他是断不会答应的,一来是他常说的文人文物的清高,但更多的该是那时候留下的阴影吧。”
“那他的家人呢?”安杰问。
“下乡的时候他还没找到对象,那之后就更不可能了。”
到这里,三人都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走的时候太阳刚升起,安杰发现药洲其实不大,但放眼望去绿色特别的多又特别的显眼明亮,本应是一派含蓄飞扬的朝气,却又在低头里被足下那些石板道,那些模糊的崩掉的字迹,那些缝隙里黛青色的苍苔压成了经年的沧桑和沉重。两种相反的气质糅合在一起,竟叫人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尽、看不够。
四周还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树叶上犹有城市里难得一见的露水痕迹,是真正的叶上初阳干宿雨。跨出门槛的时候安杰再次回头,身后的景象何其不真,剥落了朱漆的大门何其恬静,目送着又一行人的离去。
回去后,上课排戏练习,大家的生活依旧,不同是谈笑里偶尔会提起那一晚,那个好象不是真的存在的地方,还有那个经历坎坷的老头。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当那种疲惫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那绿、那池塘、那回廊,仿佛又在每一个梦境里向他们招手,诱惑着每一个寂静的长夜。
所以最后的结果便是三个人两辆自行车,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夜游……
记得有一次去的时候,他们终于发现那里种的不是荷,是莲,红莲。尽管晚上不开花,但叶子的颜色大略已能看出。一张连着一张,深红的,风吹过的时候几乎可以看见大气在那里面流动的方向。
“很舒服的地方,以前看电影的时候就常有这样的画面,在这里相遇的男女,必有一个会死在这里,或者还是两个。”聂颖一字一句地说着,满脸的认真。说完看到剩下两人皆没了声响,她随即大笑出来。“说说而已,别当真,要都是这样的话就没人看了。当真的话也确实有过,但就两部。”
两个指头伸出来晃了晃。
程皓楞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是范琳演的那出吧,课堂里做过典型分析。”
“她那哪叫典型啊,还衰艳,我看是做作还差不多,最好的当然数赵依灵,不过那也只是因为我还没入行。”说着她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以前因为我爸的关系,文化局附近的电影院都认识我,进去看电影也不用买票,直接跟他们说一声就能看上一整天。有时候看着看着屏幕我就哭了,心里想,天啊,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这人怎么能演得这样好呢?以后,我以后也要站在那里,去做我的赵依灵。”
“你已经是了,只不过缺少一个机会。应该说,那个机会也快到了。”程皓正色道。
“是吗?但不久前我才突然发现,我的依灵,刚一生下来就已经死了。那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不带笑意地扬眉询问,听着有丝威胁的意味。
“小颖——”
程皓叹了口气,“别试探我好吗,你知道我不想留在这里的。”
聂颖吐了吐舌头,“好好好,那我就不说了。但有些事情我害怕,所以总想确认一下。”
“那你呢,杰?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硬是要在平地里绕出些曲折来的。”
安杰想了想,从坐着的回廊石栏上俯视她。
“我知道你是天生要站在屏幕上的人,所以刚才的话,最起码有一半是故意的,对吗?”
“你指忧伤还是唏嘘?不止,起码有七分。”被看穿了,她也不脸红。
“那就对了,和你一样,我也别无选择。”
直接明了的话,果然就如要求般叫人再无寰转的余地。
夜风翻卷着湿润,在每个人脸上流连而过。
程皓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像是考虑,又像是单纯的惊讶。
“别无选择吗……”半晌过后,他低声重复。安杰看他,眼神交会的瞬间,似有希冀闪过,但挣扎了几下,他究竟没再说什么。
近水处有个平台,没遮没拦。聂颖踱了过去就边而坐,伸长了腿,凉鞋一荡一荡的在水上摇晃,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道很快又转了别的事。
“这里的名字叫‘药洲’,那就是水边能采到药草的地方吧。哎,你们说,现在还能在这里找到吗?一棵两棵的。”
听她说话,身后的两人也跟着走过来坐下,不同的是这次聂颖不坐中间。
“那你说还能找到什么?”安杰也来了兴趣。
“当然是越贵的越好了,我看哪,说不定哪个角落还藏着那种千年老药草,真找到了我们这辈子大概也不用干了。”
“行啊,你去找,找到以后我们一起不干。”
“去你的……”一脚踹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湿了旁边的人一身。“我说,便宜点的也好,就真的一棵也没有吗?徒有虚名,还叫什么药洲,干脆种点青菜,就叫菜园算了。”
明是胡言乱语,程皓听着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也不是绝对没有,像车前草那些,就是平时在路边也能看到,进门左手泥地上种的都是。还有紫苜蓿,那边,”说着还把手中电筒照向水池对岸,“看到了吗?”
“切,还真是些最便宜的。”
听到“有”的时候,聂颖着实兴奋了一下,但很快发现被骗了。
“近水的地方从来就不适合奇花异草生长,以前还是皇家庭院的时候或者还有专人培育照看一些珍贵的品种,但后来经历了那么多朝代,连人也走的走死的死了,更何况那些药草。让你早出生几百年吧,运气好的话也许就能看到。”
“真能看到的话只说明运气差劲透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两种人能看到啊,一种是生在帝王家,另一种便是皇家奴隶,你说,若成了其中一种,不是倒霉透了是什么?我倒宁愿在自家后院开条水渠,也来种些草药意思意思就好……”
“人生啊,太极端了,就都不好了。”
聂颖低头看着池里莲叶田田,还说了些什么,声音悠悠洋洋在水纹里回旋,久久,既没有平复也没有沉下。竹叶互相摩擦的声音由远而近,恍如翰海微阑,几乎把人淹没。
安杰坐在她身边,程皓坐在安杰旁边,但都没有搭话。微妙的变化进行着,似乎谁也没发觉,又或者因为各怀心事而无暇顾及。
坐下的时候两人的手再次不经意地碰到,虽然那人立刻缩了回去,但微湿的凉意还残留在手背上。安杰觉得那就是正午的阳光,仿佛也照不暖。侧眼望去,程皓的脸在黑夜中看得并不分明,但可想而知,决不会是平常的憨然微笑。
这次回去后,就很久都没有再来过了,直到春来夏至,秋尽冬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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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入秋,聂颖的戏开拍了,她找到自己的第一个经纪人、第一次被传和剧中某当红小生戏假情真。一切,已从过去的憧憬想象变成事实在在的生活,变得避无可避且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同一时刻,立刻就有别的导演找上了她,想安排她做了下一部片子的女主角,正在洽谈甚至已经准备签约了。记者采访的时候问为什么选上她,那个自诩捍卫艺术的导演说,男一号还是空缺中,本来是想到处看看有没有合适人选的,谁知就在翻看几出旧戏时发现了这个女孩,镜头不多,身上却恰恰有着剧中女孩冰清玉洁敢作敢为的气质。
这点知道她的人大多都认同,包括安杰和程皓。
聂颖开始变得极忙,不再有空去练习,坚持到后来的,也就剩下程皓一个人。
程皓的天赋也确实极高,认真练了几个月,已经能唱出很多歌手必须在后期制作中用电脑提高的音阶,混合唱法的转换也很到位。
这是一种让人沉迷的发现,从日落练至月恒,琴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面对面地沉默下来,千头万绪,有时竟说不出零碎的只言片语。说什么呢?有些东西,就在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时候,已经变了。程皓不明白为什么绕了那么多弯路究竟还是回到了原点,如此一来那个曾经被藏得紧紧的、来这里的缘由,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但这一次,他再不可能,转过身便远远地逃开去,因为明明白白已不复当日少年,也因为终于知晓并相信了——所谓命运。
过去如此模糊如此深刻,现在如此虚幻如此真实,你我又怎么舍得轻易道来呢?
摄影棚里聂颖正忙着拍一场全剧的高潮:男主角生意失败,却用欺骗的手段赢得别家公司的帮助,现正和那总裁兼多年的好友聚餐畅谈,她却要在这时冲进餐厅,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揭发他,引起轩然大波是在所难免的了。
一万个不该,最不该的是在弹错了一个音符后停下了手。
抬头或俯身,咖啡色的影子覆在黑白分明的键盘上方,蓦地发现那一刻两人曾经这样贴近过。这时候他们还没有零落地错开过,懵然不觉是对是错也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说出口,只知道在那瞬间,月光般温柔潮水般宁静的感情扑面袭来,安杰来不及躲避也不想躲避,任由其几乎冲垮心中跋扈乖戾的部分。
第四章(下)
南方城市,四季里光景总是不甚分明,拖泥带水地很是悠尤寡断。大好的冬日一抬头,却见外面绿意盎然,实在担当不起冬天应有的“寒冷”、“萧条”等字。时有寒流过境,也都是三五天就过去了,很多时候都是大衣还没穿暖被子还没盖热便又减轻薄。这两年里天气越发反复得厉害,前一天里还是单衣清凉,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是红色寒冷警告,温度一降到底,看着水银柱上那短短的两三厘米赤红,端叫人就是准备周全了也要疲于习惯。
元旦的时候Z音大有个公开的大型音乐节,赶上的恰好就是这种天气。一连十二天春暖冬凉,路上随处可以见不小心搭上流感列车的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聂颖没有染上、程皓没有、安杰也没有。都说只有笨蛋才不会感冒,他们为此还大大地讨论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三个人可能、其实都不太聪明——或者只是自作聪明。
音乐节期间,从演奏厅、音乐厅、大礼堂到展览室,每天都有交流音乐会和比赛,名堂可谓多不胜数,当中更有和外国音乐学院合作举办的“国际声乐比赛”、“国际青年音乐季”之类的,外国的音乐学院自然也会派代表来物识人才,好提供深造机会。可以说,音乐节是继学院推荐出去留学外又一公费出国的跳板,而且更像赌博,一种立竿见影而且彩头极大的赌博。
而这一次安杰只参加了两个传统的钢琴和作曲比赛,“学院杯”和“炎黄杯”。比赛分别在第四和第七天,第八天则是颁奖典礼。
聂颖因为电影临近结尾,已在赶杀青的阶段,加之又不是大牌明星,更是听话守时,能偷出两三个小时来看颁奖典礼已经很不容易了。倒是程皓,非但捧足了全部场,还指出了“学院杯”总决赛那一场,一头一尾,两个因为紧张几乎就要发生失误的地方,让安杰听了讶异不已。
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在紧张,一来是学校那边保送的事情快要定下来了,这种关头自是不能有丝毫差错。再者自己到底无法适应——感知和认知是两回事。那双眼,也直到手心汗湿虚软,安杰才肯真真承认了那个人对自己的影响。
想在他面前作最好的表演,这到底是从何时起的呢,已无从稽考了。想到这里,安杰拍了拍自己的脸,感觉有些热,后台的准备室里镜子很多,分明看到脸有些红,但他坚决把原因归结为“是室内暖气的关系”,因为自问从来不是容易脸红的人。只是刚好,在想到要面对程皓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
比赛的结果他还是拿了奖,“学院杯”是二等,作曲则是特等奖。.本来他以为掩饰得不错的,既然失误尚未造成,那自己就仍是最好,而且真正能听出来的人也不多。只是没想到程皓竟会是那少数人里的一个,没想到他已经有这样的能耐。颇为感叹的同时,心里不知怎么的,却有一种莫名的落寞和焦躁也悄悄蔓延起来。
安杰走在过道上,身上穿的是深色连襟棉布长褂,五四那种,后摆随着脚步不时翻起又覆下,叫本来已算得上俊秀的皮相更显含蓄尔雅,如此一来怎么也该是个赏心悦目的场景——如果他人不是抖得像筛糠的话。
在后台的时候还有暖气,刚刚在台上镁光灯照得白亮,汗水沿着脊背滑落,不用看也知道后面湿了多大一片。现在好了,下了台往东过道一站,登时候冻得牙齿打颤。安杰抓紧手上的二胡想大步走过去,不料一阵凉风吹送,硬是冻得瑟缩了一下,脚下当即犹豫起来,自己看着也觉得很是狼狈。心里正大骂自己方才为什么不直接回后台,忽就听到有人唤,循声望去,程皓竟就站在紧急出口处,一口白牙有点晃眼。
“安杰——这边。”他喊。
等看清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安杰更是惊讶:“你怎么在这里?真神,还拿着我的衣服。不过正好,这里冷得紧。”说着连忙跑了过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二胡递到程皓手里,接过厚实的外衣就要披上。扣纽扣的时候手因为冻得僵硬,左右两边怎么也合不上来,又因站在出口处,风比刚才更大了,正是又冷又窘,安杰几乎就要咒骂起来。但也只是几乎,一条围巾在这之前已经空降到他脖子上,不待他反应,手也被另一双捂住,温暖从十指传至心脏,立马像从冬天爬进了春天。
“别,围巾,你这不就没了?”安杰忙把围巾拉下,程皓也不让,就说:“戴上吧,我就是没了也比你暖和扎实得多。”安杰抬眼看他,一件暗蓝色圆领条纹毛衣外搭浅咖啡色灯心绒夹克,温暖层层透出,于是这才不再推却,但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被熏热了的眼神。
“本来我是想去后台的,但那边好象着火了,一直有烟窜出来,不过应该很快就被扑灭了。刚才疏散的时候有人匆忙地把这个塞给我,我看着眼熟,记得你穿过。既然后台不能去,便拿着它在这里等了。”程皓边解释,边好笑地看着安杰依然不太灵活的动作,最后干脆动手帮他扣了起来。安杰则用闲出来的手把围巾严严实实地绕了两圈。
“怪不得那边要出去的人特别多,也不准从前台那里出去,大概是怕引起来宾恐慌。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边?万一我也跟着别人跑出去了,你不就白等了吗?”
“不会的,你其实不喜欢走人多的地方。而且还在台上的时候就觉得你穿不多,料也不会这样就冲出去。”
“这个难说,生死关头可顾不了那么多。”
“真要烧起来的话我就不在这里守株待兔了。”
“那要怎么样?”
“直接去找人呗,以前常听老人说,心里有那个人的话就是只看背影也能找到。”
话说出口才觉得大言不惭,又有些唐突。话里明是十分的真切,却也正因为说了出口,图增了轻佻。程皓不觉脸红起来。
安杰明白他的意思,心下又有些窃喜,原来不懂得怎么做的不只有自己。只是这种时候什么话到嘴边都说不好了。于是摸了摸空荡荡的肠胃:“还是边走边说吧,先去把二胡还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早上到现在我还吃过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