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那么一会儿被华苕戳额的举动吓了跳,上官煜很快回过神,立刻将布巾取来,三两下便将之撕成几条宽度相同的布条。
正当他扶起华苕,要替他缠上绷带之时,华苕微微推却,道:「我自己来就可。」
挑了下眉,上官煜道:「是吗?」他将布条递给华苕,脸上则挂着有点不相信,准备看好戏的笑容。
没理会上官煜脸上的表情,华苕拿过布条,先将其中两条结在一起,然后调整一下高度,然而才准备将手绕至身后,却牵动背上伤口,顿时一阵痛楚传来,华苕赶紧将手放下,但已造成半边身子痛麻,虚软地往前倾去。上官煜很快伸臂将他扶住。
华苕头枕着上官煜的左肩,喘了口气,有些不甘愿地低道:「还是你代劳罢。」
虽然没见到华苕的表情,上官煜也知道他必是一脸赌气的模样。虽觉好笑,但他决计不敢不识时务地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将另个干净布块轻贴在华苕伤口上方,然后再以布条层层绕上,最后在他胸前打个结。
处理完毕之后,上官煜一手撑扶着华苕,一面移动身子让自己也上了床。将枕置于后方,上官煜向后躺下,并让华苕大半身子趴伏在自己身上,自己的胸膛则作为华苕的垫枕,拉起被单,一方面还留意别碰到华苕的伤处。
在华苕对眼下的姿势发出任何抗议之前,上官煜轻道:「就这样子睡吧。」他轻柔拨开华苕长发,看见他眼神中带着疑惑。微微一笑,上官煜说道:「这会儿就算床下头又伸出一只手来,也至少有我的身子先挡着。」
顿时华苕彷佛被雷打中一般,整个人半晌毫无反应,然后他猛地偏过头,冷声说道:「若连你都伤了,还有谁来善后?」
果然是别扭的个性。上官煜笑着抚着华苕的颊,另道:「若玥,教我如何破解那术法的东西罢。」
上官煜改变话题成功引开华苕的注意力,就见他抬起头看看上官煜,后又趴下,嘴里咕哝道:「算了,你没这资质。」
上官煜失笑道:「没试怎知?」
耳里听着上官煜规律的心跳和沈稳的吐息声,华苕缓缓阖上眼睛。「其实,我对这方面也不甚了解。过去压根儿没想过要去深入认识,哪里知道今朝竟会在这地方着了人家的道……我想改明儿去找沐曦他爹问个详细,他对这方面涉猎较深。」
「你是说,毒西施的父亲?」
华苕回道:「是,算来他是我师兄,因之论辈份清晓是我的师侄。」
沈吟片刻,上官煜忽道:「若玥,有件事情……我一直没问你……」
因为受伤带来的疲累,加上贴伏在上官煜胸前倾听心跳声,而已经陷入半梦半醒状态的华苕听见这句话,睡意立即消去大半。「什么事?」他打起精神回问道。
「在洹阳客栈的那天晚上,我曾遇到一桩怪事。」憋了好阵子的疑问,上官煜此时终将当时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对华苕叙述,但省去自己受到威胁的部分。「那似人又非人的,莫非又是术法搞的鬼?」最后他问道。
「应是如此没错,但我并不认为他与方才发生之事属于一道。」对自己当时睡得深沈而丝毫没有察觉,华苕感到相当不可思议。「……冷怜英,练霄楼的楼主,我俩曾是极好的朋友……」考虑许久之后,华苕终于悠悠说起前事。
返回陈粱的前一年,华苕曾与其师枯隐老人做短暂的分离,当时枯隐打算闭关炼药,便让华苕单独走历江湖。
在湖南某大城的酒楼里,华苕很无聊地打发了见到他容貌欺上来的无赖,却因而认识面容俊朗,浑身散发王者霸气,才挺身而出就让无赖们退缩不敢再靠近的冷怜英。
「……冷怜英才学令人钦服,尤以策略战术方面更有独到的见解,当时我与他往往为了争辩各自的看法,直至夜深仍不知累……练霄楼的雏形便是当时和他共同规划出来的,目的是为了造出个攻守皆易的城楼,却不知今日会成为杀手组织的根据地。」最后两人来到瓦凌山一带,认为那正是建造理想城楼的地点。
听得华苕提起练霄楼主的事情,上官煜只是默不作声,静静听他说下去。
「他不仅通晓谋略,更是真正的将才,懂得用人,更懂得操控人心。」想起过往种种,华苕也要忍不住称赞起冷怜英的才干。「我与他交恶之前,已有为数不少的武林人士对他俯首称服,愿誓死追随,如今练霄楼中许多杀手应是由此而来。」
「你们又是为何交恶?」上官煜突然提问道。
「说来事情的导因真令人料想不到。」轻叹口气,华苕淡道:「练霄楼楼体几乎完成的某晚,我本在床上睡得沈了,子时刚过突然惊醒,却发现他悄悄爬上床来解我的衣服。当时我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不知假若自己继续熟睡下去,会发生何事。」
闻言上官煜缩臂将华苕更搂紧些。「他意图非礼你?」
华苕摇头,道:「我实难确定他到底有何用意,因为平时我俩尽管不看重那些繁琐庞杂的规矩礼教,但他从未对我做出过份亲昵逾矩的动作,就连武术交流时也都点到即止……事后冷怜英以酒醉为理由向我道歉,但从此我俩渐行渐远,半旬之后我便以师父即将出关为由离开了。」说完,华苕微仰头看向窗外因为风吹枝叶造成影子的晃动,没有再说下去。
遇袭之后,幸运的是,接下来直至天明都没有什么怪事再发生。
清晨稍凉的气温即使是厚实的木屋亦抵挡不住,冷意从未被棉被覆盖到的臂膀渗入,华苕微动,更往上官煜胸口蹭去,此举让被当作垫枕兼暖炉的上官煜清醒过来。
缓缓动了下身子,上官煜俯首看见华苕双眼紧闭,眉间微蹙,仍固执得不愿醒过来,更似乎因为垫枕随意乱动而略表不满。笑着伸手轻缓缓揉着华苕的眉宇,听见他小声咕哝抱怨,上官煜心情大好,也不管华苕仍处在睡梦中,一个翻身改为华苕在下,自己在上的姿势,不过右臂小心地撑着,不教华苕的背部直接触及床板。
由于此动作稍微大些,终于让华苕从浑沌梦中回归现实,但他甫睁开眼,就看见浓的化不开的黑眸就在自己面前,近得连对方火热的呼息吹在自己脸上都能清楚感觉到。
「上——」
根本还来不及清楚说出一个字,华苕瞪大眼睛,感到上官煜湿润的唇贴近,以牙齿很轻很轻地啃着自己的上唇,然后是下唇,接着移到耳边,改咬起耳垂来,麻痒的感觉让华苕不由得起了一阵哆嗦。
上官煜将脸抬起些,看见呼吸加促,双颊绯红的华苕,上官煜露出微笑,又再俯首亲着他的耳后,边呢喃道:「若玥啊若玥,该怎么办,我真想,真想就这么一直搂着你,摸着你的发,吻着你的唇,你的颊……你说,该怎么办哪……」
(我的纯友谊啊啊啊继续做无谓的哀嚎)
这些轻说出的话语,却以很强的力道重重揉入华苕的胸口,也不知为何,华苕蓦地一阵鼻酸,忙闭上眼睛,免得眼底积起的水液就要失控滚落出来。重新打起精神,华苕伸手将上官煜的脸捧到自己面前,勉强露出笑容,对他说道:「你说过,此间事了之后,伴我走遍天涯,永不分离,你可别食言,我最讨厌人食言了,你记住了么?」
***
方届辰时,两人已将一切打理好,朝过了一宿的屋舍看了最后一眼,上官煜轻带华苕骑上爱马湛星,继续往宿黄的方向赶路。
原先华苕骑乘的马匹本和湛星一样被系在屋后,到了早晨却只剩下一条断裂的绳子,马儿何时挣脱跑走根本毫无所察,或许是前晚一阵混乱同时发生的事,所幸湛星依旧好端端留在原地,丝毫未损。
也恰好上官煜不放心华苕负伤却单独骑马,这下子正可以理所当然地让他侧倚在自己怀中,上官煜则单手持缰,单手扶着华苕,偶而抚抚他黑缎般的长发。
说快不快,说迟又未迟。向晚时分,就在西方一片橙红,当岚自宿黄客栈二楼探头出来,正看见两人策马来到客栈的大门口。
呼唤岱等人上官煜已然抵达的消息,几人身手利落地来到入口处迎接,却都不由得怔愣住。
原来经过整整一日的赶路,伤口未愈的华苕体力依旧没有完全回复,早已疲倦地躺在上官煜怀里,又因为今日宿黄的街道上少人来往,因此直到客栈前华苕都没有因为外界的动静而醒过来。
抱着华苕,上官煜轻巧跃下湛星,示意嵬代为牵去,而后对同来到面前的莫遥轻道:「他受了点伤,需要多休息。」
暂时按捺下询问华苕伤势情况及由来的莫遥只是点点头。「我另订了间两人房,先跟我来罢。」
跟在后头走进房内,岱看见上官煜好似搂着情人一般(本来就是,本来就是)温柔地将华苕放在床上,甚至还小心地让他侧卧,避免压到背部的伤,简直是目瞪口呆。
「上官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见华苕形容倦累,岚对他的感觉是少了分隔阂,又多了些疼惜,不由压低声音问道。
上官煜打算对众人解释发生经过,但怕说话声惊扰到华苕的休息,可若与众人离开房间,亦担心没在旁看顾华苕,又会冒出什么怪东西来伤害他。
莫遥看出上官煜心中的挣扎,伸手拍拍他的肩,指着房内另一边的桌椅,道:「你们到那儿去谈罢,说话小声些。我在床边顾着小华苕,照样可以听见你们说的话。」
此建议甚佳,上官煜点头,依言与岱、岚及甫入房内并将房门轻阖上的嵬一同在圆形木桌旁落坐下来。
「你是说,你们又遇到有人以术法攻击?」听闻上官煜叙述前晚发生之事,岱惊讶万分,不禁看向在床上尚未醒转过来的华苕。
「难道是与华苕身为雪岩堡传人有关?又是为那对宝玉而来?」岚突地提出此问。
讶异岚竟会联想到玉珏这方面来,上官煜并没有作正面回答,也未告诉她此趟他与华苕前往陈梁,便是为了那对玉。
岱疑道:「岚姊说的是什么玉?」
「不正是传说中引起外族争夺,造成雪岩堡灭绝的那对玉?」岚回头解释道:「当时在蒻水咱们遭受妖术攻击时,我曾听那些怪东西提起什么玉珏之人,想必指的便是华苕。」
「有这等事,岚姊何以一直未告诉我们?」岱皱眉道。「可不知此事会否影响到与练霄楼的事情……」
岚张口欲言,却又打住。
此时一旁有人开口替岚回答,道:「我当时不欲将事情弄得更复杂,因之并未对岚姑娘明说该术法乃针对我而来。」
见华苕不知何时已然清醒,且半坐起,上官煜站起,道:「若玥,你醒了?」
华苕点头,后朝身边的莫遥淡淡一笑。接着他直接对岱说道:「这一方面我自会处理。倒是你们,对于练霄楼查探的结果如何?」
「说到此事。」岱正色道:「我们已确定其谋反事实,并且与京城联络。上头命令下来,要咱们尽速歼灭谋逆,必要时亦可动用地方军队。」他又对上官煜说道:「听闻宗大人亦密令你的师兄弟赶来此处,助咱们一臂之力,约莫四、五日后便会到达。」
「没想到师父竟还联络师兄他们……」上官煜喃喃说道。「到底你们是查到什么,连地方军队都能够动用?」
「其实咱们一到此地,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岚看向莫遥,后者立即接口道:「若按小华苕之前的形容,照理宿黄此时应有许多商旅行经,要不,也该有猎户在此做毛皮的交易,然而这些天能见到像咱们一样身强体壮的人少之又少,放眼几乎都是些老弱妇孺。」
岚又道:「而后与这客栈主人攀谈时,他提到前阵子传言瓦凌山内有赚钱的机会,壮丁们陆续前往,甚至可见外地的男人都过去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事儿,到现在还没见半个人回来。」
「这些人到底做什么去了?」上官煜问道。
「部分的人去盖房舍,数量挺多;有些人则另开栈道;还有人修筑城墙塔楼一类的防御工事……」岱顿了下,续道:「若非前往亲见,我还真想不到外表看似无奇的一座山里,竟有这般多的人造建物,而建物之间,就如同先前华苕提到的,布有路障阵法……说实在,若非先拿到华苕所绘的路线图,光是外围阵法大抵也会把咱们搞得七荤八素,不知更内里咱们尚未接触的奇门八卦之阵又是如何。」
这时,莫遥对华苕说道:「小华苕,另有一件事,在瓦凌山后山,目前已聚集不少外族,虽然他们打扮和一般平民无异,然而个个生得高大,较汉人强壮数分,尤其每日清晨更定时提起长枪操练。」
「也就是因此,我们认定练霄楼的确与外族密谋,正准备反叛朝廷。」岚补充道。
华苕立即回问:「是什么外族?」
看见莫遥的表情,其实他已经猜出了答案。
那是他心中永难抹去的愧疚,对于莫遥的父亲为保护自己母亲,力抗凶残的侵略者,最后落得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
懂得随心所欲运用自己能力之后,他曾对何人入侵陈梁村下了一番功夫探寻,可惜的是由于受到有心人士的阻挠,彷佛隔了一层墙令他无法清楚查得究竟,仅能确定部分参与者来自外邦。
而这,也是他唯一能给莫遥的答案。
「是什么外族,小华苕你应该早就想到了。」莫遥淡淡回答。
藏身瓦凌山后山草丛中,看着一个个虎背熊腰提着武器操练着的彪形大汉,向来淡泊好脾气的莫遥难得地,产生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拼命的念头,但他最后仍旧咬牙忍下胸中的悲愤,因为愚昧的行为并不能实现他的报仇心愿。
他很高兴自己当初决定参与查探练霄楼的行动,也唯有这样,方使他终遇见造成自小生长的平和村庄一夕染血的原凶之一,也就是——
「椁彝人,是吧?」说起这几个字,华苕的声音冷得更胜极地寒冰。
隔日天还未明,华苕轻推尚在睡眠中的上官煜,后者睁起迷蒙的眼,道:「若玥?怎么了?」
已作好外出准备的华苕,一张脸在仍旧阴暗的房内显得有些朦胧不清。「上官,同我前往瓦凌山一探究竟。」他低声说道。
话传入耳中,上官煜清醒得很快。「你不信他们所查到的结果?」
「不是不信,而是——」华苕轻轻一顿,后道:「我想亲眼确定比起当年我离开时,瓦凌山改变了多少。另外,对于岱所提的栈道一事,我有些在意。」
闻言,上官煜点头应道:「也好。咱们一道去瞧瞧那儿有什么玄机。」
正当丑时将尽,只见两条人影以飞快的速度疾行。华苕引着上官煜奔行于较不起眼的小径上,两人展现绝世轻功,身形敏捷,莫说踏地完全没发出半点声音,就连呼息似乎也融合在一片如墨夜色中,飞身而过时就连路边向来感觉灵敏的小动物都丝毫没有惊动。
两人来到瓦凌山后山,上官煜知道他们一路上不知已通过多少奇特阵法布局,有时在华苕低声交代跟紧脚步之下,七弯八拐绕过看似毫不起眼的石块树木,有时则陷入白蒙迷雾中,若非两人双手紧握不放,只怕上官煜单一人必会身陷其中进退不得。
「这些机关,莫不会都是你一个人排出来的罢?」走在浓密树丛中,上官煜忍不住轻噫道。
华苕回头猛地对他做出个噤声的手势,上官煜心底一惊,随着华苕的指示看去,发现远处树丛外竟有人影与火影晃动,在这半夜三更。
两人对看一眼,悄声上前,小心拨开树丛,以便看得更为清楚。
华苕屏气凝神,倾听远处相互攀谈的人影到底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上官煜见状,也随他一道静下心来专注聆听。
只是微弱但清晰的话音入耳,之于上官煜却等于什么都没听到。对方交谈声叽哩咕噜,说的是外邦语言,只懂得汉语的上官煜鸭子听雷,他有些泄气地偏头朝华苕看去,见他仍专心听着,眉间却愈是紧蹙。
上官煜再回看远处,虽则他听不懂交谈,倒也还看得清那儿正从事什么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