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在意。」骆紫甄望向华苕,想起她自傅宰相口中听得关于他的种种经历,想起他自小漂泊在外,返家却正逢母丧,从此性情大异。复而想起方才走在小路上,隐约听闻上官煜的一番言词,骆紫甄微微一笑,续道:「可我在意的是,口口声声说着要永远与苕弟相伴之人,到底只是一时之言,抑或能够永系于心,绝不忘怀。」她又转而对上官煜说道。
对上骆紫甄表面看来温柔不已,细看却带着坚定逼问之意的眼神,上官煜心中一凛,只手抚上华苕黑云一样的长发,郑重说道:「定永系于心,绝不忘怀。」
想是这番保证顺了骆紫甄的意思,就见她点点头,轻道:「你可得牢牢记住自己说过的这些话。」而后她改对华苕一笑,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对了,苕弟,你可懂得吹笛?」
「略通一二而已。」
事实上华苕之师枯隐老人诗画音律样样皆通,吹笛更是一绝。当年华苕拜师,虽用意只在学医,但枯隐老人不甘自己一身绝学就此失传,说什么也要天资聪颖的华苕跟着学习,不知不觉,几乎把枯隐老人的百般技艺都给学全。至于笛艺,更不在话下。依他所谓「略通一二」,只怕世上吹笛者听了都要汗颜。
骆紫甄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是支质地纯净,雕纹精美的白玉横笛。「这玉笛,声音清澄而圆润,乃京中治玉名匠的上乘之作,原为皇上给我的生辰贺礼。但今日,我想当作我这作姊姊给弟弟的见面之礼,转赠予你,希望你能收下。」说罢,骆紫甄拉起华苕的手,将玉笛放在他手中。
「我——」华苕拿着玉笛,只觉玉润而暖,心口一热,有种立即试起的冲动。
「我也想向苕弟你讨个回礼。」骆紫甄这时说道。当华苕闻言抬头看她,她笑着接道:「听闻环幽谷世外之地,是否能够领我一游?」
「这个自然。」没想到骆紫甄的要求仅是如此,华苕点头应道。
「上官大哥,我亦有事请托。」骆紫甄又道。
「什么事?」
见上官煜模样正经,骆紫甄不由得噗嗤一笑。「只是要烦你陪咱姊弟俩再往环幽谷一趟,顺道也将你那把古琴带着罢。」
***
再到环幽谷内,想起两人昨日于此心意相通,互诉衷曲,华苕和上官煜两人相望,都从对方眼中看见更显浓厚的情意蔓延。
然后上官煜朝愉悦地在环幽谷内到处走看,不时弯身抚摸鲜花,闻嗅花香的骆紫甄说道:「紫甄要我带琴,是何用意?」
骆紫甄直起身来。「我爱音律成痴,上官大哥应当知道。只可惜自己拙笨,就是弄不来拨挑琴弦、按压笛孔的技巧。这乐谱……」说着,她又从袖内掏出个东西,正是并未以线缝起的数张乐谱。「……乐谱是我年前时兴之作,是笛与琴相和的曲子,早希望有人能够代为演奏出。如今正巧苕弟会笛,而上官大哥你的琴艺之好,我在京中早已见识过。如此良机,若我不知把握,可真是傻了哪。」骆紫甄双臂一张,笑声悦耳。「且有美景衬托,可不知这乐音会被提升至何种境地。」
「紫甄妳啊……」上官煜露出无奈笑容,叹道:「我可真服了妳了!」
上官煜将随身古琴从背上解下,展开裹覆的布巾,在浓密荫下盘坐,并将琴置于膝上。随手挑拨,确定琴弦的松紧。
骆紫甄将乐谱摆在上官煜面前,后在树旁一块大石坐下。至于华苕,则立于上官煜身旁,正巧可见谱上所书。
俯首与恰好抬头的上官煜对望一眼,华苕提起玉笛放在唇边,深吸口气,笛声从近乎无声乃至渐渐扬现,就似一只无名但纯净的白鸟缓缓延展开原本合拢的羽翼,而后在上官煜以灵活手指施展弹拨技巧,琴音琤琤如珠落同时,白鸟离地而起,愈攀愈高,然后在悠悠清韵中,回旋扬舞蓝空云彩间。
剎时,先前俐落洒脱的琴声转而慢慢低吟,清亮的笛音也随之沉潜,在琴的温声轻唱之间,细腻地填补起虚空的间隙,密合无缝。
然后琴笛之音同时拔起,彷佛用力泼洒而出,让人眼前为之一亮,一抹瑰丽明亮的浓彩。就像弹拨吹奏的两人一般,两种乐音如互拥的恋人,携手相依徜徉于漫山遍野的奼紫嫣红、艳丽华彩。
当最后一丝乐音在半空中飘散直至无形,三人静默下来,久久无法言语,恍若仙人弹指将时光凝住。
然后骆紫甄爆出一串掌声,眉开眼笑;华苕微扬唇角,吐了口长气,不意将琴放下之后的上官煜忽地站起,伸臂紧拥华苕,力道之大彷佛要将他嵌入自己体内。
透过这样的接触,华苕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从上官煜胸口传来,依旧疾动若擂鼓的心跳,和他无法平息的低喘。那是竟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得知音,且正是与自己相恋相偎之人的兴奋与感动。
头一次,华苕也抬起臂膀,环过上官煜宽阔的身子,响应他深情似海的拥抱。
在莫家休息了不过一天,华苕和上官煜将骆紫甄留在当地,与莫大娘相互照应,两人则骑乘马上,准备离开,前往和岱等人预定会合之处。
「小华苕,每回见你离开,总让我心中惶惶不安。」将一些点心食粮包好交在华苕手中,莫大娘仍是一脸忧心。「你可得多加保重自己,别逞强,知道么?」
华苕回道:「我自理会得,大娘放心。」
「你总是这么说,可模样越来越清瘦,更教人担心。喂,你,上官煜。」这时莫大娘温和语气一改,锐利眼神直视上官煜。
「大娘有何交代?」知道眼前之人尽管表面严厉,却真正对自己的恋人疼惜有加,上官煜恭恭谨谨,不敢稍有怠慢。
莫大娘双手插腰,从鼻孔一哼。「我瞧你人品不错,和你师父不相上下。我将小华苕托付给你,若他有分毫损伤,我唯你是问。」
莫大娘的话铿锵有力,竟是早已看出两人关系,教华苕与上官煜两人惊讶万分。
华苕立时脱口说道:「大娘,您别为难——」
但上官煜倾身握住华苕的手掌,截道:「我知道,我定倾尽所能,不让他受到一丝委屈冷落。」话语笃定,上官煜一脸坚毅地回望莫大娘,看着她原本绷紧的表情缓缓松开。
「我相信你。」莫大娘最后说道。「如果当年,融儿许的是……也许一切都……」话未说完,不知怎地,莫大娘一声哽咽,摀着嘴,回头就往屋里去了。
这景况只让上官煜感到莫名其妙,转身看向华苕,后者只是偏过头去,轻道:「甄儿姊,替我告诉大娘,咱们先走了。」他对原先只站在一边的骆紫甄说道。说罢,策动马缰,掉头便与上官煜往他们来时的小路行去。
离开陈粱之后,两人兼程赶路,朝练霄楼所在的瓦凌山方向前进,务期在预定的时候抵达和岱等人会合之处——一个名叫宿黄的城镇。
其实宿黄并非距离瓦凌山最近的地方,然而由于瓦凌山地处偏僻,甚少有外人出入,一旦几人同时出现,未免引人疑窦。为求探查事实方便且行踪不过份暴露,因而才选择最接近,而较常有商旅队伍经过的宿黄作为联络的根据地。
仲秋将至,眼看隔日就可到达宿黄,惜因天色已晚,两人只好先寻地方过夜。当天早上行经某个村落时,恰遇上一位病患,经华苕巧手医治,已无大碍,两人本要告别继续赶路,谁知病患家人心中感激,竟连同大半村民出面热诚挽留。原来依华苕的个性,一遇上这阵仗,定会找各种方式避去,把场面弄得难看,但此时有上官煜在身边,而他做人较为圆滑,也便由他出面负责应付。最后两人多留下用过一顿免费的午膳,其后告别村民离开,但也就这么一耽搁,导致往后的行程全数延误,即使加紧速度赶路,仍无法如愿前往预期的落脚处。
「你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今晚要怎么办?」
两人此时站在位置较高的丘陵地上,眼前渺无人烟,所见不是黄绿相杂的树林,就是遍草不生的秃地。
夕日在远处将半边天染成火红颜色,而另半边则已呈灰暗。
华苕一问,顿教上官煜感到不好意思。毕竟早先村民提出款待午膳时,上官煜可是没做多少考虑便一口应允。「我想,是否应先往回走?记得后头几里处至少有间破庙可暂时充作遮风避雨之用。」
「往回走?只怕还未到达,天色就已全暗下来了。」话虽这么说,其实华苕并没有多少责怪上官煜的意思。路途中会遇上意料外的事情,甚或有所耽搁延迟,本就难免。况且此番上官煜掌握情况,皆大欢喜,甚至还让两人多吃了顿丰盛又免费的膳食。至于路程方面,只要隔日再加紧步伐,想在时间内抵达宿黄,实际上并非难事。
见上官煜眼神中流露些许歉疚,华苕倒也不忍心再捉弄下去。「你要找破庙是吧?印象所及,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另有一间小庙。不过从侧边这林子弯过,走约半个时辰,有间猎户留下的空屋子,餐具被褥尚留在原地。年余之前,我曾行经此地借宿。若运气好的话,那屋子应当还在。」
「既是如此,自然就去你所说的屋子瞧瞧了。」说罢,上官煜突地伸臂将华苕拉往自己,并藉势在他的唇上轻点。「若玥啊若玥,下回莫再放我一人干著急,自个儿却在旁等着看好戏。」
华苕抬头见上官煜黑眸中笑意盈盈,知道他也已发觉自己方才根本没为何处过夜而伤脑筋,微微一笑,唇上却又被上官煜借机偷袭成功。
华苕所说的屋舍不但尚在,且外表仍相当牢固,桌椅被铺一应俱全,除了无人居住,覆了层厚厚的灰尘。
「其实这屋子不算荒废,曾闻邻村村民提及,狩猎时节若错过归时,许多猎户便会前来借用,偶而亦有旅人借宿。」与上官煜一道将屋里稍加整理同时,华苕如此解释道。
「但秋猎季节已届,何以现时仍像是久未人居?」抖动棉被时掀起一阵尘沙,上官煜不由得咳了咳。「难道会与咱们先前停留的村中听到,许多壮丁前往瓦凌山一带未归,不知从事何事有关?」
「此些谜团,应在明日与其它人等会合时便可真相大白。时候不早,也该先歇息了。」华苕说道。
是夜,两人合睡在屋内唯一的一张床铺上,床面宽阔,即使再多加一人进去都不显狭窄。华苕侧身面朝墙壁,吐息平稳,似乎已经睡去。上官煜耳听窗外风声愈来愈大,也愈来愈没有睡意,偏头看了看华苕的背影,以及他因呼息造成身子的微微起伏,而后上官煜阖上眼睛,希望自己尽可能早些入睡。
突然之间,原先锁得牢靠的大门啪地一声大开,狂风卷入,竟是阴惨惨教人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个冷颤。
上官煜立时睁眼翻身而起,挡在华苕之前,面朝大门,而华苕也在几乎同时间惊起。
「是谁!?」上官煜喝道,但响应他的仅有呼呼吹入的寒风。过不多时,风又再度平息,一切恢复原样,只余下开敞的大门。
回头与华苕对看一眼,上官煜说道:「我去将门栓好。」
点点头,华苕不忘交代声:「小心一点。」
就在上官煜将木门重新关起上栓之际,华苕赤足欲踏下床,脚尖即将触地之际,地面凭空冒出一只手,倏地钳住华苕的左足踝,力道之大,让华苕立即疼得脸色惨白。
知道又遇上术法之事,华苕不假思索,咬破指尖弯身欲将渗出的血珠子挥上那只怪手,哪知怪手竟又突然间消失无踪,让华苕动作落空,更因脚上牵制力顿消,一时身形不稳。
回身见状,上官煜赶忙上前就要扶他。
迅雷不及掩耳间,华苕身后的墙壁竟另外伸出两只臂膀,一把抓住华苕的双肩,将他朝后拖去。后脑猛力撞上墙壁,华苕顿时一阵眼花。
上官煜站在床边,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因另外多生出的,细瘦而骨节清楚,指甲锐利的第三只手正牢牢掐在华苕的颈子上。
「交出玉珏!」
头晕眼花之间,华苕听见尖恻恻的声音就像是细绳子般往耳里钻,非常难受。
「免……谈——」谈字才刚出口,华苕只感颈子上那只手更加缩紧,但上官煜眼见不对,赶先一步冲上来扳住怪手的其中几根指头,不让它继续施力下去。
忍着颈部箝制加重造成的痛楚,华苕咬牙念出咒文。也由于他对术法实在了解有限,会使用的解咒方式就那么一种而已,边念着予人虚空飘渺感觉的短咒,边奋力举起血珠未干的指尖朝握住自己脖子的怪手戳去,戳完之后,又迅速地在两肩点去。
只听滋滋滋三声,三只凭空出现的怪手顿时从被血沾到处开始融化,化为一滩水。
但也就在上官煜以为事情解决之时,华苕突然口一张,喷出一口血来,然后双眼紧阖,向斜边缓缓倒在床上。
根本搞不清发生何事,上官煜惊得几乎要魂飞魄散,他扶住华苕,将身子轻轻扳动,望见他的后心不知何时被戳了五个窟窿,此时鲜血正汨汨渗出,将浅色的单衣顿时染成一片红。
前些天才在莫大娘面前信誓旦旦表示会好好照料华苕,谁知今日就让他在自己眼下出事,惊惶、心疼,以及懊悔满满充塞在上官煜的胸中,但事态紧急,无暇让他多想,上官煜伸指连点华苕伤口周遭数个大穴,然后他尽可能轻柔地让已陷入昏迷的华苕趴在床上,将长发撩去一边,划开他被鲜血浸湿的单衣,在白皙的背部上,血肉翻绽,几可见骨的伤处看来惨不忍睹。
为接下来该如何处理伤了一会儿脑筋,上官煜决定从华苕的行囊中搜出他平日携带的数种药物,逐一闻嗅比对,却始终弄不清何种才是治疗这种伤口的药,此时他不由得懊恼平时没有向华苕多学习些医疗方面的知识。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上官煜从华苕披挂在一旁的外衫掏了掏,摸出一个精致小盒,正是当日镶玥湖畔华苕用来涂抹在他脸上伤处的药膏。不做多想,上官煜伸指挖起一大团药膏,小心翼翼地涂覆在华苕背部伤口上。
这时华苕若神智清醒,必要心疼上官煜用药如此无所节制。要知此种药膏具有较一般金创药更好的疗伤功效,然而调制不易,不但素材取得困难,少许份量更得花上数月来制。因药效极佳,对于外伤止血收口乃至愈合极为有用,说来上官煜是选对了药,但其实用量上倒是并不需要涂抹这么厚厚一层,因为药膏本身会产生具保护作用的薄膜,份量太多就算是多余了。
涂药之后,伤处看来情况好了些,也让上官煜原先忐忑的心情稳当不少。他将四周稍做整理,但视线几乎没离开华苕多久,一见他似乎稍微动了下,赶忙回到他身边。
长睫微动,华苕睁开眼睛,碧眸看来有些迷蒙。「上官……?」
上官煜伸臂制住他打算起身的动作。「别乱动,才上了药,别让伤口又恶化了。」
这话让华苕更清醒了些。「上药?你上什么药?」背部带走许多疼痛感的一股沁凉让他很快猜到答案。
这时,上官煜将自华苕外挂中掏出的小药盒递过去。「就这,你前阵子替我抹在脸上的药。」
华苕点点头,打开药盒,却不禁愣住。「上官,请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忍不住锁紧眉头,华苕指着内容物被挖去一大块,中央甚至已经见底的药盒,抬眼看向上官煜。「这药膏为什么会少了一大半?」
上官煜一笑,答得理所当然。「少掉的都用在你背上的伤处呀。」
华苕一惊。「你是说……这么些……全都……」一口气梗在喉头突然上不来下不去,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连串的咳嗽。
见他咳得面红耳赤,上官煜险些伸掌往华苕背上轻拍下去,实时想起他的伤,忙地住手。「别太激动,对伤不好。」
「我会激动也是因为你!」好不容易止咳后,华苕以右臂微撑起身,举起左手伸指一戳,因为此举突然,立即便戳中上官煜的额间,不过因为伤后无力,这指也没造成什么效果,倒是让他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学起莫遥的习惯动作。
微赧于自己的行为,华苕默然片刻,而后轻叹口气,手指一旁上官煜为找药物从他行李里掏出,原本用来包裹东西的布巾,道:「罢了。替我将那块布巾撕成条状,我想至少将伤口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