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在铺满枝叶的地上,窸窸窣窣的响声不时掺杂小树枝被踩断的啪喳声,上官煜朝四下张望,留意到周围不时会冒出个不知名的昆虫或小动物,至于深黝不见天顶的高处则不时会传来未曾聆听过,笔墨难以形容的虫鸣鸟啭。
但也就这么一分心,只是转眼之间,上官煜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发现原本一直在面前的华苕的身影竟然完全看不见了。周遭是表面看来全都长得同一模样的高耸巨木,还有散落一地,厚厚的落叶枯枝,早先看见的动物现下全然不见踪影,漫地静寂,或者该说是——死寂。
虽感惊愕,上官煜却未表现出害怕及慌乱,他缓缓阖上眼睛,凝聚精神,想从这片看不见尽头的浓林中寻出方向,寻出一些些华苕行动时所发出的声响。
但经过好半晌,上官煜张开眼睛,这才露出困惑的表情。凭他的内力,再加上绝佳的听力,竟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若玥?」他朝前走了两步,只听见自己呼唤的回音。他又唤了声:「若玥?」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突然间,不知从哪个方向渗进一股微风,是带了温暖的风。「若玥?」上官煜朝左右张望。
「在这儿。」
终于听见回话,上官煜猛地转身面向发话处,看见不知又从哪儿冒出的,身着灰衣,脸上仍挂着淡淡表情的华苕。
在上官煜面前站定,华苕终究忍不住叹气道:「不是早要你跟紧?」然后左边脸颊却突然被上官煜的手指抚上,华苕略感惊讶地看向上官煜的脸,看见他眼底的喜悦。
「还好你来了,我以为被你丢下了。」上官煜一笑。殊不知方才乍见华苕的瞬间,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拥住他瘦削的身子。「真对不住,没跟好。」
「没,是我不好。这林子被我布下阵法,除了我之外,按理是没人进得来,一旦进来,大抵也是走不出去。」为免牵动心中的激荡,华苕忍耐着将上官煜那只摸得似乎理所当然的手拿开。「这回可要跟好。」
哪知这次上官煜直接就握住华苕的手。「这样就不会跟丢了。」他又笑了笑。
手掌被牵住的剎那,心一动,华苕微抬头,确信他真看见上官煜的笑容中带有得逞的意思。但这回,他并没有将那只温暖大手甩开的意愿。静默片刻,他转过头,轻道:「那便走吧。」
又走了一刻钟左右,瞬时间豁然开朗,两人踏进一个与背后浓林完全两样的地方。三个方向都被耸入云霄的山崖环绕,环幽谷与世隔绝,不似凡尘,彷佛仙人离去时遗留下来的珍宝。
与外头已然染上秋意不同,若银带不时反射闪耀日光的溪流边,热情展现瑰丽色泽的鲜花有着葱绿叶片的烘托,未曾在外界见过的各式鸟蝶翩飞舞动,
「嘿,果真是绝境,没想到暗藏在山里浓林后,竟有这样教人叹为观止的景致。」上官煜禁不住朝小溪的方向走了几步,感受微风吹拂脸上,好似母亲温柔的抚摸。转头时见华苕朝斜前方的山壁边行去,上官煜回身走到他身旁。当华苕将手伸入山壁夹缝不知摸索什么,上官煜好奇问道:「你在找东西?」
探寻了一会儿,华苕摸出一块油布包裹的物事。「就是它。」
「这是?」上官煜瞪着油布包,疑道。
「咱们此行前来的目的。」说完,华苕将油布包放在地上,解开来。里头是块洁白的布巾,被悉心地扎了个结包裹好。以纤长手指解开结之后,华苕缓缓展开布巾。
平静躺在布巾上的,是雕琢精细,栩栩如生的一对龙凤玉珏。开展羽翅彷佛就要飞起的凤玉置于中央,以修长身躯灵活围绕着凤玉的,则是只穿梭云间的青龙。龙凤双玉紧密地嵌合在一起,毫无半点间隙,就在华苕伸手碰触的当儿,好似带有灵性,玉珏现出华光,是温润耀眼但不刺目的光芒。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凤宝玉?」上官煜一愕。就是它们引来恶人垂涎,导致过去雪岩堡以及陈粱村的灭绝?
「是。」华苕拿起玉珏,而它们在他手中更显生气,透过指掌的接触,华苕能够清楚感觉到一股热意。「这玉着实奇怪,当年我娘交给我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出的变化,然而陈粱劫后我返回此地,每当触碰玉珏,便会像此时这般,现出光华。只是我并不了解这种变化所为何来。」
「能让我瞧看看么?」停顿了一会,上官煜问道。
知道上官煜与其它强取豪夺的恶徒不同,也相信他不会对龙凤玉珏产生歹念,华苕毫不迟疑,将玉珏交在上官煜手中。
正当龙凤玉完全脱离华苕的手,顿时光芒灭去,回复到原本润泽模样。上官煜将玉珏左右翻看,然后分开双玉,仔细研究,复又将双玉嵌合回去。沉吟片刻,上官煜说道:「我觉得这龙凤珏的外型挺熟悉的……尤其是凤玉,你会不会觉得这看来像是神州版图?」
「我瞧瞧。」华苕伸手拿回凤玉观视。「这倒是……你怎会朝这方面联想?」
「我也不知,只是灵光一闪。」上官煜干笑道。
「莫非我带你来此,也是冥冥注定?」华苕失笑。然后他收起笑容,记起母亲之所以丧命,也是出于师父枯隐老人口中所说的命中注定。
见华苕笑容消失,上官煜虽不了解原因,但他赶紧动起脑筋,想要转换话题引开华苕的注意力。就当他低头向华苕手中的凤玉看去,忽道:「对了,那凤玉中央为何会与其它地方不同?」
闻言,华苕低头一看。「确实,这地方为何要镶嵌个红玉?」
两人所讨论的,正是凤凰胸口,好似心脏的部位,以极为精巧的手工,镶上一颗细小红玉,在华苕手中,随着凤玉绽放的光芒,红玉彷佛要滴出血般。
「若凤玉代表神州,这红点指的又是哪里?」华苕喃喃说道。
上官煜也陷入长考,在脑海中描绘出神州地图,想要找出确切的方位。
然后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来。「难道是……」
视线交缠,眼波流转,上官煜知道华苕和他猜到同一个答案。「但为何……我是指……这玉珏和皇家有何关系?否则怎可能会标示出皇族陵寝?」
「玉珏的传言与争夺起于百余年前,当时正是本朝之始。虽然最早听闻玉珏出自域外,后被我先祖带至西疆,再由来到中原的先母转交给我。但真正始末为何,是否玉珏真与皇室有关,却很难说……」话说到此,华苕低头看着凤玉,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他朝上官煜说道:「龙玉也给我,我来感觉看看。」
「啥?感觉?」上官煜听得莫名其妙,不过依言将龙玉交回给华苕。
未作解释,华苕只是拿回龙玉,将之与凤玉合而为一。然后他望向上官煜:「玉珏较为特别,我无法确定自己能否顺利脱出,若你感觉情况不对,赶紧将我唤醒……我想应有这种能力才是……」最后一句话华苕是说给自己听的。
上官煜还来不及询问华苕的语意,就见他阖起双眼,集中精神,手中紧握绽放华光的龙凤玉,彷佛陷入打坐沉思般。
运起天赋异能,只是转瞬间,时光倒流,无数影像自眼前飞过: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母亲在自己临行前的谆谆交代、在忠诚仆佣护送下逃出雪岩堡时的母亲,然后是许许多多发生在不熟悉的人们之间的前尘往事。玉珏跟随不同的持有者,冷眼看着一次次因它而起的夺取屠戮。
最后在一片红光焰色中,火凤展翅而出,炫丽夺目,直朝上空飙升,钻入云端,与飞翔云间,拥有厚麟的的苍龙会合,剎时凤鸣龙吟,声音贯耳,震得悄入偷看玄机的华苕胸口顿时血气上涌,喉头一甜,但他咬牙努力忍住。
这时龙凤消失,华苕复又被一股白光笼罩,几乎无法视物,但白光之间,隐隐浮现几个文字。华苕努力辨别,随之念道:「苍龙显……凤凰灵……神州还系……血玉魄……」
这是什么意思?
「若玥,若玥,怎么了?」
耳边听得焦急呼唤声,白光顿时化为轻烟消散而去,华苕睁开眼睛,在逐渐对准焦距的视线中看见上官煜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上官?我……」华苕开口,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涔涔,虚弱地连发声都觉得疲累。
看见华苕醒转,上官煜放心不少,他一手绕过华苕腰间,将他撑扶在自己怀里,另一手则轻按上华苕的唇,并道:「先别说话,我助你调息。」说罢,改将手贴在华苕胸口,运气源源不绝。
有了上官煜的协助,华苕紊乱的气息很快平复下来。待确定华苕已安然无恙,上官煜将他扶着坐起的同时,以手缓缓拭去他额上的汗水。
华苕视线向旁一调,看见那对龙凤玉被放置一旁细草间。
这时上官煜将周围环视一圈,道:「咱们先到树下荫凉处。」
闻言,华苕伸臂欲先拿回玉珏。
方才的情况着实让上官煜吓了好大一跳,这会儿看见华苕的举动,他赶忙屈身向前先华苕一步拿到玉珏。「这我先替你收着,等你没事了再说。」语罢,他转而将双玉收入自己怀中。
没有异议地点头,华苕勉力起身欲站起,这时候上官煜双臂伸出,很轻松地便将他整个人抱起。
「上官,你——」华苕措手不及,想推却但手臂无力。
没有多言,上官煜直接抱着华苕走往溪边,在浓密树荫下一块大石边,以极其轻柔的动作将华苕放下。看着华苕脸上显然因为手足无措引起的绯红,更甚而偏过头去不敢看他,上官煜发现心中竟有种说不上来,甜滋滋的感觉,但不知何以会如此。
他只知道自己已然无法对华苕放手。他只想,永永远远伴在这个人身边,不让他有分毫损伤。想起方才见他眉间紧锁,无意识地低微呻吟,彷佛经历了万分苦痛,上官煜就觉心口是揪起来的疼。
他好希望自己有能力让华苕忘却一切烦忧,抹消他眉间虽不明显却长留不去的郁郁之色。他多希望自己能够早许多年认识华苕,为他挡去任何险厄,在他最无助脆弱的时候作为撑持的力量。
这些,难道就是真正恋上一个人时会有的想法?
终明了自己心思,也决定不再逃避的上官煜顿感心底无比轻松,他伸出手,拨去华苕落在额前的发,低道:「你还累着吧?要休息会儿么?有我在这儿陪着,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对于上官煜体贴地没有过问造成他如今浑身疲惫之事,华苕心下感激,他知道自己现在连抬臂抑或举步走路的力量都没有,确实需要段时间的歇息。点头同意上官煜的建议,就见他脱下身上外衫,折叠好放在华苕身后,让他当作垫枕。
「好好休息会儿罢。」上官煜笑得宠溺。
华苕顺着他的意思,缓缓躺下,头枕着上官煜的外褂,附近的啁啾鸟鸣,树梢摆动与潺潺溪流声似乎都成了催眠之物,华苕只觉眼皮愈来愈重,放松下精神。
然而,或许由于方才感应探知的行为带来的余劲,华苕此时竟无法控制自己感受目前所在地以及所触碰物事的能力,就当他松懈下来之时,过往种种竟从他触地的指尖直窜而上,是许多年前曾经发生在这地方的事情。
那是不同于以往梦魇中邪淫威迫,毫不留情的侵犯。温柔指尖轻抚,几乎没有放过身上任何一处,湿润的口舌吮舐着,身体不由自主漾起甜腻的,好似要融化的感觉。
如羽毛棉絮般温柔地划过私密之处,华苕终忍不住发出微弱地,带着欲望本能的呻吟。
忽然听见华苕的低吟,上官煜一惊,赶忙调回原本恰好转开的视线,伸手将华苕的脸微微扳向他这方,却因而怔住,更感到一股炙炎顿时自下腹升起。
因为华苕此刻的神情竟是如此魅惑而具冶丽风情。
是完全不同于平素的淡漠冷然,更与作风诡异,邪气漫生时的他相异,彷佛纯真不解世事的处子受到蛊惑,流露出不知所措,但比起妖娆摆动身躯的勾引更为诱人,更令人难以抵抗拒绝。
虽非好色之徒,这时候的上官煜却完全失去对「止于礼」的坚持,咽咽口水,所有举动不由自主,脑子思考能力全化为一团糊,连自己姓啥名谁都已被远远拋在后头,更别提早先如重担般扛在肩上的世俗礼教。
倾身将华苕轻缓拉起,一手穿过他腰间,一手扶在华苕的后脑处。因为此举而从恍惚中回归现实,低喘着的华苕,才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上官煜的俊脸俯下,越靠越近,直到两人四片唇叠合在一起。
「上官,你将我当作女人?」
「不,我将你看做此生此世,我最珍视之人。」
***
环幽谷一趟回来,骆紫甄发现到两人的关系已然不同。不仅是更为亲昵的肢体接触,还加上心灵的联系与契合。不过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教对方心领神会,是彷佛从亘古培养起来的默契。
就连莫大娘都看出其中的不一样。尽管华苕此番返回陈粱,精神奕奕,少有赶路的疲累。但当晚用膳时,莫大娘更是百思不解,只觉得华苕面带光彩,似乎又更美了些,美得不可方物,即使是当年娇美若花的楚凝羽,也比不上现在华苕即使垂首抬眼简单动作也让旁人看了心动不已。
到底造成这情况的原因何在?当莫大娘看见饭后华苕与上官煜替她收拾碗筷时,手指无意间相触,两人抬头互望对方的神情,只是抿着嘴,默不作声。
翌晨,华苕领着上官煜来到距离陈粱旧地不远,一个生长三两株白桦,并有几许蓝心白花绽放于上的小丘。丘上一块石碑虽有淡雅清香的花朵陪伴,却更显寂寥。那是华苕之母——楚凝羽的墓。
在母亲墓前,华苕终叙叙说出自幼拜师离乡,返家时却与亲娘天人永隔之憾事,以及其后行走江湖种种遭遇。叙述之时虽带着平静表情,彷佛说的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但这举止,反而更惹得上官煜的心疼。
待他说到一个段落,上官煜从华苕身后张开双臂,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并道:「练霄楼一事过后,我陪你与紫甄上京,替泷妃治病。而后我秉明师父,从此伴你身边,大江南北,尽兴遨游。」他更缩起臂膀,将华苕紧紧拥住,续道:「你若想要看海,我陪你到渤海之湾;你若想要赏峰,我同你到群山之巅……此生此世,绝不将你放开。」
华苕的背部与上官煜厚实的胸膛贴得几乎没有丝毫缝隙,听着上官煜的低沉嗓音,感受热暖暖呼息吹在自己的耳后。眼前石碑依旧静默不语,却彷佛出现母亲慈蔼音容。
娘,您看到了么?您舍命保下的孩子如今遇到一个知心契合之人,是与孩儿真真正正倾生相恋之人。孩儿能否有幸同他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华苕长睫微阖,掩盖住自己因为上官煜一番承诺引起的悸动与翻涌思绪。
秋风扫过,细草低头,两人衣角掀动,华苕抬臂伸手欲压住被风吹乱的发,却正巧与同样打算的上官煜的手互触。回过头,华苕对上他满含笑意的黑眸,也不由得跟着一笑。
就在这时,附近传来窸窣响声,两人同时转头,看见从丘地不远,两人来时的小径上走来一个人影,正是骆紫甄。
想起目前正拥在一块儿,在骆紫甄眼底不晓得会作何感想,上官煜有些不情不愿地松开环住华苕的臂膀,却不料脱离他环抱时的华苕转过身,抬手触及自己的脸颊,头一仰,便与自己双唇相贴。
上官煜脑筋空白了好半晌,就算华苕已然退开,仍旧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待他终于回过神来,只见走近了的骆紫甄脸上挂着笑。尽管她的确看见华苕的突然举动,却没有表现出一丝讶异。
「你啊,真吓着他了。」骆紫甄转头看着华苕,就像是母亲以包容的眼神看个任性孩子的作为。
「我知道。我只是要让他更明了,我并非会在意世俗眼光的人。」
华苕偏过头去,上官煜只能瞧见他侧脸与微垂的长睫。一种似乎他又将离去的害怕浮现,上官煜伸长手臂,将华苕拉回自己怀中。「紫甄妳,不在意么?」他看向骆紫甄,问起她何以看见两个男人相拥相吻却不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