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下----妄起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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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愈牙看了看司马昀,并没有在意他为何不守君臣之礼,只略一沉吟,“于君,民乃国之根本,固本,方天下可安。朝廷此举,不过为安抚民心,为己而已。况朝廷之钱粮,本就取之于民,百姓有难,自当全力相救。”
司马昀的笑容挂到脸上,“天不能以无纷争而绝水患,地亦不会以民安乐而断旱灾。那如果按先生所说,天下变成无国无邦之世,受难的百姓又当由何人救济?”
“若真到那时,一切皆为天意。”
“天意?先生不是说,君民之分,本无天意吗?”
“君民之分当然不是天意,可天灾乃自然循环之果。”
“人属天地万物,先生以为可为自然否?”
夏愈牙点头。
司马昀上前一步,“那先生怎么就能说当今君民之道就不是自然循环之果呢?”
夏愈牙一愣,一时哑然。司马昀回过头对徐焕之说:“皇上,朝中还有要事,不如先起驾回宫吧?”
徐焕之站起来对夏愈牙说:“你的话,朕记下了。先生不如在此处稍作停留,待朕回宫仔细斟酌,再安排你的去处。”
夏愈牙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于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坐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走了。
出了关着夏愈牙的房间,陈远带司马昀、徐焕之和小番儿进了书房。徐焕之问应该怎么处置夏愈牙。司马昀思忖良久,才说:“朕要给他在樊阳穹明山修一座‘和院’,只允许他在那儿宣讲教义,不可四处云游,到其它地方论道宣教。”
陈远不明白了,“皇上为什么不趁着现在和教教众的人数还少,影响不大,把夏愈牙杀了,永绝后患呢?反而要给他修什么和院?”
司马昀笑笑,转向徐焕之,“焕之知道为什么吗?”
“皇上是觉得他的说辞里还有为我可用的地方。”
司马昀点点头,“而且此人并无恶心,亦不是只针对于朕。朕会让他改变想法的。”
君臣三人喝了会儿茶,司马昀又问了问徐焕之都田令的试行情况,就让他先走了。徐焕之走了之后,司马昀对陈远说:“把你的儿子抱来给朕看看吧。”
陈远叫了下人,让奶娘抱来了晃儿。陈远接过布包,坐到司马昀跟前让他看。那孩子正好睡醒了,眼睛还看不清东西,伸出肥嫩的小手儿四处乱抓起来,司马昀新奇地看着那小小的肉团儿,伸出一个手指,放到他手心儿上。因为出生时日尚短,他还不会抓东西,手一挥,又松开了手指。司马昀又去摸他的圆嘟嘟的脸蛋儿。摸了一会儿,司马昀问:“他叫什么名字?”
“晃儿。”
“好名字啊。”司马昀没抬头,继续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婴儿。
“他叫晃儿。”陈远又说了一遍,并加重了“晃”字。
司马昀抬起头看陈远,忽然明白过来,脸一下子红了。可奶娘和小番儿在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去,一边用指节拨弄晃儿的下颌一边说:“晃儿,晃儿,等朕将来有了公主,就把她许配给你。”
陈远看着司马昀逗着孩子的开心模样,心想:昱昌,你知不知道自己无邪的样子有多好?
休养
司马昀回去后去了紫菱的成禧宫,跟她一起进了晡食。吃完点心后司马昀看着紫菱还没有什么变化的腰身,突然说了一句:“要到明年吧?”
“什么?”紫菱一愣。
“朕的皇子要到明年才能出生吧?”
紫菱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哦,是啊。”
司马昀想到了晃儿,突然很希望自己能有个公主。
“朕今天去将军府了。”
宫里的人都知道陈远跟司马昀的关系,紫菱进宫之后自然也就知道了。开始她还不愿意相信,但后来有两次都是三更半夜的时候,有人来通报说陈远来了,司马昀连什么事都不问,就立刻穿衣服走了。紫菱便明白了,她听到的都是真的。
紫菱咬咬嘴唇,“大哥……他还好吗?”
“嗯,好,得了个小将军。”
紫菱很高兴,“那太好了。皇上见着了吗?”
“见到了,像之遥。”
紫菱笑了,“那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司马昀看看紫菱,没再说什么。又坐了一会儿,喝了点儿茶就走了。
司马昀跟紫菱在一起时很少说话,紫菱有了身孕后,他来成禧宫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紫菱倒也乐得这样,她有点怕司马昀。司马昀虽然老是笑盈盈的,对她也没什么不好,可紫菱就是打心底里怕他。而且紫菱觉得司马昀不来,她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挺好。等将来孩子出世了,她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照顾孩子。偶尔陈远还会来看她,她觉得上天对她已经是厚爱了。
紫菱心里也清楚,司马昀之所以宠幸她,常常来成禧宫,都是为了陈远。因为只要自己能生个龙子,将来十有八九就会是太子。那陈远在朝中的地位将无人可撼,当然这也是紫菱所希望的。
第二天早朝上,司马昀说了要在穹明山修建“和院”的事。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朝臣都赞同,但见徐焕之和陈远复了议,也就没有人再多说什么。然后司马昀又下了旨,让周括带八万兵马去历水平复孙盛和杨成的反军。
退朝之后,司马昀把陈远找到泰明宫,给他安排了在宫里的住处。是离泰明宫不远的正阳阁。
侍中本来应该常住宫中,而且是有特定住处的。但陈远的侍中是加衔,而且他已有家室。所以在给他加封那天,司马昀就说过,他可以自由进出宫中,不受宫禁限制。
袁晴把陈远带到正阳阁,陈远自己进去查看了一圈儿。里面所有用的东西能看出来都是新换的,宫女和侍卫也都已经给他安排好了。
陈远回到泰明宫,先谢了恩。然后他又挨到司马昀跟前,抓着他的手说:“皇上费心了。让我怎么报答呢?”
司马昀斜了他一眼,“朕费什么心啊,都是让小番儿安排的。”
“那不也是你下的旨?”说着陈远就去扯司马昀的腰带。
司马昀按住他的手,“这是你报答朕呢,还是朕报答你呢?”
陈远想了想,“我觉得是臣报答皇上。”说完,不容司马昀再说别的,就堵上了他的嘴。
几天后的下午,司马昀批阅章奏,陈远在旁边帮忙整理时忽然看见王烈的上疏,说:“王将军这淮远侯当得还挺安生。”
“嗯,他说渭锦渠淮远段的开凿已经完工了。”
陈远看着司马昀,“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什么?”
“皇上为什么不收回封地?”
“朕当然想收回,但不能说收就收。几个封地都是先皇指定的,而且一开始就定好了是要封给司马氏的。要是两位兄长一死,朕就立刻收地撤兵,不仅有违祖制,也未免太过明显。现在函阳未派王侯,淮远又封给了异性之臣,朝中已有非议,所以只能先逐步削弱各地封爵的实力,慢慢来吧。”
“那皇上为什么要派一个自己不放心的人去驻守?”
“朕封王烈淮远侯,是因为如果再留他在朝中,就还要给他加封,再封就要封到你上面去了,而且朕也想收回黄钺。所以还不如给他个虚位。而且现在他虽在戟城,但其实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陈远把分好的章奏放到一边,“说到淮远灨章,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那个叶荏,叶先生。”
司马昀把眼睛从章奏上挪开,盯到陈远脸上,“叶荏?怎么了?”
“我记得那时皇上把他带回建康了,后来是否处置了他,却没再听说。”
司马昀嘴角一挑,笑了,“之遥记得倒清楚啊!”
“忽然间想起来了。”
“他还在建康。朕让他把承欢阁搬到淮水河畔了。”
“啊?!”陈远张大了嘴,“为什么?”
“朕不仅让他搬来了承欢阁,还让他又开了家京城最大的妓馆。”
陈远满脸疑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之遥知道朝中的各位重臣、大小官吏闲来无事最常去的地方是哪儿吗?”
陈远想了一下,“淮水河畔?”
“对,那里不仅是那些大人老爷们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地方,更是他们高谈阔论、植党营私的好去处。”
“皇上是让叶先生……”
“对。现在哪位朝中大员,哪天去了淮水岸边,找了哪位姑娘、小倌儿,都说了什么……只要朕想知道,都别想逃过朕的耳目。”
陈远听得目瞪口呆,“皇上还真是……物尽其用啊!臣五体投地。”
司马昀笑笑,合上最后一本章奏,站了起来,“很久没骑马了。之遥配朕去趟马场吧。”
一年后——太和十年,孙盛、杨成战败。孙盛被杀,杨成仅带三百名反军由瑨州渡江南逃。周括捷报传回那天,紫菱给司马昀生了位公主。惠太后和紫菱虽然有些失望,司马昀和陈远倒都很高兴。司马昀立刻就给封了平历公主号。
太和十一年,渭锦渠开凿完工。司马昀下旨开始在全国推行“都田令”。
太和十四年,紫菱和车贵嫔先后又为司马昀产下两位公主。
三年里,汉晋境内风调雨顺,没再发生过什么大的天灾。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再加上“都田令”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全国上下很有了一些太平盛世的意味。期间东凉和西越虽然也曾有多次进犯,但规模都不大,宗政延和吴虎很快就把他们打回了本国境内。
司马昀见时机已到,开始颁布新的税制——丁均制。就是由原来的人口税改为按每户的人均占田数交纳税赋。这样一来普通百姓家的税数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地主贵族要交纳的钱税却大大增加了。刚一提出的时候,朝中很多人都反对“丁均制”,但在司马昀的一再坚持下,新税制在这一年还是开始执行了。
太和十八年,王贵人眀嫦有了身孕。
夏日的一个午后,司马昀把陈远找到泰明宫。陈远叩拜完立刻给司马昀道贺。
司马昀说:“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可贺的。”
陈远满脸真诚地说:“希望王贵人这回能给皇上生下个龙子。”
司马昀长眉微挑,“你不怕她抢了紫菱的风头?”
“那倒没什么要紧的。皇上能有子嗣继承我大晋基业才是正事。”
司马昀叹了口气,“朕看之遥就是在朝中就是呆上一辈子,也学不会那些争权夺势、尔虞我诈的伎俩。”
“学那些有什么用,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能征战沙场,扫平四方才是真本事。”
司马昀笑笑,无奈地摇摇头,“之遥在京中憋闷了这些年,早就想领兵出战了吧?”
“想是想,可现在国内安定,东凉西越也没什么大的动静,英雄无用武之地啊!不过这样也好,国泰民安嘛。”
“经过这几年的修养和调整,现在国库充足,兵马强壮,是时候了。”
“什么‘是时候’了?”陈远不解。
“昨天朕接到奏报,西南边境砧州一带的蛮夷部落最近要跟西越联手,犯我西境。”
“皇上要出兵?!”
“是,自汉地建国以来,西越羌氐、东凉匈奴就从未停止过对边境汉民的侵扰。朕早就想出兵征讨了,只可惜从朕即位以来,自己受权臣所控不说,国内也一直天灾人祸,朕不敢轻易出兵。不过,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之遥可愿出兵征讨?”
陈远听了司马昀的一番话,一时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澎湃了片刻,他站起来跪到司马昀面前,“臣定将西越羌氐打到永世不再东犯!”
惜别
从太和十四年到太和十八年,朝廷陆续投入了很多人力和财力进行征兵。除了各地直接听命于宫城的守军的扩充,司马昀还在陨汐组建了一支完全由陈远带领的二十万大军,人称汐军。包括陈远在内,朝中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司马昀建汐军不过为了守卫建康,未雨绸缪,没想到他竟是对西越东凉窥视已久。
陈远一向军纪严明,练兵有术,所以虽然军队里大部分都是入伍不到五年且没参加过什么战斗的新兵,但提到汐军,还是不免会让人有所畏惧。
司马昀在私下里跟陈远谈过之后,很快就在早朝上下了旨,着陈远六天后带十二万兵马开往函阳。
陈远用了几天的时间安排兵营和家里的事。临行前,陈远要进宫时,董氏说让他也去看看紫菱,九岁的晃儿一听父亲要去成禧宫,立刻也闹着要跟去。陈远知道他是要去找平历公主云琅玩儿,就把他也带进宫了。
晃儿很像陈远,除了眉眼之间,一颦一笑的神态都与父亲如出一辙。紫菱很喜欢他,他一来,就立刻叫人拿了许多点心瓜果给他吃。小孩子都一样,同样的东西,在家里追着喂也吃不了几口,到了别处,却像见了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儿,狼吞虎咽地吃个没完。
陈远不无爱意地在晃儿的头上轻拍了一下,“瞧你吃得,好像在家你娘不让你吃饱似的。”
晃儿咽了满嘴的截饼,说:“我喜欢皇后姨母这儿的点心嘛,比家里的好吃。”
紫菱笑着拿出丝帕擦了擦晃儿沾了一脸的饼屑,“喜欢就多吃点儿,走的时候再让人给你们拿走一些。”
陈远说:“你别听他瞎说,都是一样的东西。拿回去他又不吃了。”
晃儿又喝了几口果粉汁,“我吃完了,我想去找云琅妹妹玩儿。”
紫菱叫来个宫女,让她带晃儿到后园去找云琅和云嬛(紫菱生的二公主)。
看着晃儿被带出去,紫菱叹了口气。陈远问:“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紫菱低下头,“紫菱不争气,进宫这么多年了,也没能给皇上生下个皇子,枉费了大哥和嫂子的苦心。”
“这是什么话,我送你进宫又不是为了光让你给皇上生育龙子。再说你还年轻,着什么急呢?”
紫菱抬起头,“不说这些了。听说大哥要带兵出征了,不知这次会离开多久?”
“嗯,少则一两年,多要三五载吧?现在我也说不准。”
“这么久?嫂子和晃儿跟你一起去吗?”
“文君的身手堪比男将,本来是想带她一起去,可晃儿现在年龄还是有些小。所以他们暂时会留在建康,等过几年,晃儿大些了,要是我还回不来,再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母子也一起过去吧。”
陈远跟紫菱闲聊的当儿,司马昀来了。他没让人通报,走到门口看见了陈远的靴子。他问旁边的侍卫是不是陈远在,侍卫说陈将军和小公子一起来的,小公子去了后园。
司马昀想了想没有进去,跟侍卫说一会儿陈将军出来告诉他朕也去了后园,就走了。
陈远跟紫菱一起到后园的时候,司马昀正怀里抱着云嬛,给端正地坐在自己面前的晃儿和云琅讲故事。司马昀问:“你们说,听了这个故事明白了什么道理?”
晃儿眨了眨眼睛,“男子汉大丈夫,要想成大事,不仅要精通文韬武略,还要能忍辱负重。”
司马昀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想不到晃儿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样有气魄的话来,你比朕的那些庸臣闲将还要明白事理呢。”
“皇上休要听他胡说,他懂什么。”陈远走过去先行了礼,然后坐到晃儿身边。紫菱也坐到了司马昀身后。
司马昀瞪了陈远一眼,“朕看他比你强。”
云琅偎到紫菱身边。司马昀说:“琅儿怎么想呢?”
云琅看了晃儿一眼,小声说:“琅儿不明白,吴王对西施那么好,她为什么还要离开?”
司马昀又看晃儿,“晃儿说呢?”
“嗯……所以说要想留住自己喜爱的东西,就一定不能失败。”
司马昀赞许地点点头,“孺子可教啊!”然后他伸手摸摸晃儿的脸,又说:“晃儿今天就留在成禧宫吧,明天再回去。”
云琅立刻高兴地蹦了起来,“太好了!?我还要跟晃儿哥哥一起睡!”
紫菱把她拉回到座位上,“不可以。”
“为什么?!以前晃儿哥哥在宫里是不都是跟琅儿一起睡嘛?”
“那是以前,你现在长大了。”
云琅嘟起了嘴。司马昀站起来,“琅儿,听你母后的话。紫菱,你照顾晃儿吧,明天让之遥来接他。朕还有些事要跟之遥说。”
陈远也跟着站了起来,“晃儿要听话。”
晃儿点了点头。紫菱要起身去送他们,司马昀摆摆手,示意她坐下,然后就和陈远一起走了。
看着两个人转过回廊,消失不见。紫菱突然想:不知道嫂夫人知不知道他们的事呢?她转过头看着晃儿说:“你娘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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