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人——雅仲

戮人－－01

一栋宏伟的公馆，伫立于深绿、整齐划一的树篱内，打开攀附白色蔓藤蔷薇的铁线莲拱门，脚下踏的是由角岩铺列而成的蜜黄石路，石路两旁则直挺着深色树干与大片翠绿的草坪。

大门直目而去，石路延伸到公馆前铺成圆环状，环状中央是座雕刻得几可乱真的石像喷水池，而由公馆外观，不难看出有多得数不清的独立空间，及稀落攀藤于落地窗前墙面的蔓藤蔷薇。

于公馆右下角另有间厚玻璃材质的温室，温室前则架设着白色遮阳伞，及漆得灰白的铜器桌椅。

这里即为洛普兰德家族的公馆──

此时，被冠名『制偶师名门』之一的洛普兰德家族继承人──聿．洛普兰德，正躺在纯白花棉布的四柱大床上休憩着，状似十分疲惫。

晨曦从窗外露台渗透进来，影子分裂成一格格投射在红毯，宜人的气温正是好眠的时刻。

叩叩、叩叩

迟疑的第二次声响停止，位于长廊上一名束着马尾、全身穿着素黑西装的银丝男子，犹豫着该不该进门打扰里头的人。

「少爷，在不在？」

「…少爷？」瑾不闻有人应声，只得轻启木扉，探头便看到仍躺在被窝内的男孩。

男孩有着白皙、精致的五官，以往服贴的黑发此刻显得有些蓬乱，却无损男孩尊贵的气息。

「少爷，该醒了。」瑾屈身，于聿．洛普兰德耳际轻唤，一向浅眠的聿，很快的便睁开那惺忪迷蒙的深蓝色双瞳，目视着瑾。

「…瑾？」聿单手抚上瑾的面颊，氤氲的双眼透露着寂寥。

「瑾、瑾…」聿直身圈住瑾的颈项，微颤的纤细双手紧抓着瑾的后衣领。

「…」瑾默然的维持着屈身的姿态不动。

又把他当成他了吗…洛普兰德家族早逝的长子──英瑾．洛普兰德。

英瑾．洛普兰德，大少爷约莫一轮，是少爷生存于严苛的洛普兰德家族中，唯一能够敞心谈话的亲人，更是原先要继承『制偶师』一职的男人…却于一次坠机事故中，不幸身亡。

而他就是因此而诞生的──

代码：ＭｉｘˉＬˉ２７

别号：瑾

属性：混合机型（Ｍｉｘ）

他是少爷于意志崩毁前，制作完成的存在，同张英瑾．洛普兰德的面孔、相似的身影，无一处不是打造着英瑾．洛普兰德身亡前的模样。

但即便他多么努力的想要扮演好他，少爷却从不再看他，是的，只有在他睁开眼帘的那一刹那，才看见的，仅有一次的，少爷的笑容。

「主子…」瑾低语，主子在偶然间寻求慰藉时，是他仅存的尊严。

同样声调的声音入耳，但生疏的叫唤声，令聿骤然惊醒，环绕瑾的双臂快速抽离，而后将脸撇开，令人看不清此刻他的神情。

但瑾明白，主子此刻一定在苛责着自己，并悔恨方才竟忘情的失态。

「我不是说过，不允许你进来我房间的吗？」聿骤冷的声调，与刚刚大相迳庭。

「少爷，抱歉，因为我不见您醒来…」

「没有藉口！」聿不等瑾解释完，大声驳斥。

「…是，我很抱歉。」瑾起先愣了下，而后如同以往的承担自己主子所有的情绪，瑾微屈身鞠躬，并从房内退出，他明白，少爷并不喜欢看见他。

虽说少爷致力于将他塑造成为当年英瑾．洛普兰德死去前的模样，但少爷自己也相当清楚，他只是同样拥有张英瑾．洛普兰德脸孔的另一个人…不具有任何意义。

他的存在，彷佛是一个谎言…一个由谎言堆砌出来的影像而已，一个在少爷过度思念对方时，能够看得见、并摸得着的存在…──英瑾．洛普兰德，少爷唯一在乎的人…

瑾离房并阖上红桧门扉，离去前见主人仍坐在床上，头仍执意撇向一旁，并低首的模样，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够促使自己完全的成为他…

「哟，瑾，又被主子训斥啦？」一名发色黑白相间，且拥有一双诡谲赤瞳的少年走过来，一手插入松垮卡其色裤的口袋，一手呈九十度的与瑾招手。

「安…」瑾苦笑得看向来人，无奈他的挖苦。

「真是的，主子就是太容易动怒了，早就叫阿帕劝他多喝点牛奶才对啊？」安．卡特觑向阖上的门，嘴角揶揄的笑，不在乎是否会被自己的主子听到。

「安…你怎能用如此无礼的口气说主子的不是？」瑾义正严词的修正安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后者却仅只耸耸肩。

「好、好…你就不能放轻松点吗？」安的神情此刻显得无可奈何。

「诺尔在想你一定又捱主子骂了，所以请阿帕特别准备了些糕饼给你，待会来后花园找我们吧。」安拍了拍瑾的肩头，而后离去。

「记得，一定要来找我们哦，主子不会这么早起啦，让自己休息一下吧。」安旋身摆手。

瑾怔愣了一下，而后备感欣慰的笑了，期许有一天…有一天也能够像他们给予自己慰藉般的，给予主子恢复精神的能力。

于公馆后方的花园，虽比前院来得朴素许多，但仍旧种满了许多矮种玫瑰，及有着茅草屋顶的古井，铁线莲盘旋于木梁上，还有鸟巢驻扎在此，是洛普兰德家族的灵偶们平时来休憩的地方。

灰白高雅的铜器桌椅，被摆放在由石板铺陈的几何图形内，其馀三名灵偶早已等候多时。

瑾信步走来，脸上挂着平日和煦的笑容。

「等你一段时候了，还以为这次又被你拒绝了呢。」一名直立的男人，束着一搓淡褐微卷的小马尾于后脑勺，仪态从容大方的提拿着外型圆形矮胖，白底淡紫碎花、金边装饰的陶瓷茶壶，替瑾倒了杯六分满的阿萨姆红茶。

「喝点茶，提提神吧。」诺尔．雅顿温润的琥珀色泽双瞳，无时无刻不释放着令人备感平和的温暖。

「我放心不下让主子一个人独处。」瑾润了润口，失笑道出先前之所以拒绝邀约的原因。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主子都已经１２岁了，该适时让他学着独立，而不是凡事都劳烦着你。」安．卡特翘着二郎腿，品茶的姿态出乎意料的从容优雅。

「…这样才好。」瑾苦笑，再啜饮了口茶，明明是如此香浓温热的阿萨姆，在他入口，却是那么苦涩。

「如果少爷不再依赖我，那即意味我毫无存在的理由。」即便现在他也无法定夺，自己能否拥有价值存在着。

「…」现场一片寂静，他们虽明白对方的思绪转折，却始终无法启口诉说些什么。

「哎哟，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主子的心情耶！」安突兀的趴伏在桌面上，用手臂撑着下颚，扒着头脑怒的说。

「如果他真的那么不想看见你的话，又为什么要你每日都背咏一次誓约？好像怕你随时会跑掉似的，我说的对吗？」

「…」瑾垂下眼帘，抚着触感温润的壁薄瓷杯缄默。

「主子他…没有办法承受。」

「承受？承受什么？」安不明所以的拧眉看向诺尔。

「承受洛普兰德家族的长子──英瑾．洛普兰德，已身亡的讯息。」诺尔的眼帘略为垂下，不让其他人看出他的感伤。

「什、什么？我以为主子已理当接受了的。」

「你也应该要熟悉现任主子的脾性了，在英瑾．洛普兰德的尸体被找到以前，主子是绝不可能面对现实的。」诺尔倒着茶，状似平静的阐述主子的心绪。

「英瑾．洛普兰德对主子来说，是无可取代的，但主子却执意制作出了瑾，可见他的悲伤，比起我们失去一名主子的悲伤，过之而犹不及。」

「是吗？…」安抚着下颚，诺尔与帕丁是在英瑾．洛普兰德仍在时便已诞生出来的，而他，虽同样也是由英瑾．洛普兰德亲手制作出来的灵偶，却还来不及见他一面，他便已让天神召唤去了，所以他未能明白诺尔的丧主情怀，也没有办法站在现任主子──聿．洛普兰德的立场上，看待挚爱的兄长已身亡的事实，因为，身为灵偶，是没有所谓家人可言的…

「可事后明显的，主子后悔了。他花费所有心力制作出的赝品，依旧无法承载哥哥已抛弃自己，而离开人世的寂寞。」

「…但却又无法亲手销毁他，一张拥有与英瑾．洛普兰德同张面孔的灵偶──」就在眼前的人，是个多么真实的存在…当瑾被制作出来时，即便他们，都误以为主子死而复活了…聿．洛普兰德的心情，应该更为突显吧，突显着悲哀。

诺尔抚上瑾的面容，眸底丧主的哀伤，显而易见。

这名才仅１２岁的男孩，竟能完全拟造出英瑾主子生前的神采…

「…」安不由得静默下来。

「主子一定是想从瑾的契言中，得到两年多前，英瑾主子对他的允诺。」永远的守护、永久的陪伴。

「诺尔，你…」诺尔失温的发言，令安不安。为什么从方才开始，诺尔便变得像主子的代言人一样，似乎完全渗透了主子的心情。

「所以瑾，请别再忧虑。我们是没有任何气力去反抗主子的。」只要一开始不抱任何希冀，也就无畏忧虑的存在。

「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令人没力的话来？诺尔。」安紧握拳头，或许，被人类制作而繁衍出生的他们，是没有任何抵制造物者的能力的。

但…

不想这样…

不想如此轻易的说出、亦或听见令自己丧气的话语。

「真是…有够变态的啊…那名主子。」安无力的坐下，虽自从瑾诞生以来，他便早已明白自己服侍的主子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小孩，但却没想到会令人感到

如此恐惧──那双眼眸、不容质疑的态度，使他颤栗，跟刚醒来时遇见的小鬼，完全变调。

「主子…真的很可怕。」一直在旁默默啜茶的帕丁．夏尔德，吃完碟上糕点，缓慢且沉重的加入话题。

「我说你啊，是最没资格害怕主子的人了。」安斜眼撇嘴。

「为、为什么？」帕丁原先把玩着自己柑橘色的发尾，但在听到安的反驳后，不禁惊恐的瞠大赤橘色的双瞳望向安。

「因为你被分配到的是庖丁的职务，只要乖乖在内部做事就好，而我可是随时都要处在备战状态，接见主子的欸。」安翻翻白眼，没办法，谁叫他被分配到的职务是车马夫，超──无趣的一个职位！

也不能够像诺尔一样，每天悠闲的培植庭园内的花花草草，能够见上主子的机率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步。

「嗯…因为我真的很害怕主子…而且，我也喜欢厨房。」帕丁讷讷的说，不明白安为什么生气。

「安，你没资格迁怒帕丁，真要抱怨的话也应当由瑾先发难才对。」他才是随时都要陪侍在主子身旁的人。

「唉，也是啦。」安单手撑着下巴，在安看来，瑾同样也十分厉害，能够与那阴晴不定的人在一起整整一天…是圣人吧，不，根本是神。

「瑾，为什么你要如此委身自己，待在主子身边呢？」瑾原先是公馆内的主管，根本不像他们身分贫贱的被他人买卖、交易，但为什么却…

「…从我踏入宅邸以来，一直注视着聿少爷长大。我明白，久久能见一次面的兄长对聿少爷而言，意义有多么重大…我不忍继续看着少爷因失去仅存的亲人而颓靡不振，所以才…会自愿改造成为灵偶。」瑾啜饮着早已冷却的红茶，浅碧双眸浮动着。

…一般主管会做到如此地步吗？安无法苟同的拧眉，无所谓自己的生命被当作替代品般，拆解、重置，且不再得到法律上的拥护。

「只要少爷能够存活下来，其馀都无所谓。」瑾彷佛知悉此刻安所想的，唇角淡淡的牵起抹笑。

没错，只要聿少爷愿意，他愿作任何牺牲，任何。

「…」此时，诺尔及帕丁无不停止了自己手边的动作，惊愕于瑾之于主子的忠心，哪怕就连他们早已调节、设定好的这副身躯，都不及瑾的心情千分之一。

「哈，有够夸张！」安嘲讽的嗤笑了一声，但拿着茶杯与茶盘的双手却微微颤抖着。

差距太大了…明明他们才是拥有正统机能的Ｉａ机身，也就是原型──帮忙主人缮理内务的灵偶，却不及Ｍｉｘ，混合机型的瑾。

灵偶自身的力量，除了原先图尔的标准值外，便是对主子的忠心程度，诺尔的图尔是植物的『生』，而帕丁的图尔则为支配，一切『物』的移动。

一个灵偶不管机身属于何种型态，都能够靠对主子的忠诚意识来提升自己的能力，但真能够因此而提升己身图尔状态的灵偶，却少之又少。

毕竟有谁会去守护一个拆解自己的人，更遑论，内心的忠诚…──

「瑾真的很令人钦佩呢。」诺尔柔和的笑着。

「茶都冷掉了，我再去重泡一壶吧？」诺尔道完，便打算离开，不料却被瑾挡下。

「不必麻烦，诺尔。主子也差不多要醒了。」瑾拿出怀表，约略估计了下时间，并随后起身。

「是吗？那真的辛苦你了。」诺尔相当明白，即便跟他们在一起，瑾仍旧无时无刻注意着时间，从不松懈。

而看着瑾离去的背影，安若有所思。自己做人前的记忆，早就被削夺殆尽，为不影响机身品质，但瑾…又为何能够如此拼命？即便明白得不到任何回馈。

「我并不讨厌主子，比起其他灵偶的去处，我很庆幸自己是由主子接应的。

」诺尔睐了眼安，淡淡的说。

「是啊。」安表示赞同的回应。确实，听闻身为他处的灵偶，他们实在幸运许多，至少有被当作『人』来看待，并拥有自己的名字，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或许主子本身没有察觉到而已，他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需要瑾的陪伴。

」诺尔面容柔和的笑着，非常笃定。

「…如果能早点察觉那当然是最好的。」安微阖眼帘，但心灵封闭的主子，能够察觉到这一点吗？

戮人－－02

延伸于公馆西侧，有条开着紫色小花的猫薄荷小径，后院旁有间石造小屋，

蜜色的黄石墙有一扇窗，窗下有一条漆成浅碧绿色的背靠式木椅，蔓藤玫瑰稀落的散布在墙面上，门前的阿尔巴泰玫瑰盛开娇美。

这是一个隐密的空间，平时除洛普兰德家族的继承人外，几乎没有其他人会想来这里。

因为这里就是制作、钻研『灵偶』的地方。

打开门扉，一入眼的是极其普通的住家客厅，于前方左上角落有处往下延伸的阶梯，阶梯尽头是一道石门。

聿．洛普兰德按下随身携带的小型遥控开关，将石门滑开，冷然的面孔令人猜不透他的心境。

石门滑开后，入眼的却是斑驳不堪的墙面及血腥味，里头没有什么灯光，映照四周围的是粗大厚玻璃材质管内的萤光液体，而这样的柱管内，在室内独自分立着，里头浮动着疑似人类的器官及其躯体的一部分，令人惊惧。

聿．洛普兰德已不意外眼前的景像，平常的搜寻室内会移动的人影。

「哟，这不是聿吗？近期怎么一回事，看你往来的很频繁呢。」一名身上披着白袍，并散落一头金丝微卷中长发的男子，蓦然出现在聿的面前道。

但显然聿早已习以为常对方神出鬼没的行为模式，眸中一片漠然。

「我来看他，进展得如何了？」聿淡淡的问，但拄着荷木手杖的手却紧握着，显示此刻他的焦虑。

「好了好了，别那么心急。」辛亚斯．海瑟欲碰触聿的面颊，却不料马上被聿用力回绝掉，聿的双眸布上层寒霜。

「喔呀，真难讨好呢。」辛亚斯不以为然的转身。

「到底还要多久？」聿跟上辛亚斯的步伐，很快的，眼前便有条竖立的粗管在自己眼前。

粗管内一个状似人体的躯体，形态极不完全，不看个仔细的话，根本无从得知『他』是名人类。

「嗯…或许你跟『他』说说话，有助于他的成长也说不一定。」辛亚斯深蓝色泽的双瞳似笑非笑的盯着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