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在和院,找不到我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知道我逃走了,他还会逼你派人带他们去找我的。”
夏愈牙笑了,“陈将军太小看我和教中人了。虽然愈牙主张无国无君,但也还秉信一个‘义’字。”
陈远不明白夏愈牙的意思,皱起眉头看着他。
“你认为你留在山上,王兴跟我要人,我就会把你交出去吗?只要我不交人,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那……那我现在就下山去找他!让他……”
司马昀狠狠推了陈远一把,“之遥!你在说什么?!朕历尽千辛万苦才把你救回来,现在又撇下宫城带着人来找你,你要让那些人都白死了吗?!”
陈远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盯着司马昀几乎是在苦苦哀求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垂下了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陈将军,不要再说了。王兴的人随时会冲上山来,我现在就找人带你们下山。”
说完夏愈牙安排了一个叫包一言的给他们带路。司马昀又挑了两个身形适中,看起来动作灵活的羽林军,一个叫杨材,一个叫郭进。然后他们一行五人就往穹明山南坡去了。
陈远和司马昀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后,王兴杀光了司马昀的羽林军,自己的人马也损失了大半。他带着剩余的三千多人冲上山顶时,夏愈牙早已让人事先做好了埋伏,王兴的人一进入和院便先损失了几百人,紧接着他们又遭到了院内教众的顽强抵抗。等他最后怒不可遏,下令血洗穹明山,又一把火烧了和院的时候他已经又损失了一千多人。
王兴放火之前看见了夏愈牙从和院正殿沿着血流成河的台阶一步步走下来,箕踞到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的院子中央。王兴冲着他喊:“喂!你就是夏愈牙吗?”
夏愈牙不回答。
“你要是告诉我陈远在哪儿,我就放你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夏愈牙大笑起来,“一切皆为天命。”
说完这句话,夏愈牙便闭上了眼睛。然后,不管王兴再说什么,他都不再理睬。直到最后王兴眼看着他被照亮了整个夜空的熊熊大火吞没,他都没有再动过一下。
陈远和司马昀他们在天完全黑透之前赶到了悬崖中小径边上一个可以用来休息的山洞里。不敢点火,他们就摸着黑吃了些夏愈牙给他们带的干粮。吃完后陈远和司马昀进到了山洞里面,另外三个人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闲聊。
杨材问包一言:“你为什么会加入和教啊?多危险,要不是万岁圣明,没准儿就把你们当邪教灭了。”
包一言笑笑,“还不是穷的呗。那时候家乡闹饥荒,又有地方官吏压榨,就出来做乞丐,后来流浪的湟县,碰到夏先生当街分食,宣讲教义。他说百姓困苦,官府无道,都是因为天下有国邦之分,有君民之别。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入了教又有东西吃,所以就入教了。那时候我都快饿死了,哪还顾得上想别的。”
“君民之别?”郭进挠挠头,“那他的意思就是应该没有皇上啦?唉呦!”
杨材打了他一拳,“你想死啦!小点儿声儿,皇上在里面呢!”
郭进在杨材肩膀上回了一下,“皇上都能给夏先生建和院呢,说说怕什么?!”
包一言笑着拨开两人正要再往一起纠缠的手,“别闹了,没准儿皇上已经睡觉了,一会儿都被你们吵醒了。唉?那你们是怎么当的羽林军啊?”
郭进想了想,“我原来是惠廷尉家的部曲。宫中每年都招募羽林军,廷尉大人看我身手还不错,就把我送到宫里了。”
杨材说:“我爹本来就是宫里的侍卫。”
“这样啊。”包一言点点头,“你们多大了?都成亲了吗?”
被他这样一问,杨材和郭进都不好意思起来,吭哧了半天,杨材才说:“我二十,他二十三,都没成亲呢。但他有个相好的宫女……”
“才没有呢!你别乱说!”
“还不承认!我都知道,不就是成禧宫那个……”
“包大哥,你呢?你一定成亲了吧?”郭进转头去问包一言,不让杨材再说下去。
包一言过别脸看向洞外:惨白的月光下,树影婆娑。看了一会儿他才说:“闹饥荒之前取过一个媳妇,饥荒后起了瘟疫,病死了,那时候她已经怀了孩子。”
杨材和郭进立刻都噤了声,也顺着包一言的目光朝远处望过去。
陈远和司马昀渐渐适应了山洞里极其微弱的光线。陈远把外袍脱下来铺到地上,两个人一起坐下,背对着背靠在一起。
开始他俩都不说话,后来司马昀用自己的后脑勺儿蹭了蹭陈远的后脑勺儿,陈远向后伸手抓住了司马昀的手,“昱昌……前几天……我那样对你,你生气了吗?”
“没有,生气就不来救你了。”
“那……疼吗?”
“疼。”
陈远用力握了握司马昀的手,“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我本来是想今天下山回宫的……”
“之遥。”
“嗯?”
“如果能活着回建康,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之遥。”
“嗯?”
“还记得四年前,在乌搭你跟朕说过的话吗?”
“什么?”
“你说:如果朕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将军,该有多好。”
“记得。”
“其实……朕也是这么想的。”
陈远转过身,抱住了司马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都说你绝顶聪明,可依我看,其实你才是天下最傻的人。”
“之遥。”
“嗯?”
“你说,朕害死过那么多人,死了的话,会下地狱吧?”
“没事,有我陪着你呢。”
“你出兵杀敌,都是朕让你去的,你还救过很多人。你应该会去极乐净土吧?”
“怎么会?再说极乐净土要是没有你,对于我来说,跟地狱又有什么区别?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司马昀从侧面扬起脸,陈远低下头,轻轻吻上了眼前柔软的嘴唇。
大江
第二天一早,五个人继续沿着峭壁间的小路慢慢向山下移动。快到傍晚时,他们终于走出穹明山,来到了山下分往三个方向的岔路口。司马昀问这三条路都是通往哪里的。包一言说:“往东是通向穹明山北坡,往西能到樊阳,往前,就是往北,是江边。”
司马昀想了想,“过了江是哪儿?”
“颖县。”
“那看来只能去过江了。”
“为什么不去樊阳找救兵?”陈远不解地问。
“朕下了旨让李显光去穹明山助朕捉拿王兴,可他却一直没有动静,所以很可能他已经投靠王兴了。樊阳不能去,走吧,咱们往北走,希望到那儿能找到船。”
“皇上!”郭进喊了一声。
“怎么了?”
“嗯,昨晚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我们都觉得微臣的身形跟皇上最像,所以我想皇上应该跟微臣换一下衣服。这样要是王兴的追兵追过来,咱们分开跑,可以分散一下他的兵马,也许到时候他就不会去追皇上了。”
司马昀定定地看着郭进的眼睛,“你不怕死吗?”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微臣愿意为陛下尽忠。再说……再说没准儿王兴抓住我们,发现追错了人就会扔下我们不管也有可能。”
司马昀低下头不说话。
杨材、郭进和包一言一起跪下了。包一言说:“皇上,小人乃一介草民,不懂什么尽不尽忠。但是我知道,如果咱们五个一起被人追上了,那肯定一个都活不成。可如果让郭进装成皇上,咱们分成两路跑的话,也许咱们都能活下来,也许只有皇上和陈将军能活下来,但那样总还有个希望,不是吗?”
“好吧。”司马昀点了点头,“换。”
换好衣服后,他们沿着通往江边的路开始一直向北走。就在快看见大江,甚至已经闻见了江水的潮气的时候,陈远突然停下了。然后他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之后,一下子跳了起来,“不好!有马蹄声,从东面来的,应该是王兴的人!”
另外四个人立刻紧张起来,包一言说:“皇上!咱们按计划分开逃吧?”
司马昀抿了下嘴唇,“好吧。你们向西,朕跟之遥向北。记住,要是能逃到樊阳就马上找平民的衣服换上,李显光不认识你们。”
“微臣遵旨!”郭进和杨材一起跪到地上磕了个头,便起身跟着包一言一起向西跑了。
陈远则拉起司马昀继续往江边跑。
王兴带着一千多人追过来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已经分成了两个方向跑出了挺远的五个人。身边的人问怎么办,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往西的应该是皇上,陈远一定跟皇上在一起。”说完他又转头往北看,“但是这两个人也不能放过。”于是,王兴派了二百人向北追,自己带着一百名弓箭手和剩下的人往西去了。
司马昀跑得慢,跟陈远很快就被王兴的人追上了。二百个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司马昀拔出了剑,陈远把枪往地上一撴,“都是大晋的将士,你们别逼我大开杀戒!”
听说过陈远的威名,一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那些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带头儿的突然喊了一声:“王大人有令:得陈远首级者,赏黄金千两!”
他话音一落,其余的人立刻一起策马朝陈远和司马昀冲了过来。
陈远把枪杆向旁边一踢,一只长枪便抡了出去。一阵飞沙走石,银影四射,顿时战马嘶鸣、人声哀号响成一片。很快那二百人便成了陈远的枪下之鬼。
司马昀收起剑看陈远,“没事吧?”
“没事,多亏追来的人少。快走!”
陈远拉起司马昀又跑。
王兴带着人向西追了一会儿,就在他们马上要追上前面的三个人的时候,他突然把马勒住了,“不对!中计了!这三个人一般高,陈远不在其中!”说完王兴立刻掉转了马头又往回追。
陈远和司马昀终于跑到了江边,并看到了一个正在划船的船夫。陈远马上开始大喊:“船家!过来!我们要过江!”
那船夫听见了喊声,开始把船朝他们摇过来。
司马昀看着湍急的江水说:“要不……咱们游过去吧?”
陈远看看司马昀,“皇上忘了吗?我不会游泳。”
司马昀一下子笑了,“对了,你还曾经险些淹死在沐芳殿。不过,要不是水这么急,朕可以带你游过去的。”
陈远也笑了,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又一起翘首朝着江面看了一会儿,船夫才把船靠了岸。
“你们有钱吗?”船夫问。
陈远从和院来,司马昀从宫城来,身上自然都没有钱。陈远灵机一动,一伸手扯下了司马昀腰上的雯玉,“这个行吗?”
“不行!”没等船夫伸手接,司马昀便一把将雯玉抢了回去。然后他把剑从腰上摘下来,“这个吧。”
那船夫接过剑看了看,“这上面的装饰……是金的?!”
“对,你快点儿让我们上船吧!”司马昀很着急地说。
“好好好!你们上来吧。”
陈远跟司马昀上了船。船夫说:“二位坐稳喽!开船……”
嗖!一支箭飞了过来,正中船夫的胸口,他应声倒进船里。陈远和司马昀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顺着箭的来处朝岸上看过去:无数的箭簇已经瞄准了他们。
王兴骑着马从弓箭手的后面走到了岸边,“皇上,把陈将军交给微臣吧!”
“你休想!”
“把他交给我。微臣不会伤害皇上的,臣护送您回宫!”
“王兴!你已经犯了欺君谋逆之罪!立刻让你的人马速速撤回,日后朕还可以看在王烈和明嫦的情份上饶你不死!”
“哼哼!皇上是出了名了的有仇必报,斩草除根。微臣怎么敢相信皇上的话?”
“哼!你以为你串通了司马赦,逼朕退位就可以让太子继位了吗?司马赦想的是自己称帝,根本就没你什么事儿,你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吗?”
“微臣当然知道定平侯是在利用我,但这种事情,皇上应该比臣清楚,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我只需要他出面废黜皇上,接下来该怎么做,微臣心里自然心里有数,不必皇上费心。臣现在只请求皇上能交出陈远。”
“朕要是不答应呢?”
“那……皇上可就别怪微臣的箭不认得您了!”
“你敢弑君?!”
“那也是皇上逼的!我再问最后一遍:皇上当真宁可跟陈远一起死吗?”
“你死心吧。”
王兴一扽缰绳,一边往回走一边开始下令,“弓箭手!预备!”
司马昀抬起头去看陈远,陈远也正低头看着他。
“之遥,捏住鼻子。”
陈远点点头。
王兴走到了弓箭手身后,“放箭!”
陈远和司马昀纵身一跃,拉着手一起跳进了江里。射向他们的箭在失去了推动力之后,纷纷落到了水面上。
没有听到想像中的惨叫声,王兴惊诧地转回头,“人呐?!”
“跳……跳水了。”他身边的一个人回答。
“什么?!跳水了?!”王兴立刻气急败坏地跳下马,朝江边跑过去。他趴在岸边看了一会儿,眼前却只有不停地哗哗流淌着的江水自西而东滚滚而去。
“来人!向水里放箭!”
几个弓箭手跑过来,开始一起向水中射箭。可所有射进水里的箭都在箭羽还没有完全没入水里的时候就又都急急地浮了上来,继而就全部无力地随着江水流走了。
天就快黑了,王兴狠狠地在地上捶了两拳,“来人!给我下去找!”
“可是……大人,这水……太急了。”旁边一个人小声说。
“皇上都能跳!你们也得给我跳!”王兴已经暴跳如雷。
没办法,几个水性好的卸了铠甲先后跳进了水里。结果,有几个人再也没上来,上来的也都说江流太急,水下什么也看不见。
最后王兴带着人在岸边守了一天一夜,又沿岸打捞了三天,直到把惠长庭的鳞军都等来了,他也没能再看见陈远和司马昀的踪影。
归处
惠长庭歼灭了王兴的全部人马之后,将王兴在江边就地斩首了。然后,惠长庭留下一些人继续寻找陈远和司马昀,自己便又带着鳞军折往了竹县去支援周括。
半个月后,司马赦在陨汐兵败自刎,其子司马敬轩被收押狱作监,后被削爵流放至原东凉挹娄一带。
又过两个月,惠长庭、吴虎、周括在荥郡会合后,先后收复了竹县、崎邱、复水等地,最后将杨成反军全部剿灭,杨成被乱箭射死。
此后一年,朝廷无数次派人到樊阳至颖县的大江两岸沿途寻找,却始终没有陈远和司马昀的下落。
至太和二十三年年末,年仅五岁的太子司马德昫继位,年号兴明。紫菱改称皇太后。许颜、陆长铭为辅政大臣,周括总揽京中军事。吴虎、惠长庭各回原驻守要地。包一言成了和教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后在朝廷的资助下回到穹明山重建和院。郭进和杨材都被提拔为了中郎将。
三年后,朝廷下令停止寻找司马昀、陈远和陈晃。追司马昀为明武孝成皇帝,陈远为圣武大将军。
兴明三年,初夏, 鳞州。
这天云七陪惠长庭到阢城办公事。一进太守公牙就看见几个捕吏正往院子里推搡着一个人。惠长庭没在意,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走。这时他听见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说:“你们别冤枉好人!那不是我偷的,那个本来就是我的!”
惠长庭一时好奇,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惠长庭当时就愣住了,那个正大喊冤枉的少年长得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站在旁边的云七也看出来了,抬手推了惠长庭一把。
惠长庭心领神会,马上走过去问是怎么回事。捕吏头儿一看是惠长庭,赶紧换上一张笑脸,“哟!是惠将军。没什么事,就是这个小子偷了东西拿去玉器店销赃,被店掌柜发现报了官。”
“我没偷东西!那不是我偷的!”少年还在喊。
“他偷了什么?”惠长庭问。
“就是这个。”捕吏头儿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儿打开了,里面是一块玉牌。
“这是……”惠长庭僵住,“这不是……”
“你看!惠将军都看出来了。这个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怎么会是你这个穷小子的?!”
惠长庭一把抓过玉牌:上等的白玉,正面刻着“出入”,背面是一个“御”字。
“惠将军,没错吧?是宫里的……”
惠长庭不再理那捕吏头儿,转身走到被押着的少年面前,“你……你是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