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下----妄起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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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汐一愣,“皇上怎么……”
“你想回姑臧吗?”
张汐低下头去。
“朕知道,你想回去,又怕回去。你想复国吗?”
“臣不敢想。”
“朕要是放了你,你会回去吗?”
“我做错什么了吗?”张汐抬头去看司马昀。
司马昀依旧盯着水面,“你恨朕吗?”
“不恨。梁国国小民弱,又地处匈汉交界之处,本就不是个太平之地。臣只恨自己,亡国于手。是汐无能,又能怨谁。”
“可你被朕收入后宫,必定觉得屈辱。能活到今天,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回去吗?”
张汐的眼前模糊起来,他别过头去,“建康的冬天真短啊!姑臧这个季节……草木才刚刚发芽呢。”
“再等等吧。”
“等什么?”张汐转回头。
“以后你会明白的。”
不等张汐再问,司马昀突然站起来,走了。剩下他一个人费解地看着离开的背影。
离开鸾苑司马昀又去了乔台。
柏青和莫迦正一起在下四维,见了司马昀,两人都要起来下跪,司马昀摆摆手,“你们接着玩儿,朕看看。”
于是司马昀站在一边看,直到一局终了,司马昀才说:“朕有事要跟莫迦说。”
柏青离开后,司马昀坐到他的位置上,看着莫迦说:“在宫里住得惯吗?”
莫迦点点头。
“想离开吗?”
莫迦摇摇头。
“不用怕朕,想离开就直说。”
莫迦还是摇头,因为汉地语言说得不利落,他一向话少。
“这样的话……那你以后就在宫里做乐工吧,明天朕让人带你去见齐康。”
“乐工?是什么?”
“就是弹琴的人。”
“我现在不是也弹琴吗?”
“嗯……以后你只弹箜篌,不用再侍寝了。”
“为什么?”
司马昀笑了,“不为什么。行了,你去找柏青来继续玩儿吧。”
说完司马昀走了。
回到泰明宫,见陈远正在门口等他,司马昀说:“之遥怎么不进去?”
“皇上不在,臣不敢擅入。”
司马昀往里面走,陈远紧紧跟在后面。司马昀说:“嗯,也该给你在宫里安排个住处了。”
“给我安排住处?不用了,反正我进宫都到皇上这儿来的。”
司马昀突然停下转过身,险些让正往前走的陈远撞上,“总要做个样子。你还嫌宫里宫外的流言蜚语少吗?”
已经进到了屋内,身边没有其他人了。陈远趁机揽住司马昀腰,“随你,只是别离泰明宫太远就好,省得我大半夜跑来跑去。”
宫闱
司马昀挣开陈远,“你来,朕有话跟你说。”
两人一起坐到横榻上。陈远又抓住司马昀的手,从袖子里顺着往上摸他的胳膊。司马昀把他的手拉出来,“你就不能老实会儿?”
陈远又不屈不挠地去解司马昀的腰带,“你说你的。”
“朕刚才去乔台和鸾苑了。”
陈远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眼睛去看司马昀,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朕决定让莫迦留在宫中做乐工,他以后不再是男宠了。子潮……朕以后也不会再去宠幸他。等将来把匈奴打到姑臧以北,就把他送回去。”
“为什么……皇上突然……”陈远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朕是喜欢貌美的男子,但也是做给裴悫看的,让他不会对朕加以防范,让他放心保护朕不会被两位皇兄加害。现在他死了,又有新的皇后和妃嫔要入宫,朕也没有时间总往乔台和鸾苑跑了,又何苦再妄耽个后宫□的恶名。再说……之遥也高兴朕这么做吧?”
“那柏青呢?”
“柏青?他十三岁就进宫了,比德后还早呢。他父亲原来是江北的富商,后来被一宗案子牵连,家道败落了。柏青本来是被送进来要做内侍的。那时内侍监的人拉他去去势的时候,他跑了出来,撞进萱怡园,正巧被朕碰见,一开始还以为是个扮男装玩儿的小宫女。没想到……”司马昀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形,看着地面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然后他摇了摇头,“柏青没有别的去处,他就留在乔台了。”
陈远也笑了,“皇上小的时候,没人以为是公主吗?”
司马昀抬起头,刀剜似地盯了陈远一眼,“你休又胡说!”
陈远笑得更厉害了,“好,不说这些了。其实我也正有事要跟皇上禀报。余凌和周庆派人带回消息了。”
司马昀眼里一亮,“怎么说?”
“说那个叫夏愈牙的以前好像是哪个士族的门客,后来那士族家的老爷死了,他也就不知了去向。去年年初的时候突然又出现在湟县,然后就开始四处宣扬他那些个什么怪论,很快有了些信徒和追随者,他就创了和教。现在仅湟县一地的教众就已达三五千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是好像还有些学识。只是余凌他们入教时日尚浅,没有机会接近他去了解更多。”
“嗯……三五千人,倒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朕还不想动用兵马,只是对这个人很感兴趣。这样吧,你派人想办法去秘密把他弄到建康来,朕想亲自见见他。”
“嗯,好,我尽量把他带进宫来。”
说完陈远满脸严肃,低下头皱眉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嘿嘿”一笑,说:“皇上,正事说完了,该来点旁的事了吧?”
司马昀见他突然笑着看向自己,还以为是要跟他说要派谁去,怎么把夏愈牙带到建康的事,不想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倏地就红了脸,他当然明白陈远的意思,但还是小声问了一句,“什么‘旁的事’?”
陈远越过横榻中间的小方几,以及上面的香炉茶具,爬到司马昀眼前,“你说什么‘旁的事’?”说着一伸手,司马昀被他拉进怀里,两人滚到一处,方几被踢到了地上。
屋里稀里哗啦一阵响,站在门外的于瑞听得真切,可他没动。小番儿早就告诉过他,只要陈将军跟皇上在,除非皇上喊来人,否则就是听见里面天塌地陷,也不能进去。就是皇上喊了来人也要走到门口,先看清楚状况再进去,以免惊了圣驾。
果然,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司马昀隐隐约约高高低低的呻吟声。于瑞听得全身一阵阵发紧,想挪开几步,又怕等下皇上叫人他听不见,只好让门外的侍卫都站远了,自己却依旧只能在原地咬牙挺着。
云 雨之后,两人交叠着身体不动,一起趴在榻上喘气。陈远拨开司马昀浓密的头发,在他雪白的后颈上轻轻咬了一口,说:“东海有青丘,定为君来处。”
司马昀不说话,闭上眼睛,修长的手指伸到自己脑后,抚上了陈远棱角分明的脸。
半个月后,司马昀下令重新彻查了当年陈靖通敌一案,还了陈家清白,并给陈靖追加谥号忠正公。
很快,紫菱和王烈的小女儿眀嫦同时进了宫,但在谁为后,谁为嫔的定夺上,司马昀跟惠太后却起了争执。司马昀要立紫菱为后,说眀嫦刚过及笄,年龄太小,不能统领后宫,母仪天下。惠太后说,紫菱并非陈远之血亲,立她为后未免太过草率,恐将遭天下耻笑。
说了一会儿,司马昀冷下脸,不再出声。最后只说:“此事稍后再议吧。两位先封贵人,暂住成禧宫和永昶宫。”
此后两个月里,司马昀只去紫菱所在的成禧宫,永昶宫却从未踏入过半步。很快紫菱便有了身孕,宫官杨充上疏:陈妃有子,承天顺时,吾皇厚德,应立为后。惠太后明白司马昀的用意,知道再耗下去也难遂其意,终于无话可说,紫菱顺利登上后位。
册后大典那天,宫里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被幽禁在囹台的原皇后德氏天不亮就被吵醒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早坐在门口向外张望。
自德氏被废以后,就被关进了囹台,没有人伺候,日常起居都要自己料理。司马昀私下里交代过“要善待未旻”,所以杨充到没有安排她做什么粗重的活,只是每日两餐常有不济。
这天快到中午了,还没有人给送朝食。德氏也习惯了,任凭肚子里叽哩咕噜地唱着空城计,只盼着能有个人来告诉她又发生了什么事。上次还是司马昀重举登基大典的时候,英哥儿得空儿,偷偷跑来看了她一次,她才知道裴悫已经死了,父亲和几个兄长都受到牵连,被斩首示众,其余的家人也大都被流放充军。她大病一场,险些死了。
德氏正胡乱猜想着,就见远远地跑来一个人影,待渐渐近了,仔细看去,果然是英哥儿。她提了个竹篚,神色鬼祟,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德后站起来,迎了上去。
两人进到屋里,英哥把带来的吃食一样样从竹篚里拿出来。德氏拿了一个她以前最爱吃的梅子蜜饯放进嘴里,“这又是闹腾什么呢?从大清早吵到现在?”
“嗯……没什么。”
“怎么会呢?这么大动静,肯定有事,你快告诉我。”
“嗯……皇上封新皇后了。”
“啊?”德后手里没吃完的蜜饯掉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快……是谁家的女儿?”
“是陈远陈将军的妹妹。”
“陈远?就是那个险些带着青衫军攻入建康城的人吗?”
“就是他。”
“唉——世事难料啊!”德后站起来,满脸怅然地走到开着的窗前,抬起头去看屋外没有一片云彩的蓝天,感慨道:“昨日谋逆反军,今日朝中重臣,昔朝宫廷权贵,今朝阶下囚徒。”
英哥想起德后曾经的风光,心里难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德氏突然转过头来,“排场大吗?”
英哥点点头。
“新皇后美吗?”
英哥又点头,但马上又加了一句,“不过她没有皇后的贵气。”
“哼!什么贵气,唬人的。以后别再叫我皇后了,让人听见不得了。进囹台以来,只有你一个人还想着我。你也比我小不了几岁,叫姐姐吧。”
英哥眼里有泪光,不再说话,德氏又转过头去看窗外,心想: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看这新后能得宠几时,看昱昌你能否将朝臣翻覆于股掌之间,看大晋江山如何变幻……
紫菱被封皇后不久,陈远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个男孩儿,陈远给起了小名儿,叫晃儿。司马昀赐玉璋、金食衣帛、乳婢等。各级官员也纷纷登门道贺,将军府的门槛几乎要重修。
智辩
这天午后,司马昀觉得寝宫里闷热得难受,便到外面坐在碧泉池边的亭子里乘凉。两个宫女拿了羽扇,站在旁边给他扇风。扇了一会儿,司马昀觉得人多在身边更热,就把她们打发走了。只留了小番儿一个,远远地站在后面。
司马昀趴在栏杆上,拿了一个截饼,捏碎了扔到池里喂鱼,他一边往水里丢饼屑,一边想着尚书省新近呈上来的几本章奏。北方又在闹旱灾,很多地方今年都将颗粒无收了。孙盛和杨成本来在陈远归降之后消停了一阵子,现在天灾又起,他们也又开始有所活动了……
一个截饼扔完,司马昀又把手伸到后面,想再抓一个,可还没等摸到漆案,却有人把截饼递到了他手里。司马昀转过头,是陈远。
“嗯?你怎么来了?不是准你在家半月,陪伴夫人和孩子吗?”
陈远抓住司马昀搁在石台上的脚踝,“这不是惦念皇上嘛。”
“别竟说些甜言蜜语哄朕了,有什么事?快说。”
陈远笑笑,手伸进司马昀的裙摆里在他的小腿上捏了捏,“余凌和周庆回来了。”
司马昀坐直了身体,“夏愈牙呢?”
“在我府里。”
“你是怎么……”
“我手下有个原来修过道的,叫袁缄。我让他又扮成道士带了几个人去了湟县。和教的人正在四处筹钱,想要扩大影响势力。袁缄说自己是余凌的朋友,跟夏愈牙说颖县有位贵人对和教很感兴趣,想要亲自见见他,再考虑入教和出资的事。那夏愈牙大概是没有反心,也就没有防备,只带了几十名教徒便跟袁缄到了颖县。昨夜袁缄给夏愈牙下了迷药,连夜就把他带到建康,送到我那儿了。”
“那不会被发现吗?”
“袁缄让留下的我的人对其余的教徒说带他单独去见那位贵人了。”
司马昀站起来,在亭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说:“他见过你了吗?”
“还没有。我已经派人把他看起来了。要不要我晚上带他来。”
“不。嗯……朕明天去将军府。你把焕之也找去。”
“徐大人?怎么还要找他去。”
“满朝文武,数他最善辩。明天就说他是朕,让他先跟那个夏愈牙谈谈。你与朕扮成内侍,在旁边观察一下,朕倒要看看,那个夏愈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扮内侍?!这……臣也太不像了吧?”
司马昀脸一沉,“你的意思是说朕像了?”
陈远一下子乐了,“当然不是,只是徐大人太矮,不像皇上。”
“气势像就行了,他又没见过朕。”
“那好。”陈远也站了起来,“我现在到徐大人府上一趟,让他提早准备准备。”
司马昀点点头,“你去吧。”
陈远退了几步,转身刚要走,司马昀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喊了一声,“之遥!”
陈远停下,转身。
“你的身形太……明天还是扮侍卫吧。”
陈远笑笑,走回来在司马昀光洁的额上落了一吻,才又转身走了。
第二天,将军府。
司马昀、陈远和徐焕之换好衣服后,一起进了关着夏愈牙的房间。因为事前已经交代好了,正跟夏愈牙对坐着的袁缄站起来指着徐焕之说:“这就是我跟先生说的那位贵人。行了,你们慢慢谈吧。”说完他就退了出去。
夏愈牙坐在案后,一动不动,看了徐焕之一眼说:“这就是阁下的待客之道?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把人弄进府,软禁两天再出面相见?”
陈远搬了个独榻,放到房间的另一侧,徐焕之坐了,司马昀和陈远站到他两边。徐焕之说:“照顾不周,怠慢夏先生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夏愈牙看了眼内侍打扮的司马昀,“大人是皇上派来的?”
“对了一半。”
夏愈牙拱了拱手,却依旧坐着,“大人贵姓?”
“复姓司马。”
“司马?那是当朝皇亲了?”
“单名昀字。”
听到这句,那夏愈牙面上强作镇定,心里还是吃了一惊。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又跪下行了稽首之礼。
徐焕之说:“你坐吧,朕要是想以天子身份见你,就宣你进宫了。”
司马昀仔细观察夏愈牙。他须发花白,长眉长目长鼻长脸,倒有些道骨仙风的味道。
夏愈牙坐下,“不知皇上费此周折要见小人,是何用意?”
“朕近来对夏先生主张创建‘无君之世’的事很感兴趣。只是还有些疑问,朕的身边没有人能够答得出,所以特意请先生来亲自解答一下。”
“哦?皇上有什么不明白的?”
“朕闻听先生不同意儒家所说:天生民而树之君。认为天地万物乃阴阳二气化生之结果,应各处其位,各附所安,本没有尊卑贵贱之分。”
“正是如此。”
“若果如先生所言,那为何草兽生来要为豺狼所食?”
“皇上说的是强弱之差,非尊卑之分。豺狼食鹿马,乃为果腹。人分贵贱,却并不若此。何为?欲也。然欲壑难平,所以有君民之分,不过为以强凌弱,始兵之利器,不过为压榨百姓。”
“‘始兵之利器,不过为压榨百姓’?那匪贼为难,外寇相袭,又当如何?”
“愈牙以为,皇室盘剥,臣子压迫,故救祸而祸弥深。民乏衣食,自给已剧;况加赋敛,重以苦役。下不堪命。且冻且饥,冒法斯滥,欲令勿乱,其可得乎?国之割据,君皆如此,故应天下无邦,则可安矣。这正是愈牙创教之本意。”
“那依先生的意思,只要回到原始混沌之初,则可天下太平?”
“人人皆可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万物玄同,相忘于道,有何不可?”
“万物玄同?却未知先生高论豺狼虎豹能否认同,能否不犯人境?而沿江肥沃之野又该分与何人?先生又可愿到西北贫瘠之地繁衍子孙?”
夏愈牙刚要再做回答,司马昀突然说话了,“北方现在正闹旱灾。待夏末秋初,朝廷将欲拨钱粮赈济。如按先生之意,朝廷官府只为盘剥百姓血汗而存于世,又何必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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