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下----妄起无明

作者:  录入:07-02

陈远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司马昀躺在那儿,如墨的长发铺了一地,衬着他的脸,苍白如纸。他抬起一只胳膊,把袖子蒙在脸上,一动也不想再不动。
小番儿见陈远气势汹汹地走了,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想了一会儿,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皇上”,司马昀没有温度的声音传出来,“你别进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陈远照常上朝了,司马昀也一如既往地临朝理政。两个人没有再单独见面。司马昀颁布了很多新政法令,调整赋税制度,禁止豪强固封山泽,编整侨人户籍,废除封地自任太守旧制,收回地方兵权。陈远觉得这样看来,司马昀倒也算是个明君,自己总算没帮错了人,心里早没了气。可司马昀不给好脸,碍着面子,陈远也就一直跟他杠着。
这期间徐焕之还提了个“都田令”,旨在让南迁的流民侨人都能有田地耕种,有安定的生活,稳定流动人口,扩大城郡规模。司马昀觉得不错,说让他先挑两个地方试行一下。后来惠仑回来了,不辱圣命,该杀的全杀了。陈远和司马昀对他的态度都没有什么变化,但他却发现这君臣二人之间有些异常。在朝上陈远几乎不说话,涉及到军队调配的问题,司马昀也不问陈远的意见,有什么事都安排给周括和慕子云。陈远也没有到宫中行侍中之职。惠仑背地里偷偷问过徐焕之,徐焕之说应该没什么大事,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陈远每天早朝后都去军营练兵或整编,直到天黑才回家。董氏见他近来总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虽然有些担心,但也没有多想,后来忍不住问了一次,陈远只说是累了,便不再多言。
紫菱被陈远带回家后交给了董氏。紫菱心细懂事,董氏很喜欢她,整日带在身边,待她不像婢女,倒像姐妹。
司马昀每天晚上都去乔台或者鸾苑,几乎不怎么睡觉,又没心思吃饭,没多长时间就折腾瘦了。
这天,晡食又没动几口司马昀就起驾往乔台去,结果从小舆上下来时,一阵头晕,险些栽倒。小番儿赶紧扶住他说:“万岁,龙体要紧啊!”
司马昀推开他,“朕没事。”
进了乔台,司马昀拉着柏青就往寝宫里走。
翻云覆雨后,大汗淋漓的司马昀站起来想到外厅去透透气,可刚一站起来,他两眼黑了一阵,又险些跌倒。柏青吓坏了,扶着他问用不用找太医令来,司马昀说不用,就径直走了出去。
站到门口,司马昀发现外面下雨了,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要回泰明宫。小番儿看他脸色不好,可又不敢劝阻,只好叫人抬来了小舆。
回到泰明宫,司马昀在奏案后坐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站起来拔出挂在旁边的剑就往外走。小番儿眼看着他又要出去淋雨,赶紧追了出去。司马昀却一回头,用剑指着他说:“你要是敢跟来,朕就斩了你!”说完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雨势渐猛的夜幕里。
司马昀拎着剑,冲到竹林里就是一阵猛砍,他一边砍一边大骂:“陈远!陈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不能来跟朕认个错吗?!让你不来!让你不来!朕再也不要见到你!!”
砍了一会儿,司马昀渐渐没了力气,他把剑一扔,靠着一丛翠竹慢慢坐到地上。那天陈远第一次在这儿抱住他说:“臣明白。什么都明白。”那怀抱是温暖的,安全的,司马昀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的感觉。可是……现在……那个人在哪儿呢?守着有孕在身的妻子很幸福吧?早把朕抛到脑后了吧?……这样胡思乱想着,浑身湿透的司马昀从瑟瑟发抖到渐渐失去了知觉。
小番儿左等右等也不见司马昀回来,又不敢去找他,想来想去,只好找人去了将军府。
和解
司马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泰明宫的床上。左检在给他号脉。见他睁开眼睛,左检说:“皇上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司马昀转转头,“朕怎么了?”
“万岁,您晕倒在泰竹苑里了。”
“朕怎么会晕倒?”
“嗯……最近……皇上还是多休息吧。臣给皇上开几副药和调养的方子,很快就能恢复。”
左检走了。司马昀觉得浑身无力,四肢酸痛,于是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听见有人走进来,他以为是小番儿。眼睛依旧闭着,说:“你出去守着吧,朕醒了叫你。”
那人没走,反倒坐在了床边。司马昀睁开眼睛,是陈远。
“你怎么在这儿?”
“是我把你抱进来的。”
“你滚出去。”
陈远伸手想要去摸司马昀的额头,司马昀把脸别到一边儿,躲开了。
“你滚出去。”
“别再闹了。”
“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陈远叹气,想了想才说:“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浑话,我不该瞒着你云七的事,这些天不该跟你堵气,我……总之,都是我不好。刚才番公公跟我说,你这几天不吃不睡的,天天都往乔台和鸾苑跑。跟我置气,你下旨罚我就是,何苦这样折腾自己。”
“你别说了。朕受够了,十几年来,担惊受怕也好,忍气吞声也罢,这些痛苦都比不上这十几天的煎熬,朕图什么呢?想想好没意思。朕说过,等除掉裴悫就封你为异姓王,明天朕就下旨,封你做函阳王,你去函阳驻守吧,别让朕再看见你。”
陈远俯下身,贴近司马昀说:“让臣离开,皇上真的舍得吗?”
司马昀无力地笑笑,“有什么舍不得的?谁离了谁不都能好好活着,习惯就好了。”
陈远又放低了身体,把自己的头抵到司马昀的额前,很烫,紧接着他又忍不住嘬上了同样滚烫的嘴唇。司马昀挣扎了几下,实在躲不开,他索性一张嘴咬住了陈远的下唇,陈远不动,任他用力地咬。司马昀发起狠来,牙上一点一点地加劲儿,直到有腥甜的液体流进自己嘴里。
陈远抬起头,嘴角流出血来。他用手背擦了擦,“解气了吗?”
司马昀的眼里瞬间波涛汹涌,眼泪流到了脸上,他突然坐起身,抬手朝陈远劈头盖脸地打过去。陈远一把抱住他,把他隔着衣服依然能感受到热度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司马昀又捶打起他的后背。
打了一会儿,司马昀慢慢垂下了双手,“朕……再也不做那样的事了。”
“不说这些,不说了。”陈远摸着手下骨节分明的脊背,心里被硌得生疼。摸了一会儿,陈远松开手,抓住司马昀的双肩推开他,心痛地端详他的脸,“你看你,眼圈都是青的,下巴都尖了。”
“你今天还回去吗?”
陈远摇摇头,“不回,我陪你到完全康复。”说完他解开衣带,脱了外袍,钻进司马昀的衾盖里。
陈远靠着床栏,司马昀躺到他的胸前,两人说了会儿这几天的朝事。停下来的时候,陈远伸手在自己脱下的衣服里摸索了一阵,然后右手攥着拳头,伸到司马昀眼前,“你猜,我手里是什么?”
司马昀摇头,陈远张开手掌,是雯玉。司马昀眼睛一亮,一把把它抓过去,“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前几天程敬派人送来的。”
“怎么送到你那儿了?”
“程敬派来的人送了我礼物,怕带着不好进宫吧。知道他带了雯玉来,我就让他交给我了。”
“哼!这帮地方官吏,最会见风使舵。他送了你什么?”
“五千两黄金。”
“你收了吗?”
“收了。明天我把那些送到宫里,上缴国库吧?”
“不用了,你收着吧。以后程敬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朕。”
司马昀把雯玉放到枕边,然后翻了个身,趴在陈远怀里,很快就睡着了。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脸,要不是他病着,陈远真恨不能立刻就剥光了他,把他压到身下。
第二天,小番儿到正元殿宣布:因皇上龙体有恙,早朝暂停。徐焕之找了一圈儿,没有看到陈远,他一边跟惠仑往殿外走,一边低声说:“看来皇上跟陈将军没事了。”
惠仑笑笑,“徐大人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哪里哪里,随便一猜罢了。”
惠太后到泰明宫的时候,陈远正把刚吹温的药递到司马昀手里。见惠太后来了,陈远赶紧起身跪拜。惠太后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陈远?”
“正是微臣。”
惠太后点点头,“果然是气宇轩昂,大将风范啊。”
“太后过奖了,微臣不过是乡野武夫。”
“陈将军不必过谦,你的威名哀家早有耳闻。现在哀家与皇上有些话要说,你先退了吧。”
陈远出了寝宫后,便在泰明宫前后的园子里随意溜达起来。雨后的空气清新无比,各种花草树木都在拼命的抽枝长芽。陈远心绪大好,折了根长树枝,找块空地练起枪法来。
正练得霍霍有声,袁晴跑过来说太后走了,皇上让他回去。
陈远进屋时,司马昀下了地,正往坐榻走过去。
陈远说:“你还是多躺躺吧。”
“朕没事了。”
司马昀坐下,陈远坐到他身边,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已经不热了。司马昀说:“太后来找朕商量再册皇后的事。”
“有人选了吗?”
“没有。之遥要是有姐妹就好了。”
“可惜已经没有了。”陈远想了想,“其实紫菱不错,只是她的贱民身份配不上皇上,也进不了后宫。”
“嗯……朕倒有一个办法,之遥收她做妹妹不就行了吗?陈家本就是士族,你现在又是骠骑大将军,让紫菱改姓,编入陈家户籍,这样就名正言顺了。说到这个,朕还要尽快为陈家平反,洗清当年令祖的冤情,重封爵号才是。”
“收紫菱好说。只是这样一来,我又成了国舅,皇上不要落个倚重外戚,臣也不要落个陈氏专宠的恶名才好。再说太后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司马昀皱皱眉头,“不会的,这是朕的后宫之事,朕说了算,休要理会他人如何议论。你回去先为紫菱改籍,朕会尽快下旨重查当年陈靖通敌一案,然后再授意宫官上疏:提议立大将军之妹为后。不会有人反对的。”
“好吧。”陈远点头答应。
司马昀晃了晃头,“还是有些晕,四肢乏力。”
“那还不去躺下。”陈远站起来要扶司马昀。
“没那么严重,你怎么跟小番儿似的。” 司马昀推开他的手,自己走到床边躺下了。
陈远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衾盖的四角,司马昀说:“朕再睡一会儿,你去帮朕看看昨天递上来的章奏吧,侍中不是白做的。”
陈远摸摸他的脸,“臣遵旨。皇上盘算得真好,我一个人顶三个用呢。”
陈远走了,司马昀拿起枕边的雯玉看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于是他就那样抓着雯玉睡着了。
整肃
司马昀完全康复后,陈远才回到家中。一回府就跟董氏说了想让紫菱入宫的事,董氏说:“能伺候皇上是她的福气。只是……你还是先问问她吧。要是此事能成,对她、对陈家都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也好尽快找先生来教她些诗词琴乐、宫中礼仪。”
陈远点点头,“那你让紫菱到书房找我吧。”
紫菱进了书房坐下后,陈远问她:“紫菱,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紫菱看着书几摇了摇头。
“那你愿意进宫吗?”
“进宫?”紫菱抬起头,看着陈远,“进宫做什么?”
“去伺候皇上。”
“做宫女吗?”
“不是,是做皇后。”
“皇后?!”紫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紫菱不过是奴婢,怎么可能?!”
“身份不是问题,我现在只问你愿不愿意。”
紫菱不说话,又垂下眼睛去看书几。
“你虽然是算是我花钱买来的,但当初只为救你。你现在虽然在将军府是婢女的身份,但我与文君从没把你当下人看待。所以我也不想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毕竟宫门深沉,入再难出。你要是不想进宫,我可以去跟皇上说。”
紫菱抬起眼睛,眼里竟有泪光,“大哥希望紫菱怎样做?”
“我?皇上的意思是让我认你做妹妹,入陈家户籍。其实我倒无所谓,只是皇上想这样做也不无道理。你要是不想进宫,我完全可以再找个妹妹来认,你不要为难。”
“那不进宫的话,紫菱能一直留在将军府伺候大哥跟夫人吗?”
“一直留在将军府?那怎么行,放心吧,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大哥与紫菱萍水相逢,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远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言语间也越发真诚,“我对你好吗?这我倒没觉得。远待人一向如此。能够相遇相识就是缘分,不是仇人便是朋友,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我自然没有理由不好好待你。”
紫菱抿了抿嘴唇,“紫菱虽为一介女流,但也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的道理。何况,当日要不是大哥出手相救,紫菱现在已委身欢场,即便活着亦与行尸走肉无异。紫菱……愿意进宫。”
“紫菱,我不希望……”
“我真的愿意,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嫁人,紫菱宁愿进宫。”
“那……好,过几天我找人选个日子,举行个认亲仪式。”
三个月后。王烈凯旋而归,他已经知道了淮远王被杀的消息。陈远和慕子云奉命出城相迎,并宣皇上口谕,着其所带人马暂驻西郊,只可带五百随从及十名将领入城。王烈知道这是在防他,但陈远和慕子云既然来了,随后必有兵马,他没有办法,只能依旨而行。
一进建康城,司马昀派来宣旨的人又到了。即刻去王烈大都督一职,封爵淮远侯,接管原淮远王封地。王烈领旨谢恩,心中分明:去大都督职,封淮远侯。看似加封了爵位,实则是削减了兵权。而且他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皇上新颁政令:以后除边境城县,各城郡守军均不得超过五千,各王、侯、伯封地守军一律不得超过五万。不过王烈在西越得胜后已有心理准备,不管淮远王成败与否,从此以后朝廷必会对自己有所忌惮。
王烈本为淮远王封地南蛮校尉,后来屡立战功,升至辅国大将军。因为做校尉时,王烈与司马旬素有往来,所以王烈到京中任职后,与司马旬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本想有他在,怎么也能保司马旬全家性命,却没想到司马昀更高一筹,竟然趁西越东犯,把王烈调至函阳,并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彻底铲除了淮远王。虽然王烈心有不甘,但也见识了司马昀的种种手段,知道自己无论怎样,也难再起波澜。
如今王烈已年近半百,戎马半生,他早已对朝中尔虞我诈的争权夺势失去了兴趣,现在既然淮远王已死,封爵削兵到正如他所愿。
到了正元殿,司马昀自然是当着百官的面,对王烈大加赞赏,随行将领也各自褒奖一番,该提拔的提拔,该奖赏的奖赏。
退朝之后,司马昀又让人把王烈带到了泰明宫。
王烈跪拜之后,司马昀说:“王将军此次大捷而归,为朝廷立了大功,除了封爵,不知爱卿可还有其它所求?”
“启禀圣上,封爵分地,已是皇上对臣的厚爱,烈别无它求。”
“嗯。”司马昀点点头,“朕没记错的话,爱卿可是有两子两女?”
“万岁圣明,记得没错。”
“爱卿的女儿都年方几何啊?”
王烈心里想:怎么无端问起这个?嘴上赶紧回答:“长女花信,小女及笄。”
“这样吧,朕现在正欲再立后纳妃。爱卿可愿意将女儿送进宫中?”
王烈受宠若惊,愣了片刻。知道司马昀好娈童男宠,可若能将女儿送进宫中,真宠也好,需幸也罢,能攀当皇亲国戚,自是每个做王公大臣都求之不得的。况且车贵嫔曾有身孕,证明能进宫就有可能怀上龙种,就有机会生下未来的皇帝。
王烈哪还敢说半个不字。见司马昀正等待自己的回应,赶紧磕头谢恩。
王烈走了之后,司马昀去了鸾苑。
张汐正坐在鸾苑的雀栖池边发呆。见司马昀来了,忙起身接驾。司马昀让他平身,然后两人一起坐到了池边。
司马昀顺着张汐刚才凝视的方向看过去,恰时有风吹来,裹挟着草木清香,司马昀闭上眼睛,用鼻子深吸了一下。张汐看着他白如素玉,线条起伏而又不失柔美的侧脸,不知怎么一下就想到了陈远。心中感慨:这样的男人,若为其痴迷,恐怕会一生难舍吧!
“子潮。”司马昀睁开眼睛,“你想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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