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在不懂得凌晰的心,正如他并不知道此刻的凌晰在梦中看到什麽一样。他只是无聊地用棍木捅著身前烧得很旺的篝火,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事实上他确实进入了自己的世界,他眉头紧锁,根本无暇去打理靠在自己肩上默默微笑的凌晰。他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把刚得到的情报告诉这个并不算坚强的人,或者说是把伤害降到最低方法。
然而他却没有思考很久,古怪摇摆著的树枝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种没有风的夜晚,只有两个人的树林子。
昀在叹了口气,银色的光芒瞬间划破了深夜的宁静,人影无声无息地从树上滑落,落地的声响惊走了附近安憩的禽类。
第几个了?昀在已经数不清楚,一路上跟踪追杀的人不断,开始的时候他还警惕了一番,现在已经没有兴趣了,倒是身边这人,一副有睡万事足的样子,让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无奈。
凌晰,起来了。犹豫的手还是拍了下去,在那人的肩上,一下,两下,然後推了推。
昀……天亮了?一手抚上腰间泛著模糊光泽的剑柄,像所有的剑客一样的警惕,只是那双眼却是闭著的。
凌晰,我有话跟你说……关於你和堡主的……只要讲到那个人,昀在知道,凌晰对那个人的事总是比旁人在乎些,所以他选择这样让凌晰清醒过来。
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几乎是在瞬间,凌晰的双眸已经亮得要发出光来。
伏在耳边的细语让聆听著的凌晰再次闭上了双眼,不知道那里面盛著的是喜悦还是痛苦,他只是机械地听著,最後轻声问了一句这都是真的,便咬著嘴唇不再说什麽,而那双眼睛闭合後在第二天起来前就没有再睁开过。
昀在语气凝重地一字一句说完,他发现凌晰显得有些无力,他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後悔,可是他必须说下去,并且说完,他不敢问凌晰的想法,甚至不敢去触碰他的手,哪怕给他一点温暖的鼓励。
可是昀在没有,他只是看著闭上眼的凌晰,很快就开始自我安慰起来,他告诉自己凌晰很难过,他可以理解,凌晰本来就没有他想的那麽爱自己,而堡主在他的生命中是那麽的重要,几乎超越了一切,他又要如何跟堡主去争这份情感呢?即便是养育的恩情就足以让凌晰一辈子爱戴他了。
而此时的凌晰心中也在翻涌著,他不停地想著昀在的话,不停地想著自己的身世,如果真是那样,他要如何面对爹爹,如何面对和爹爹那种亲密的关系;他应该选择永远地瞒下去,还是让他和他一起面对。凌晰一点把握也没有,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五年的时候可以让他和昀在成为情人,难道不能让爹爹有自己的家庭吗?自己也有二十岁了呀!凌晰不知道,如此唐突的回心月堡会发生什麽,爹爹会怎麽样?昀在会怎麽样?还有文雨……也许是时候该解决了。
凌晰已经无法思考那麽多,他的头脑一直反复著昀在的话,他说,堡主是你亲舅舅。安翠馨才是你的亲生娘亲。
凌晰还记得这条路,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他独自一人穿越长长的碎石路,离开心月堡,一去就是五年。他不记得那是一种如何的滋味了,却记得脚踏在石块上发出的古怪而寂寞的响声,在响声终止的地方,他杀了第一个人。当初躺著尸体的地方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被枯黄的杂草覆盖著。
向来冷静安然的人此刻却有了几分紧张,捏住了身边人的手。
凌晰,你紧张了?
嗯……抬眼扫了扫高出自己整个头的人,凌晰浅笑。当年我就是从这条路下山的。
於是江湖上又多了个快剑客。
昀在,你又笑话我了。
嘘……有人。
瞬间的安宁让那低笑声显得更悠远,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在空荡荡的山涧回荡。
爹爹,你在哪儿?哈哈哈……我一定要抓到你!
爹爹……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凌晰记得,曾几何时他也这样与爹爹在挽纱河畔嬉戏,爹爹将他抱在胸前在马上奔驰,挽纱河……那条河……凌晰突然觉得心绪不安,他甚至怀疑,这麽的回来到底是为了什麽。
昀在担忧地看著一脸茫然的凌晰,他无法帮助他让他从紊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甚至不知道他在担忧什麽,他只是握紧了凌晰汗津津的手,给他一点形式上的安慰。
遥远的声音越飘越近,这一次昀在听清楚了,是个孩童,是孩童的笑声在这山谷间荡漾,让人不禁也跟著欢喜起来,他甚至已经看到那个小小的穿梭在草丛中的身体正在飞快地向他俩移动。只有两三岁的孩子,就像朝阳一般蓬勃而可爱的孩子,他的眼睛被黑色的布蒙著,不停地摸索著什麽,欢快地喊著爹爹,你在哪儿?
而另一个声音也在快乐地回应著他。龙儿,这边!到爹爹这儿来!
昀在似乎看呆了,他几乎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身份,他看著远处有些犹豫不定的身影,伸手抱住差点就撞进凌晰怀里的孩子,将他放在地上。
而凌晰一直静静地站著,没有焦距的眼不知道在看哪里,他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看到扑向自己的孩子,更没有注意到远处走来的身影,直到一双小小的胖胖的手牵住他的手。
大哥哥,你们从哪儿来呀?孩童甜稚的声音就像糖果一样的亲腻。蒙著眼睛的黑布跌落在地,大大的像繁星一样的眼睛迷惑而好奇地打量著这两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脸上还带著游戏後的污垢。
凌晰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从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几乎立刻蹲了下来,将孩子软软的身体拢进自己怀里。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曾经,他也是这麽的单纯而快乐。他微笑的从怀里抽出白色绢巾,为孩子擦了擦脸,问他叫什麽名字。
龙儿。安龙飞。
安?你姓安?
对。
龙儿,到爹爹这来。
所有的视线在一瞬间都聚集到那不远处的男人的身上。凌晰从没有想过,他们会是如此重聚。紫色的落地长袍包裹的身体强壮而不失力量,正直壮年的安文晟,脸上带著微微的笑,温柔而不失威严。
凌晰著迷的看著那张熟悉的脸,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了真的回家了的感觉,那个占据著他一部分生命的男人此刻就站在他眼前,在他面前微笑。
爹……
爹爹!大哥哥,我爹爹来了!龙儿飞快地挣开凌晰并没有握紧的手,奔向男人,扑进他的怀里,小脸幸福的蹭了蹭。
凌晰紧咬下唇,他甚至不敢喊出声,他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害怕,他想自己不是一直想著念著爹爹的吗?可是真的见到他了他却又胆怯了,而且手足无措。
安堡主。昀在比凌晰更快做出反应,尽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可是他的模样,那样独特的威严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就像现在这样,他怀里抱著孩子,礼貌地朝他微笑,却还是可以看出一股霸气,那是刻入灵魂的东西,没有人能够模仿,更没有人可以改变。
已经三十出头的文晟更显出了一种成熟男人才拥有的魅力,他将龙儿抱起来,亲亲他的眉心,而那本来是凌晰专有的。
好快呀!他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才五年,他的孩子已经会走会跑会喊人了。
凌晰的目光紧锁著文晟,看他抱起孩子,看他亲孩子的眉心,看他的目光毫无保留的射向自己。他想躲开,却已经和那两道温暖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
很明显的触电的感觉。那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太多,让凌晰无法躲也躲不开
,他只能尴尬的笑笑,甚至想不起来去看看身边更为尴尬的昀在。他陶醉在文晟的眼神中,似乎整个世界只遗留下他和那个他深爱的男人。
只是,那目光并没有注视他很久便转开了,目光的主人淡淡的开口,不冷不热。他说,回来了就好。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盼儿回家的父亲,而之前如此炽热含情的目光只是凌晰的错觉。
昀在,欢迎你回来。文晟只对他们说了这两句话,然後他放下怀里的孩子,转而牵住他的手。龙儿,他说。这是你凌晰哥哥,我们带哥哥回家吧。
年幼的龙儿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太懂爹爹在讲些什麽,他才刚刚学说话,听不懂那一连串的东西,他只是点了点头,就像他父亲希望的那样。
於是文晟就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踩在散乱的碎石上,同样发出古怪而郁闷的声响。龙儿跟在他身边,不时回过头来看留在原处的他们。
凌晰不明白爹爹的态度为何转变得那麽快,至少当时没有马上知道,他侧身看看憨笑著的昀在,然後那双细长却力道十足的手将他揽入怀里。
凌晰,我是不是快要失去你了?昀在的指腹在他嘴角摩挲,毫不犹豫的覆盖了下去,吮吸那张因震惊而张开的口。
凌晰瞪大眼睛看著这一切的发生,即使在他明白过来发生什麽事的时候也只是瞟了一眼渐行渐远的文晟,并没有推开昀在。他听到了,那一声浓浓的叹息,像针锥一样穿透他的全身,
朝心脏的部位扎去。他突然疼地不可抑制,眼泪就这麽一滴一滴地留下来,又被浓烈的温度蒸发掉。凌晰想他今天为什麽总是走神,想他为什麽现在如此的疲惫而痛苦,这麽的回来,是真的错了吗?既伤害了爹爹又伤害了昀在,他突然打定主意,爹爹就是爹爹,他是他,再不要有交集,这样对谁都好。
所以他告诉昀在,他说,你不会失去我,我是你的。
凌晰是这麽说的,他想让昀在放心,也想让自己安心,可是他根本不曾想到,这一切并不是他自己可以掌控的,命运有她自己的安排,比不会因为他的心意而改变。
然而,凌晰认真的样子真的让昀在迷茫了,他甚至要相信他的话。可是昀在始终是昀在,他和凌晰一起生活了五年,他简直连他做梦会见到谁都一清二楚,他太明白凌晰,却和文晟一样始终无法将他看懂。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拍拍凌晰的肩并不置是否。他只是说,我们该走了。
是该走了,堡主和龙儿的身影已经变得很小很小了,仿佛天边遥远的晨星,让人触摸不到……
2.
当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会变得很疯狂?凌晰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是如何地克制才阻止自己扑进那个人的怀里,从再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起,甚至更早,他是那麽地希望在文晟怀里幸福安睡的不是龙儿而是自己。
在见过所有人,四魔物、善雨、房先生後,凌晰突然感伤起来,他那麽可爱善良的奶娘寒枝在五年前就已经离开,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温柔地跟母亲一样的女人,而他是如此地想见她,这是他永远的伤疤,谁也无法治愈。凌晰的手紧握著,没有抬头,更没有看文晟,他静静地坐著,仿佛空气一般无声无息。
然而,不管凌晰的心里在如何地挣扎,坐在对面的文晟都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尽管在笑,脸上的愁意却没有因为他的回来而减少半分。
也许自己不该回来吧。凌晰偷偷地想,脸上浮起一丝苦涩。
桌上的茶换了又凉,四魔物来了又走,他们就那麽坐著,就那麽的对视著,没有人肯主动打破这尴尬的沈默。
夜已深。
然後文晟怀里的小东西突然探出头来,扯了扯他的衣襟。爹爹,龙儿累了。
文晟爱怜地抚著龙儿柔软的短发,脸上是慈父一般的温柔,带著暖意。爹爹叫橙姨带你回房吧。
可是龙儿想去奶娘那。
橙姨会带你去的。
爹爹不送龙儿去吗?从那无法理解的语气中可以看出文晟平时是如何地宠爱著这个孩子。龙儿瞪著圆圆的眼睛,在文晟怀里蹭著,不愿意离开。
爹爹,你送龙儿过去吧。我也该回房了。
凌儿,爹爹还有话跟你说。文晟瞥了凌晰一眼,然後他低下头淡淡地笑了。龙儿乖,爹爹有话跟哥哥说,你先回去。在孩子额头上吻了吻,他招呼橙芸带走了龙儿。
才三岁的孩子显得异常懂事,乖巧的看著凌晰,甜腻的声音认真地道晚安,眼睛却已布上了一层阴隐。
恨!那是恨!凌晰清楚地知道,那眼神对他来说是那麽地熟悉,被抢占了最重要的人的怨恨,曾经,善雨也这麽看过他,後来他对他说爱,吻他,并且欲望著他。五年前的记忆因为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而变得清晰,曾经都尘封起来的回忆,现在那麽清楚地浮现在眼前,还有关於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他温暖的怀,他坚强的肩膀,他柔和的声线,还有只有面队他才展露出来的温柔和霸道,他都记得,他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却什麽也说不出来,声音卡在喉咙里,就像鱼刺一样刺痛著他。
凌儿。温柔的声音像是从天边飞来,文晟的手覆盖住冰凉的手,轻轻托起放入怀中。
啊!!不愿。抑或是不忍心,其实凌晰已分不清,他真真切切地吓了一跳,不是因为文晟,而是因为龙儿,他不能,不能夺去一个三岁孩子的父亲,更不能抢走一个弱小女人的丈夫,他这麽地告诉自己,既然已经有了昀在就该满足,人不能贪心,所以他选择逃,抽出了因为文晟体温而渐渐回暖的手,躲开了文晟的一片柔情蜜意。
爹爹……刻意强调两个人的关系,凌晰不安地低下头,不敢看文晟受伤的脸。龙儿的母亲可安好?那她会是我娘了?与当年相似的言语再次从同一张嘴吐出来已带上了几分苦涩和倦意,说的人是如此,听的人更是如此,曾经,那人也是这麽地问他,求著他不要娶妻。
不禁苦笑,文晟知道,有些事,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沈默了许久。惠芝在龙儿出生的时候就已经……
我娘叫惠芝?
凌儿!
爹爹……抱歉……
平静对视的两人心里显然有了默契,只是不点明,只是不说,不敢说……
凌儿,回房休息吧。有什麽话我们以後再说。最後是文晟打破了两人间的沈默,他拍拍凌晰的肩膀,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微笑著,掩过了眼中那深如海的落寞。
凌晰在琰玥阁长长的回廊上奔走著,支开了因为担心追上来的青衣,一个人飞快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知道自己需要什麽的安慰,哪怕那安慰对他来说并没有什麽实际的用处。他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年轻的脸因为奔跑而泛著红色的光泽,或许那是因为激动。他停下来,微微喘气,在一间漆黑的房屋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推开门,这间房子的主人在五年前便已经香销玉陨了。凌晰站在房门口,他把脸深深地埋入手掌中,那上面似乎还有文晟留下的,熟悉的香味和体温。凌晰用力的呼吸那种味道,透明晶莹的液体从指缝间滑落,如珍珠一般。我该怎麽办?奶娘……你告诉我应该怎麽办……
门被轻轻拉开的时候凌晰吓了一跳,他慌张地擦去脸上的泪,然後低下头去。
那是一个不太高但是全身火红的女孩子,就连耳环也是一双红色的羽毛。女孩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眨著一双大大的黝黑的眸子上下打量著凌晰,随後她很快地笑了出来,脸上有甜甜的下凹的酒窝。
你在我的房门口做什麽?女孩的声音脆脆的,像冬天踩在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做响。她美丽的眼睛毫不躲闪的注视著凌晰,温柔含水。
对不起。凌晰没见过这个女孩,尽管他觉得这个女孩有些眼熟,那样的眉,那样的眼,还有她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嘴唇。他静静地打量女孩,但是他更急切地想知道为什麽奶娘的房间会住著这麽一个女孩,虽然奶娘已经不在了,但是他希望这个房间永远只属於奶娘,也是他的一点私心吧,这里有只专属於他的奶娘的回忆。显然这已经不可能了,心在抽痛,凌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呀!你的眼睛和堡主一样是蓝色的!
睁开眼的时候女孩的脸已经凑到了眼前,借著微弱的昏黄的灯光直视著他的双眼。连头发也是黄色的呢!女孩再次发出感叹。
凌晰稍稍後退了一步,眉头紧接著皱了起来。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女孩的话不可避免地提醒著凌晰另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他与文晟有血缘关系,而绝非养父养子那麽简单,尽管他还没有弄明白事实的真相,但是他却是他的亲舅舅,昀在的消息……从没有错的时候。即使有太多的理由让他去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他与文晟如出一辙的金发蓝眼却是无法抹杀的证据,别说心月堡只有他们俩相似,整个江湖上拥有金发蓝眼的人都是少之又少,而安翠馨据说也江湖有名的金发碧眼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