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没有完美的解释或安慰,他明明无法正视现在的澄六牙,他明明只消嗅到澄六牙的气味就会全身乏力……然而不知是哪来的欲望,他还是亟欲相他相见--就算是到约定的地点扑空、就算是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的丧礼、就算是--是什么也好,只要有机会看见他,他就会做。
也许这是内疚情绪作崇,他无法接受自己是如何彻底伤害了澄六牙--他唯一的卧底,他明知一个无法令卧底信任的上司会引发多大的危险,却依然当上了一个最坏的上司……他现在只希望见他一面,不求原谅的、纯粹的一面……
然后--五分钟过后,禾学序颀长的手臂往上伸,「啪」的一声俐落地开了灯。
刹那的光明令绿眸不习惯地闭上了一秒,然后下一秒--睁开的眼睛却呆着了。
浅红色的床单上,放了一个雪白得刺眼的一封信?
禾学序迫下及待去确认,紧急又小心翼翼,想立即读取信的内容,又怕会损毁了它。
终于成功拆开,难得地与本人不相衬的娟秀字体跃入眼中--
这是最后一次,下星期四--美好码头--软性。
然后再所一个字也没有。
但禾学序依然把信如像什么珍宝一样,用力揣在怀中,按下澎湃的心如刀割。
「六牙!你干嘛答应去接头嘛!」沙腾气得眼睛也红了。
「活腻了才会拒绝直哥吧?」澄六呀横沙腾一眼。
「你这样爽快答应才是活腻了!只要垂垂头,跟直哥比个『抱歉』的手势,他就会明白了嘛!你这是干什么的?!」沙腾搓拳擦掌,「不久前才被卫警抓到了一次,你到底知不知危险!」
「每个人也只加道自己危险,那『域联』怎么办?」
「哎!不是说以后也不管,只是等没那么紧张再去干啊!」
「那这段紧张的日子,我们吃什么呢?」
「……」
沙腾无话可说,蹙紧了眉,闹别扭一样背向着澄六牙坐。
「沙腾……」
「你跟星北哥都一样。」
「……什么?」
「你们都以为这样很帅是吗?虽然……你们真是挺帅的……可是!」沙腾的肩大力地抖着,倏地转过身来,「哎呀!算了啦!我知我是劝不动你的,不过……要小心!听到了没有?」
你要谨慎些。
相近的关心导致短暂的错觉,澄六牙的眼睛中又看见那道身影……
「嗯,我当然会喽。」
「如果……」
「什么?」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杀了那些狗杂种卫警来替你报仇!」
听罢,澄六牙友善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办法为这句说话感动,可是这话实在的动摇了他的心。
「好啊,是你说的。」
「其实……这只是万一啦,你……不会死的吧?」
「当然不会。」
澄六牙一边在俊美无俦的脸上绽放出童叟无欺的笑容,-边……撒着谎。
美好码头--
满心都是苦涩,如快要从杯缘溢出的水一般,尤其是此刻向着黑暗大海的澄六牙。
那天,分别在星北和立允哲的灵堂附近徘徊至像现在那么深的夜,当偶尔抬头看见没有众星拱月的漆黑天空时,他的意志无由地粉碎了。
「干不……下去了……」
仿佛似申明什么一样,他在墨黑的天际下沉吟着。那一刻,他清楚感到自己的心脏少了些什么,那是导致他无法再为伟大的公义去出卖身边的人,又同样狠不下心背叛当天跟立允哲共同定下的目标的东西,所以这个卧底……他干不下去。
同时,他知道必定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而当琉亨直提出要他今天来接收这批软性毒品时,他就想到了,所以他答应,而且旋即留下了讯息给禾学序。
他自问已没能力再去苦恋桃源,也更没法切换灵魂上真心投入「域联」,故至少……他希望以卫警的身份死去。
这批软性毒品,无论如何也要交到卫警手上,这是作为卫警的澄六牙对立允哲的一个交侍,是对他的热血的回应。除此,澄六牙更决定,这夜卫警的子弹也是无论如何都要穿过他的身体……如同穿过星北的身体,这就是对星北的补偿。
而且……可以回复桃源卫警这个真正又单纯的身份,死也不惜。
不过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作好了决定后,澄六牙总是偶然会想起禾学序。
那个人……正准备着领功吧!
澄六牙拧一拧眉,无所谓地啐一口,反正他是要死,亦只想要回自己的身份,这个功给谁揽了也没关系,但当然……在他心底深处,认为这个人最好是禾学序--是这个令他极端失望,却偏偏到最后一刻也能摇憾着他灵魂的人。
就算是……报答那些几可乱真的关心。
似乎想通了什么,又似乎在回避些什么之下,澄六牙捻熄了香烟。
嘈杂的引擎声传来。
「直哥的人吗?」
循声看去,在船头上站了一个衣着随便的男人,他问罢瞄一瞄澄六牙,就跳了下船。
「直哥的人吗?」他再问一次。
「是。」
「怎会只有你一个?」
「一个不足够吗?」
那些毒品又不会有多重。
「那……」男人脸露难色,却还是说下去:「那钱我是带来了,货在哪?」
看着男人一副急着货银两讫的样子,澄六牙的心感应到不寻常的跳快了一拍。
「说什么?不是该你带货来吗?」
「小子!」男人低骂了一句,「玩什么!今天我是来取你们的……这个!」
时钟的齿轮仿佛在此刻停顿了,血液冻结的澄六牙随即倒抽一口凉气,因为男人说罢比了一个行内手势--军火!
他是来取军火的!
「小子!」男人的表情扭曲到异常挣拧,「我已付了两成订金,别想在这给我要花样!」
海风不断窜过澄六牙抖颤的两腿间。
滴、滴、滴……
澄六牙凝望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左手,呼吸因为气管紧张收缩而变得急速,在琢磨着自己的呼吸之间,他心里狠狠地想着一个人名--琉亨直!
半个小时之前,他还珍重着「域联」,觉得无力再出卖这个差不多跟他共存了两年的组织,然而……这样一个组织的龙头,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面不改容地出卖了他!虽然澄六牙不知目的何在,但可以肯定的是琉亨直没有把他的生命看上半眼!
真的不能让这种人逍遥法外!
那种熟悉的炽烈又在心中燃烧,也许……当天跟立允哲肩并肩立下的重誓,早就植根,不能拔除。
「臭小子!」
枪口在六、七步以外的男人手上,澄六牙却仿佛感觉到被枪口抵住额头的那股冷。
「敢跟我耍花样!」
逃跑的体力没有,连震惊的时间也没有,澄六牙以为下-秒就会看见残酷的枪火迫入眼中!
……但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黑影。
对方流出的鲜血很烫,可是体温却在不住下降……快要像六、七步以外那个男人的尸体那么冷。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来?你为什么不把全桃源的卫警召来?!」
澄六牙紧紧搂着禾学序单薄的肩,更于事无补地捂着他左肩的枪伤,企图制止血液的流失。
「我还以为……我会来不及开枪。」禾学序倚任澄六牙充斥着血腥味的怀抱里,边以淡薄的目光望向天际,边回忆着刚才千钧-发之下向男人开的一枪,老实说他不太相信一颗子弹就能击毙了男人,反而他更感恩左肩内的子弹连澄六牙的一根头发也没碰到。
「我问你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来?!你没看到我在饭店房内留给你的信吗?!」
澄六牙为对方回避他的问题而气愤不已,更为自己整个计划乱了套而气愤不已,还为对方的血丝毫未止而气愤不已!
「……因为失去联络超过两星期,你早被判为变节……克童已取消了卧底计划,不会再有人听我的情报。」禾学序平淡如水的声线,衬着他没有看着澄六牙的眼睛,让心底的情愫欲盖弥彰。
搂抱着的手臂变得僵硬,澄六牙整个人震惊得凝定了。
卧底计划早已取消?那……不是已经证明了他的失败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僵化的灵魂,开始发抖,科颤的心……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藏在三尺冰层下的温暖。
「小混蛋……」禾学序包含了银河系所有星光的眼瞳闪烁着,「幸好没有其他卫警在场……难道你说的最后一次就是这个意思吗?想像星北那样死在卫警枪下?以后……不许做这么危险的事。」
又是那种命令口气的叮嘱,这次……也不过是「几可乱真」罢了吗?
澄六牙住深夜转为幽沉的蓝眼睛中,锁不住那沉重的泪水,就这样……往禾学序的脸上滴。
遇上了立允哲,简直像上天安排的一样,寡言的澄六牙竟然跟他聊起来。
「什么?你是因为憎恨自己的故乡才离开了那儿?」立允哲似有什么惊人发现的。
「可以这么说。」
然后,立允哲侧头想了一想:
「那你会不会只是为了报复故乡才故意来桃源这里?」
「……我不知道。」
澄六牙仿佛不想谈下去的望向另一边,半晌,背后传来对方的声音:
「……六牙,你像极伊基素!」
忍不住回过头来,澄六牙问了一句:
「那是什么?」
「是一种只对人有毒性的药,毫无掩饰的、是为毒害人而制的药,一种因过份纯粹而变得多余的药!」
因为不相信呆呆的立允哲会说这样损人的话,澄六牙雕琢了数秒,血气才上涌: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再做伊基素吧!」
「我根本没承认过自己是……」
「伊基素纯粹为毒存在,所以最后才变得让人如此寂寞。不然你自己想想看,在这段你光恨着自己故乡的日子,是不是都孤独一人?」
立允哲烁烁闪箸光的眼盯着前方的人看。
--是。
于是,从那天起,澄六牙下定决心……要爱桃源这个他将要待下去的地方,因为只有爱能让他有立允哲这种同伴。
恨是一件寂寞的事……这件简单的事原来澄六牙早已知道,可是却依然没学乖地重蹈覆辙。
摸着怀中人冰冷的唇瓣……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恨过这个为他挡了一枪的人。
抱怨自己太孤单吗?
「嘿。」
澄六牙不禁对自己之前的想法冷笑出口。他低头看看很可能不能再跟他并肩的人。
「我到底……以为自己是为什么会变成孤单一个的--?!」
把脸埋在对方的锁骨上,微弱地呜咽着。
他寂寞--
他恨故乡,恨不珍重立允哲的桃源,恨冷酷如冰的禾学序,恨出卖朋友的自己--
恨是一件寂寞的事,连这么简单的事……他都不知道。
三
和平世界历565年--
虽然已踏进新的一年,然而在这一月初的时间,「去年」的感觉还是很强,尤其才两个月前发生的那宗轰动的码头枪击案,至今仍是城中热话。案中因枪杀贩军火集团一重要干事而受伤的卫督,因这次的功劳及综合了过往的功勋而获得「副总警司」这职衔的回报,痊愈后将立即就任。
这宗案件如谜一样,其中一个疑问就是贩军火集团的主要干事,为何会只身出现在码头,而在现场并未发现任何军火,还有立了大功的卫督又何以会只身走到码头,更可疑的是有未经证实的传闻……说现场有非属于案中二人的血迹。
种种谜团,恐怕只有在「域联」中才有真正的答案。
事实上在那枪声之后大概一个小时,「域联」的人来「营救」澄六牙,并因以为是被澄六牙所伤的而把当时昏迷的禾学序留下了,而再一个小时之后到码头工作的工人就发现并报警。
至于那突然变了质的「毒品」交易,琉亨直事后只字不提,可是枪伤了卫警这事,却好像令澄六牙更获得琉亨直的信任。
「真糟糕!新闻说你伤了的那个卫警快出院了!」沙腾拿着报纸在发飙。
澄六牙留心听着,然后把脸别到一个没人看见的方向,粉红色的嘴唇偷偷印上稍纵即逝的微笑。
禾学序,快点好起来……我只剩下你了……
澄六牙摸着口袋中一帧跟立允哲的合照,悄悄划开无奈中带点了然的苦笑。
鲜见吹着轻快拍子口哨的澄六牙,正站住全身镜前检视着自己的仪容,发型梳好了又拨乱再梳,衬衫多扣了颗钮又松开了一颗。跟他同屋共住的沙腾揉着惺忪睡眼经过看见,啧啧称奇地溜到他身后,绕了他几圈并上下打量着。
「耶耶!我们平日三天不洗脸冲澡也会迷死女人的澄六牙,今天怎么注意打扮起来哩!」沙腾歪嘴一笑,凑近他耳畔,「把到可爱的小妞?」
澄六牙白了对方一眼,就边把两边袖口上卷两折,边悠然地道:
「没有,我还是在单恋。」
「单恋?你也会有单恋的报应吗?」
「嗯,不过嘛……」终于满意自己的外表似的,澄六牙最后架上蓝色的墨镜,回首向沙腾报以傲慢的一笑,「他早晚都是我的了。」
被沙腾兴奋的口哨音簇拥着出门的澄六牙,走在喧闹的大街上,被墨镜挡着的天蓝眼瞳因高涨的情绪而左顾右盼,让每个途人也脸红心跳的以为自己被他看上了一眼。然而每位自作多情的途人均不知道,萤亮的蓝眼睛愿意看见的人,早已在「美丽新世界」中的老地方眺望着这烦嚣都市。
临窗而立的禾学序,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让肺部充满着清凉的感觉,但料峭的春风又免不了让伤口有点刺痛。
「不冷吗?」
附有体温的皮革外衣突然披到肩上,左肩的刺痛被温暖了,禾学序自然反应的想回头一看,却科不到来者靠得那么近,故眼角一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冰凉柔软的嘴唇,刹那间触电般的麻痹促使禾学序的脸颊轻微发烫,有点紊乱的思绪让他忽略了身后陶醉地看着这一切的目光。
「谢谢,我不太冷。」睽违数月,素白如昔的双手想推开肩上的皮革外衣,澄六牙见状快了一步把大手覆在小手上:
「没关系,你就披着。你才刚伤愈,不可再加病了。」
「……说归说,六牙你可否站开一点,我连转个身都不行,很难看着你说话。」
「喂,当了副总警司也别立即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嘛。」
澄六牙调侃着对方并扳过对方的肩,如他所愿地向着他而说话,不过距离没拉远半分。
「当不当副总警司我也会如是工作,从来没有摆出一副不同的嘴脸。」禾学序冷下俊脸,澄六牙只是更欣赏,甚至摘下墨镜的盯着。
蓦然「扮装蛉蛭」的旋律奏起,澄六牙迫不得已地退开了一步,腾出空间抽起手接电话了。
「喂?」
「六牙!约会中吗?」
竟然是沙腾的声音。
「明知还来打扰?我要挂了!」
「我独个儿在家越想越心痒嘛,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让你栽进去啊?这样吧,我自己带女伴,跟你们一起来个双组约会好吗?」
「神经病!」
这一句澄六牙没让沙腾听见,因为他已经挂线了。
他才不让其他人看光了眼前这张只属于他的脸。
「什么人?」禾学序清扬的嗓音问。
「社团的小喽罗。」
「嗯。对了,刚才的电话铃声……」
「古典乐『扮装蛉蛭』。」澄六牙摇一摇手中的电话,「你也知道?」
「在社团中用这种高尚的铃声,不会太惹人注目了吗?」
「你太敏感了吧。况且……没有另外一曲更适合找。」澄六牙清澈的目光往禾学序看,「你知道蛉蛭的特性吗?」
禾学序拉一拉肩上的皮革,不含表情地道:
「混入蚂蚁群的卧底,对不对?」
「对,当卧底的那一个还总会分得更多的食物。」
「就像我当天对你的利诱,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禾学序冷漠地望澄六牙一眼,然后往前走了两步,故意背向着他。
「你又敏感了。我只是想说,虽然当卧底的一个可以得到奖赏,但蛉蛭从来不会因食物而当卧底,它们……只因奉所爱的蛉蛭女王之命,才会去犯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