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美貌惊人的上司,总是教他招架不住,无论见多少次……他都不会习惯。
「怎么了?真是活腻了吗?」禾学序用香烟盒敲一敲澄六牙的额头,这才召回他的灵魂。神志清醒后的澄六牙,立即就以俏皮话引开注意:「咳……是活腻了,歹活不如好死。」
「你错用了谚语。」
「是吗?」
澄六牙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接着手一甩把一个纸袋拋向了禾学序,后者默契地接住了。禾学序打开纸袋,看见一叠「域联」高层人士与乌托邦商家在一食馆内的照片,还有一张磁盘。
禾学序紧握着纸袋,俊逸的脸上流露别人难以解读的表情……只知道完全没有一点欣喜。
「那张磁盘内的,有琉亨直与那些乌托邦商家以往和未来的会面时间,每次这样的聚会都会有很多高层人士参与,我想聚会内容不简单。」澄六牙为禾学序解释资料。
「……你怎会有这些资料?」禾学序脸上的寒霜一层一层加厚。
「想称赞我吗?」并没发觉异样的澄六牙歪嘴一笑,英俊笑容套上顽皮,「我知道他们一大早外出了,就潜进琉亨直的房间复制了他计算机的资料,然后再去食馆偷拍。是不是很厉害
」
啪!
禾学序愤而把澄六牙用性命危机换的资料掷在地上!
「不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
语气几近大骂,紧颦得要纠结成一条的眉毛,压着盈上水影的绿眸,甚至连鼻尖也开始红、开始酸。他心痛,他心痛到不知怎样才好,似一个充满裂纹的玻璃球,叫风也不敢吹他一下。
而被吓到心跳也漏一拍的澄六牙,脑海一片空白地看着上司,向来伶俐的他也口齿不清起来:「禾、禾警官……」
仿佛知道自己吓着了澄六牙,禾学序咬咬牙,调顺了气,把视线拋到窗外的一只飞鸟上。
须臾,禾学序用力的压缩着声音,维持着仿佛随时会崩溃的平静道:「……你认不认识索亚?」
「不认识……」有点手足无措的澄六牙,显得战战竞竞。
「他是一年前我派到『域联』当卧底的其中一人,连你和他在内,共有五个。」
「五个?」
澄六牙的心跳再漏一拍,镶嵌在俊颜上的那本如天蓝宝石的眼睛,旋即变了两个震惊的漩涡,他开始猜到一点……禾学序情绪失控的原因,可是他但愿自己猜错。
「是五个没错。」禾学序勉力镇静着,声音、目光都越来越冷静,冷静到不像人类该有的表情,「昨天,索亚成为一年之内第四个殉职的卧底。」句子到了最后几个字,声线始终有点变了调,有点颤抖。
澄六牙闻言,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紧蹙上眉,紧闭了眼,紧攥了拳,微愠让身体抖动,表达着他如何痛恨自己还是猜对了。
「现在你已是最后一个,所以……以后不可以再做那样冒险的事。」禾学序说罢轻轻吐了一口气,轻描淡写、云淡风清,转眼间他已回复了沉淀一般的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而事实,他确实在说别人的事。
澄六牙睁开蔚蓝的眼,未有半片雨云,可是澄澈的蓝瞳看得见身边那双绿眸中的水光。在幽绿的目光从自己眼中逃开那一剎,澄六牙心头失去卧底同伴的感慨,被另一种感情淹没了。
「你很伤心吗?」澄六牙单刀直入。
禾学序的肩抖了一下,可是眼神决然不变。
「他们因公殉职,是当卫警的最高殊荣,而且当务之急是瓦解『域联』,其它的慢一步……」
「不要扯开话题吧!」
澄六牙不耐烦的吼叫后,禾学序闭上了嘴,沉静的俊颜映入与天一色的眼眸。
他就知道会这样……
澄六牙就知道禾学序会强忍到最后一秒,他决不会在澄六牙这个比他小六年的下属面前哭出来,他宁可回家抱着枕头流泪也不在澄六牙面前闪泪光。澄六牙早就知道是这样,可是他非常不高兴……因为他知道明明是自己比枕头好,而且更重要的是……男性的机能告诉他,他亟欲拥抱现下眼如醇酒、毫无防备的禾学序……
「六牙!你想干什么!?」
禾学序的高叫似格斗的序幕,四条胳膊如蛇一样互相纠缠,完全看不出是谁在推拒谁,只知道最后结果是澄六牙成功扣住禾学序的腰背,毫无间隙地把他紧贴在自己胸前。
在自己被搂进宽壮的怀抱后,禾学序有半秒的呼吸困难,澄六牙这个紧紧的拥抱令他要命的紧张,全身僵硬、瞳孔扩张,他的身体完全不顾及他的上司尊严,在澄六牙怀中坦白地表现出不知所措和心如鹿撞。
「立即放开我!」还以为上司的命令还有用,可太天真了。
「你不是说现在只剩下我了吗?那你还忍什么?我都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了,你在我面前哭死了也只有你我知道,你怕什么!?」澄六牙把仍不放弃挣扎的禾学序锁得紧紧,五指死命抓着他的西装,「我明白你的!你不用在我面前戴起给其它人看的面具!我本来就不相信……我一开始就不相信你是冷血的!」
突然,话题转了急弯,禾学序冻结了所有动作。
「我初进卫警学园就听闻过你的事,大家都说你冷血无情,因为死去的家人而特别排斥乌托邦,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牺牲别人的一切去清除乌托邦人,如果当了你的下属,也定会被你利用至死。」
互相紧贴的胸部,密切地感受着对方急促的心跳。
「可是由你跟我说第一个卧底殉职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不是。」
见对方不再挣扎,澄六牙放松的手慢慢抚上禾学序的颈项,固定着他的头在自己肩上,轻轻一句一句的把说话吐进禾学序的耳窝。
「到现在,我还是很清楚的记得……你每一次那故作冷静的表情,但你可看得见自己眼中的内疚?简直明显得仿似夜里的营火……」
汉接防,你的同期学警,也同时投入卧底工作……上星期伏尸在对面的酒家中。
五天前,第二个殉职卧底……封徽。「域联」似乎小心了很多,你行事谨慎些。
已经是第三个了,名字是来尚恒……两天前……
然后这次的第四个,澄六牙见对方已经连看着他也不敢,甚至还……流泪了。
禾学序晶莹剔透似水晶的泪落在澄六牙的肩头上。禾学序迷惘得不得了,他真不知道……澄六牙这小伙子的肩是何时变得这么宽的,仿佛可以扛下整个世界那么宽;也不知道小伙子的身体何时变得如此暖和,犹如可以温暖全宇宙那么暖。
禾学序那不知不觉圈上了澄六牙脖子的手臂,也稳定了澄六牙的心。
「我就知道……一心要利用我们的人,不可能有那种温柔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报私仇而来,我就知道你是我从一开始就渴望的,充满人性的、公允的
模范桃源卫警。
「……禾学序,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因为你就是我要追赶的梦想。
渐渐,耳畔传来呜咽之声,澄六牙觉得那是全天下最悦耳的声音,让他足足陶醉了整个黄昏。
「这些都是卧底给我的资料,相信相片中的几个乌托邦商家跟『域联』有利益往来,但是否跟『域联』有固定联络,就有待调查。」禾学序说罢关掉实物投影器,数张澄六牙冒险得来的照片从屏幕上消失后,经过半秒的漆黑便有人开了灯。
「实在做得非常好,请派人调查那几个商家。」克童薄施称赞。
禾学序没什么反应,拉椅就坐之同时,冷淡地应一句:「是的。」
「克总警司,抱歉……」
「荣,有什么事吗?」
荣可攒紧了拳,目光在自己膝盖之上,肩头的颤抖,显得他中年壮硕的形象老态了很多。
「我觉得卧底计划不能再进行下去!」
随即,窃窃私语之声在会议室内四起,真正保持沉默的只有三人
荣可、克童和禾学序。
「为什么?」克童眸光闪烁。
「一年之内,我派遣进『域联』的两个卧底都已经殉职了!一年之内两个,这实在太
」
「六个。」
禾学序毫无预示地截断了荣可的说话,当众人的目光都集合在他身上,他却悠然地摘下最近工作时都会架上的银丝眼镜,用质料特别的眼镜布拭抹着,一派完全感觉不到别人注视的怡然自得。
「禾学序,你刚才说什么六个?」荣可全身毛管直竖。
「我也有四个卧底殉职了,加上你那两个,共六个才对。」
禾学序说得清楚明白,听得荣可耳窝出血。
「你的脑袋到底是怎样构造的!已经死了六个十六未满的少年学警,你竟然还若无其事!」
「有成绩不就够了?得到这次的照片和磁盘,证明卧底计划还有其价值,些许牺牲在所难免。」
「什么叫些许牺牲!?」
「抓住荣卫督。」
「!」
呆住了
包括本来抓狂中的荣可,本来静若湖水的禾学序,及其余与会者,大家都呆呆的看着发令的克童。
「荣,这次禾有功,你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他没错,还是你始终不肯用自己的脚走出去?」克童不含表情地道。
须臾,荣可嘴角扯起难看的冷笑,仿似看破什么似的不住轻轻点着头,但眼神中却充满不甘和控诉,像在说:「你们喜欢玩什么把戏便玩吧!我不管了!」
目送着荣可庞大的身影离开会议室,与会者为刚才两卫督差点开打一幕心悸之余,亦疑惑地看着似胜利者的禾学序,脸上令人不解地浮现若有所失的神色。
禾,你忍着他一下,他跟卧底有很深感情,这一点请你谅解。
禾学序不断回忆着克童刚才在荣可走后跟他说的话,说实在的……这番话比荣可骂他的更令他生气。
这番话就好象暗示着,禾学序完全不明白直属警官和卧底之间的深厚感情。
相反,听荣可的怒斥,令他更觉痛快一点,他甚至希望荣可没被阻止,真能够向他挥拳……他知道这是自己刻下的心理特质作祟,那种心理特质名为
内疚。
一年之内就死了六个卧底,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他本来就觉得有志成为卫警的卧底们,就算为桃源的公民牺牲了也理所当然,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当第一个殉职报告出现,他的心就穿了个洞。
「卫督。」
「情况怎样?」
「那边有两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尸首。」
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走近,看见了那张十四个小时前才跟自己汇报着的脸。
当禾学序开始后悔让别人的生命作为自己的赌注时,他已无力挽回一发不可收拾的不幸,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的卧底的尸首,一具一具陆续呈现眼前。
「如果没有派出卧底……」这险些令精神崩溃的一句,盘据在禾学序的脑海。
然而,无力挽回的一切又该如何挽回?
捏碎了酒杯,右手指缝间汨汨流出的不知是红酒还是鲜血,被热泪模糊了眼睛的禾学序已经分辨不出了。
澄六牙,你不可以离开我……
彻底的后悔,令他不再愿意看见生命在自己的失误中流逝,尤其……他一开始便格外在意的这个……犹如上天故意独遗下他的最后一个少年卧底
澄六牙。
由不想失去,直到不能失去……都是他。
在「美丽新世界」顶楼之内,灯光昏暗到令人窒息。
单手看着复制文件的禾学序,专注的表情在低迷的能见度中,特别容易俘虏澄六牙的目光。
「对了,上次你给我的资料,上级很欣赏,」禾学序看澄六牙一眼,「干得好。」
「嗯。」从咽喉中应了个音,澄六牙忙不迭垂下头,避开禾学序的目光。
不以为然的禾学序继续埋首手上的文件,澄六牙偷偷望一眼若无其事的他,心中不禁纳闷。
觉得尴尬的只有我吗?
澄六牙不着痕迹地抚上自己的胸口,由禾学序的气息闯入顶楼起,澄六牙的呼吸就变得不正常……脑袋不住的……忆起上回在同一个空间拥着对方的事,甚至胸口也有了对方还在怀中的幻觉……
糟了……
想起了那个情景,澄六牙的心跳又不受指挥了。他现在亟欲一根香烟,就是只叼在嘴边不点燃也可,然而他瞧见禾学序那没事人一样的脸,又扯不下脸来表现自己很在意、对那回事很生涩的样子。
这边澄六牙仿佛全身被什么嚙咬着,那边禾学序却对手中仅白纸黑字的文件投入到不能自己,一时忘了……连本来谨慎地藏在裤袋的右手也掏了出来翻文件。
「搞什么!?怎么你的手受伤了?」
澄六牙的反应快得让人以为他早已知道,只等禾学序把手掏出来。
这下才知「东窗事发」的禾学序,蹙上的剑眉流露了那「还是给你发现了」的不甘。
「紧张什么?我是卫警,受点伤有什么好诧异的。」禾学序一脸无奈。
「你是卫督耶!」澄六牙理直气壮地抄起禾学序的右手,放在眼底仔细视察着伤势,「你只需要坐在办公室吹冷气就好了!要受伤领勋的是我,你抢什么!?」
被对方隔着纱布的接触和说话摇撼了一下,摇得让禾学序心头种的那棵树也被摇落了几片叶。
「你自己小心就好了,少担心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禾学序竟然不抽回自己的手。
澄六牙闻言,抿抿唇,抬头正视着上司,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
「我就是担心你,我担心到都不知怎样才好了!」
说罢,连澄六牙也不敢相信自己说得出口的温柔,更何况……呆着的禾学序。
瞬间,对视的两人像被石化一样,一动不动,只剩下两双异色眼睛互相重叠着、浮动着的波光,暧昧不清、晦暗不明的气氛由如锁紧扣的目光蔓延……
奇迹一般的温馨,竟由这次碰头开始发生。
二
和平世界历564年
现在回想起,一年前就像是上天故意为了独遗下一个而杀掉其它人一样,派出的七个卧底,就只有澄六牙留下来,一直到现在……几近是奇迹一般的活下来,踏进第二年的卧底生活。
「六牙,想不想去新开张的迪斯科看看啊?」沙腾又一贯的衣着光鲜地出现。
「直哥今早说的那间吗?喏,平日待在这儿『城联』的人还不够多吗?去迪斯科也要挑自家的。」澄六牙把只剩半罐的啤酒一饮而尽。
「什么嘛!到自家的地方可以玩得疯狂点嘛。」
「你平常也
」
「喂?你怎么啦?」沙腾伸手在说到一半的澄六牙面前摆了摆,可是此刻的他却像透明了一样,完全得不到澄六牙的注意。
只见,澄六牙盯着电视屏幕的蓝瞳瞋圆着,可是他刻下的视野却缩窄到只剩萤光幕上的画面。
「……卫警立允哲虽殉职,但拯救人质行动依然失败,两男一女的人质伤重死亡,且三十一岁疑犯仍在逃,卫警有关部门呼吁市民……
他为什么要走到桃源?他还可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澄六牙正在途上,祈祷会碰上答案。
结果他碰上的,却是立允哲。
「你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澄六牙就告诉了他,闻言,立允哲睁大了眼。
「在知道为什么要来前,你就已经来到了。」
「嗯。」
「很羡慕啊……」
「你说什么?」
「有人告诉我,这世上有两种人很厉害,一种是很动迅速的人,一种是止不动的人,你的行动力比你脑袋的思想还要快,就是前者了,所以很厉害。」
「那你是哪一种?」
「我两种都不是……我在家乡时,犹豫了很久,又蠢蠢欲动了很久,才成功出发来这里啊!」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问得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花了两个月去考虑啊!」
立允哲朝澄六牙笑一个:
「我要
成为桃源最伟大的卫警!」
……
掀开沉甸甸的窗帷,澄六牙跟前的落地大玻璃窗外,是一片美如梦幻的霓红灯夜景。天然的黑夜该是寂静如死一般的,只有人造的夜幕才会如此星光灿烂又喧嚣繁荣,但那是靠一条电线来维持的璀璨,脆弱得不堪一击。对澄六牙来说,这更只是纯粹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