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很偏僻的一处听到说笑声,岚音转头望去,苍幻、盈山还有一个黑衣男子正坐在一起,像是刚说完什么好笑事,几人正在笑着。他几乎没在苍幻脸上看到那么开怀与真心的笑容,被那种轻松深深地刺痛了眼睛。
盈山先看到他,愣了一下,苍幻与剩下那人转过头来,看到他,脸色微微一僵。
盈山摇着扇子悠闲开口道:“还真是巧啊。这么偏的地方都能遇上你。”然后用明显不只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补了一句,“真是流年不利。”
岚音冷着脸走过来:“不是巧,我是来找他的。”手指向苍幻,低眼看他:“你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做完,怎么就跑出来了。”不待几人反应过来,拉起苍幻便走。
“等等。”绛衣一晃拦在他们面前,“我与我朋友在这聊天,你凭什么把人带走?”
景来也走过来,狐疑地打量两人:“苍幻,你没事吧?”
苍幻也曾听说过天界十六公子和十七公子关系不好的传闻,却没想到一见面就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不想两人因此闹到不可收拾,叹口气道:“算了,盈山。”转头,“我跟你走便是。”
岚音眼中闪过胜利者的得意,冷哼一声拉着苍幻离开,景来在身后叫他,苍幻回头冲他笑着摇摇头。盈山大声道:“苍幻,他要是欺负你,你便来找我!”
没走多远,岚音冷冷一笑:“不错嘛,有这么多人要为你出头。”
苍幻没有接口,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回宫。”
“我有答应过你什么事吗。”
岚音一愣,迅速找到了一个理由:“你上次教我写的字还没练完。”
苍幻想起第一次在书房时的旖旎风光,脸上一红,然而几乎在同时又想起那一晚他对自己所做的事,身子一紧,步速慢了下来。岚音感觉到了,一拽他,不耐烦道:“快点。”
苍幻停下:“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岚音看着他,绝美的脸上满是玩弄的笑意:“刚答应跟我走,现在就反悔,怎么,怕了?”
苍幻摇头:“你不用对我用激将法。”
岚音笑了,语气极为深沉:“凭你这点修为,我可以让你乖乖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让你跟我走,你还想怎样。”
苍幻心知他说的是事实,心里叹口气:“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岚音眼中冷光一闪,碧蓝的瞳仁居然带了笑意:“怎样会放过你?跟我来了你便知道。”苍幻终是无奈,不知前面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只好走下去。
进了天鸿宫,岚音不管下人们暗藏惊讶的目光,拉着他直奔后花园的莲池旁。池中莲花开满,一望无际,满眼亭亭玉立。
“你不是擅长字画吗?”岚音抱胸一笑,“每枝莲花画够九千九百九十九张图,工笔或写意都可,每张均不能相同。”他挥袖一指那看不见尽头的巨大莲池,“画尽这池中每一枝花,我便放你离去。”
苍幻沉默,岚音从袖中拿出个黄色东西,屈指一弹,那东西飞舞到空中,忽然化成一个巨大的、闪着金光的碗状物,旋转着倒扣下来,覆住了整个天鸿宫,随即褪去了金光,消失不见。
“从今天起,你便无法离开天鸿宫一步。等你画尽莲花,我自会放你出去。”胜券在握地笑。
从那以后,便是日日夜夜地作画。一张一张,散落满地。一枝枝清冷的莲花开在纸上,层层叠叠相互遮挡,诅咒一般铺尽整个世界。岚音应该施了法,池中的莲花从此没有凋谢过,怒放的花瓣像是咧开的嘴,嘲笑他的渺小与无能。
人日渐消瘦下去。景来与盈山来看他,进门都不方便,即使见到了他,也是什么都问不出。
“苍幻,岚音到底对你怎样了?”景来急道,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好不担心。
“没什么。”苍幻笑笑,反倒安慰他,“别担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说。”
“我去找他!”盈山猛地站起。苍幻拦住他:“他不在,再说你找他也没用。不用担心我,真的,我没事。”
于是放慢了作画速度,注意休息,以免他们为自己担心,气色渐渐好转一些。
“你为了他们,倒是挺费心思的。”面对岚音的冷冷嘲讽,苍幻只是抿嘴不语。
13(已修)
不知画了几年,几十年,抑或是几百年,单调的日子总让人忘记了时间。一日,苍幻正在低头作画,忽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熟悉的声音却带着陌生的温柔:“苍幻,休息一下吧。”
看到肩头那人垂落的深蓝色发丝,苍幻放下笔,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身推开他,冷道:“你是何人,胆敢冒充天鸿宫主!”
岚音闭目靠在柱子上,温柔的表情一点点冷却破碎,终于睁眼,彻骨如万年寒冰:“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苍幻心一沉,看着逼近的蓝色身影,却无力反抗。噩梦一般的折磨,每次醒来都是一个人躺在床上,身心俱疲,伤痕累累,面上却依然平静如水,古井般死寂,几欲麻木。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很久。景来看着他眉宇间沉重如夜的悲伤,终于忍不住,哀求道:“苍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一直住在这里?你告诉我好不好?”
“景来。”苍幻平静笑道,“你若担心,帮我一个忙可好?”
他轻声说了些什么,景来一惊:“你要这个干什么?”
苍幻握住他的手诚恳道:“如今,只有这个能帮我了。你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景来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方道:“好,我帮你。”
后来,当岚音又一次抱住苍幻时,一惊放手:“你怎么了,怎么身体这样冷?”
苍幻微微一笑:“我中了毒。”
“胡说,神仙怎么会中毒?”岚音脱口而出,忽然怔住,退后几步,颤声道,“难道,是‘若水’?”
若水,中毒者身体冰冷,无任何情绪波动便不致命,否则毒发,可被冻成冰雕状,尸体千年不毁。不可与人欢好,否则毒素传播。无解药,乃天界禁药。
“你……为了躲避我,”岚音面如死灰,“竟甘愿身中‘若水’之毒?”苍幻苦苦一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是谁帮你弄到的?是不是景来?”岚音惨白着脸咬牙问道。苍幻的语气很平稳:“没有他,我也能弄到。而且,如果你伤害他,我也活不成。”这是稳稳的筹码,知道自己活着,被他折磨,才是他最大的乐趣,他绝对不希望自己死去。
岚音仰天长笑,笑声凄厉:“很好——很好!”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竟然那么落寞。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景来悄悄来找他,眉梢居然带了忧郁。他犹豫地开口道:“苍幻,我都知道了。”
苍幻身子一抖,强作平静:“是么。”
景来四下看了一眼,忍住千言万语,探头过来小声道:“困住你的咒符,在明天正午时东南角会有一丝缝隙变的很弱,你若想逃出,就看那时了。”
“逃?”苍幻对于这个字眼仿佛很陌生了,茫然问道,“逃出后,去哪呢?”
“不管去哪,总得先离开这里再说。”景来急道,“这个机会百年才有一次,我费尽心思才打听来的。”
苍幻仿佛回过神来,脸上弥漫起久违的笑意:“谢谢你,景来。”
“客气什么。”景来苦涩地笑笑,“明天正午我在外面等你,要小心。”
“好。”
那一个好字,便造成了日后这一切。跟着他一路到了转生井,却被捉住,岚音盛怒之下将景来扔进井里,根本来不及阻止,苍幻扑到井边,听见景来越来越遥远的嘶声呼喊:“苍幻——等我!”
被岚音和盈山死死按住,苍幻挣脱不开,终于颓然坐下,然而悲恸之下“若水”发作,浑身冰冷彻骨,寒意像潮水般一阵阵涌上,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的记忆,便是盈山与岚音争吵着什么。
再次醒来,看到盈山关切的脸:“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
“这是在哪?”苍幻抬头四望,盈山连忙按住他:“你别乱动,没人知道这里,岚音找不着这。”
苍幻重新躺下,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对了,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
盈山笑得很轻松:“没什么,我跟岚音打了一架,顺便把他臭骂了一顿,特给你出气。”他得意洋洋,“他没想到我还带了人过去,我跟他打架缠住他,护住你元神让我的人带你离开。怎么样,感谢我吧?”
苍幻的目光直直盯着上方,轻轻动了动嘴皮:“谢谢。”
千年的纠缠,终于结束了。然而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大块,梦醒一般的怅然若失。岚音的身影,声音,极少露出的笑容,碧蓝寒意的眼眸,深蓝如缎的长发,全都深深地烙进了记忆里,甚至连“若水”也是为他而中。
闭上眼,景来遥远的呼唤响彻脑海,他被推下时,自己恨不得亲手杀了岚音。最后的绝望淹没回忆。
原来恨极是因为爱极,早在那么多年前,后花园中第一眼见到他的背影,便已不能忘记。也爱过,也恨过,倒头来,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多么卑微的角色。
一滴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流下,万念俱灰,苍幻沙哑着开口:“盈山,我是不是很傻。”
盈山刚拿起桌上的册子,闻言转头:“啊?”猛然变色,疾扑过来,“你做什么!!!”
苍幻震碎了自己的元神,鲜血自嘴角流下。盈山匆忙给他度去仙气,他断断续续笑道:“如果……你能遇到……景来,跟他说……对不起。”
魂飞魄散后,便连转世为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盈山大叫道:“要说你自己跟他说,你给我好好地活下去!”抱着苍幻匆匆出门,全速往极西之地赶去。
他交友遍天下,曾得知极西之地有名仙人,医术高超,比天界太医还要厉害。如今这震碎元神的事,太医无能为力,连阎王也管不了,只有去找他。
传去自己的修为以保住苍幻最后一点魂魄,盈山找到仙人,急得满头是汗,扑通一声跪下:“请您救他!”
14(已修)
终于保住了苍幻性命,至此松了口气。再来时,苍幻已能坐起,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盈山,谢谢你。”
盈山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瘫坐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我的祖宗啊,你可真能折腾。”
苍幻抱歉地笑笑:“你也很经得起折腾啊。”
盈山挠挠头:“总算没事了。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个,你用了禁药,父皇很生气。我好说歹说,才把惩罚改为贬到凡间思过一百年。不过你放心,仙籍会一直为你保留,到了凡间也是仙人。”
苍幻感激地笑,由于底气不足,口气软软的:“盈山……谢谢你。”盈山破天荒有些忸怩:“啊……没什么的,不都谢过了么。你好好养伤吧。”
告别了仙人,到山中小屋住下。盈山还特地在周围画了符咒保他平安。经此一事,身上的“若水”之毒竟然也解了,只是这之后心境愈发清彻无波,即使未解倒也无所谓了。
后来,得知原来那日自己被盈山带走,岚音回去后开始酗酒,天天一副潦倒模样。
再后来,慢慢清醒了,却总是望着园中莲池发呆。
再后来,盈山就不怎么提他了。
“你在想什么?”说话声将苍幻从回忆中拉出来,看到眼前人是程溪临,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没什么,一些旧事罢了。”
在这里已呆了近月,还不见程溪临口中的“那个人”,苍幻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非要等,为自己找借口说反正也习惯了住在这里。
“你们神仙都这么闲吗?”程溪临问道。
“忙的都是些重要人物。”盈山笑道,“像我们这种小神仙,什么事也干不好,只能四处溜达。”
“怎么又看见你们了?”门口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几人转头,看着火红的头发飘进来,俱是讶异:“泽湘?”
泽湘径直走到程溪临面前,看看众人,问道:“溪临,你跟他们都认识?”
程溪临点点头。
剩下的三人呆住。他们所以为他口中的“她”,居然是南海龙王三太子泽湘,岚音与盈山的朋友,曾与苍幻见过几次。
盈山的檀香描金扇掉到了地上,他却无暇去捡,平时的风度荡然无存,很不雅地长大嘴巴一脸不可思议:“你,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泽湘居然露出了羞涩的表情,让几个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玉帝寿筵结束后,泽湘醉酒回家,一个不慎从天上掉了下来,正巧跌进了一条河里。而岸边,就是当时刚刚死去了大师兄,牵着火麒麟茫然出神而不知该向何处去的程溪临。
程溪临被从天而降的红光吓了一跳,依稀看到那是个人影。火麒麟莫名地开始兴奋。尽管不太会游泳,他还是咬咬牙,跳进了河里去救人。
就在他跳下去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他周围似有了一层薄薄的空气膜,不仅可以呼吸,还让他可以如同在岸上一样走路跑步。他一边惊讶于这个现象,一边向着那人掉下的地方跑去,把人带上了岸。
龙太子掉到水里当然不会出什么事,只不过泽湘醉的太厉害了,一直呼呼大睡,火麒麟时不时用脑袋顶一下他那颗同样火红的脑袋,后者依然翻个身继续会周公。
程溪临无奈,找了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左右无事,便留下来照顾他。刚刚失去最后一个家人的他,把以前照顾大师兄的一腔细心与耐心都悉数转移到昏睡的陌生人身上,梳洗,擦拭,做的无微不至。
泽湘足足睡了四天才醒来,一睁眼,便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了站在窗边出神的程溪临。一身黑衣,目光忧郁,侧脸干净的线条,挺拔的身形,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他揉揉眼,惊动了窗前人,程溪临转头一笑:“你醒了?”
他的皮肤是浅浅的古铜色,一笑之下更显牙齿洁白,泽湘像是看傻了眼,呆呆地点点头。
想到自己的“永世孤鸾之命”,想到前几天的“桃花运”,三太子立刻认定,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命里注定的陪伴。
于是便留在了他身边。也很好奇怎么岚音的火麒麟成了他的。以前岚音去他那串门,有时会带上它,是配了宝物驭水珠,才可随主人进到龙宫里。程溪临只是简单地解释捉到之后才知道有主,后来主人便送给他了,亦没提苍幻与盈山。
泽湘知他心有郁结,留在凡间拉他游山玩水,逛遍天下,指点山河,细致周到之处,比起当初程溪临照顾他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溪临慢慢也习惯了他在身边,偶尔客栈只剩一间屋,见泽湘主动抱着被褥睡在地上,心中不忍,叫他上来,散着一头红发的人月光下喜滋滋地爬上床,不由分说靠在他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