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吗?」聿为帕丁突兀的问话而停顿了下品茶的动作,关于自己是否为眼前大自己约略一轮的人的『主子』这点,就连他自己也不很清楚…
只知道宅邸内的人有些会唤他作『主子』,不然就是『少爷』等尊崇的称呼而已,但他是谁、从哪里来的?这尊贵的身分同时背负了些什么责任等,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对、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帕丁紧咬下唇,他怎会忘了主子失忆这件事,竟还问主子是不是主子,真是笨到一个极点了…!
「没关系。帕丁,我们谈话非得隔空喊话才可以吗?」聿再次包容了对方,他想,以前的他,难道是一个崇向专制的暴君吗?否则为什么会令宅邸内的下人们,都对他有所忌惮、连谈话似乎都无法延续太久。
「啊…啊、啊。」帕丁低头看向地板,看似颇不愿意的前进了两步,但偌大的空间内,离聿仍有着一段距离。
「…我说,帕丁,我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聿深蓝色泽的双目笔直的望向帕丁,期待帕丁会为自己带来一个满意的答案。
「主、主子怎会突然想知道这个?」帕丁默默的吞了口唾液,但此举动并无逃过聿的视线,聿目视帕丁的喉结一会,而后叹口气。
「没事,问问而已,来吃蛋糕吧?」聿转身翻开被褥预备下床,但脚底板不慎踩到滑落而下的被褥,眼看就要跌倒──
「主子!」帕丁及时上前搂住了聿的腰际,防止聿与地面撞个正着,但也因此重心不稳,蛋糕随后掉落在侧,不成样子。
「主子,没有哪里受伤吧?」帕丁微蹲身子,一手托着聿的面颊,一面审视着,这时候他才发觉,原来主子那么娇小,在以前他根本完全不敢靠近主子,因而一直对新任主子抱持着懵懂的认知,从不曾像现在,用如此亲腻的距离凝视过他。
「我没事,但蛋糕…」聿感到抱歉的瞄了眼身旁地板上碎落一地的蛋糕,人家特地为自己做的,但现在…
「没关系,蛋糕再做就好了,主子先躺下来好吗?要是着凉就不好了…」帕丁轻柔的为聿盖上被褥,聿则浅笑着接受。
「我真的没事的,你们都太会瞎操心了。」帕丁失神的目视着主子的笑容,记忆丧失的主子,似乎比平日的主子更易亲近许多…
「太好了,感觉你没那么怕我了呢。」聿的发言令帕丁回神。
「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来探视我的人,多半都不大愿意亲近我。」聿苦笑,虽仍感受得到他们对自己的担忧,但其中涵盖更多的,似乎是恐惧。
「不、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主子以前…主子以前不喜欢我们这些下人太接近你的…」帕丁讷讷的开口,暗自又责备了自己一次,他又说了会令主子感到困扰的话了…
「嗯?为什么呢?」聿感到迷惘,对于过去的自己,他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但不应如此才对,他对于前来探望他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产生任何疑似厌恶的情绪。
但,为什么以前的自己会排斥他人的亲近呢?
「…主子,您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帕丁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怎么了吗?」又是一样的疑问,难道以前的自己不仅是个暴政者,且不受人所信赖吗?
「因、因为主子以前曾对我们说过的,要我们认清自己的『本分』,不要太接近您的…」帕丁怯怯的抬颚望向抚着自己浏海的主子。
「主子不舒服吗?」帕丁跪在床畔,手心放置于床沿。
「没的事,只是有些累罢了。」聿转头对近在咫尺的脸庞微笑,不想让对方担心。
「嗯,那主子先歇息吧,我把地上清理完后就会离开。」
「嗯,有劳你了。」聿浅笑着说谢,假寐的背过身并阖上双目,直至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才直起身子,让背靠枕,凝视着红桧木门一会,并将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
对于自己曾说的话,也毫无印象了啊…以前的他,究竟对这个宅邸里的人,施加了多少压力呢…?
叩叩
「请进。」这时候会是谁?聿疑惑的望向来人,待看清进来的人的面孔后,聿不禁心窒了窒,不着痕迹的抓紧了左胸口的衣料。
「少爷,身体状况如何?好多了吗?」隔了一晚了,凡得洛依然无法原谅自己,因为自己能力的不足,竟让少爷丧失了记忆。他耿耿于怀了一整晚,怎么睡也睡不安稳,因此才在未获得姜的允许下,自行观看少爷的情况。
「我、我很好…。」这种感觉是怎么一回事?无法厘清、有太多情绪称谓在他脑海里浮动着,但他却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脑袋中满是混乱。
第一眼看见他时也是这种感觉,心口处闷疼得厉害,几乎不想要再见到他,越看着他感觉痛苦更为深邃,不断攀升的雾气,最终还是凝聚在眼眶中滑落。
「少、少爷,您怎么哭了?」凡得洛不明所以的单膝跪在床沿,抹去聿面容上流淌的泪珠。
「别靠近我!」聿激动的挥开凡得洛的手,惊恐的情绪在聿的眸底一闪而逝,而凡得洛也确实捕捉到了。
「抱歉,少爷,我只是因为担心您,所以才逾矩了。」即便丧失了过去的记忆,却仍然排斥他的接近…是吗?
凡得洛让自己稍稍离开床畔几步,手臂呈45度角,掌心贴在颈间处,忧郁的双眸尽让长长的睫毛遮挡住,伫立在一旁等待主子的情绪回复过来。
别开脸的聿,揪住身下的床单喘气,为什么…只有他…就只对这个人…自己的情绪无法平复下来?
「…请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姜一入门,便看到这样的景象…
彷佛惊惧得颤抖的聿少爷,及…再度因少爷而一脸受伤了的凡得洛…──
戮人--06
片段的记忆流窜入他的思绪中,只依稀记得,在角落的一隅,他不停的哭喊,似乎失去了什么相当重要的东西…
而就在当时,对自己伸出援手的…
『少爷!怎么了?』急促的脚步声、浅碧绿的双瞳,倒映出的是尚年幼的自己。
『啊,是布偶坏掉了吗?』模糊面容的红褐发男子,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布偶娃娃。
『少爷不必担心,这点破损程度,……很快就可以把它修好的哦。』男子无可奈何的笑容中,盛满对自己的包容,每次都是如此…不管他做了什么,他一定会原谅且谅解自己的,所以他才会…就这么习以为常了,之于他的温柔…。
『真、真的吗?』男孩用手背抹去了泪痕,身高不及男子腰际的男孩揪住男子的衣摆要求承诺。
『真的、真的,少爷尽管看……的本领吧!』男子笑着抚上男孩的头,并牵起男孩的手前进。
「等等!」在背后注视着这一切的聿,想追上前去,想看清楚那名男子的身影,但却…却连对方的名字……也唤不出来…──
他究竟是谁?那红褐色的毛发,为何会令他感受到怀念?那双映照出自己身影的碧色双瞳,似乎那么熟悉,却遥不可及…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变了?谁快来告诉他、告诉他!
「聿少爷、聿少爷…抱歉,我看您似乎是在做恶梦,所以将您唤醒。」聿备感疲惫的转头望向坐在床沿前的姜.波尔那医生。
「…波尔那,告诉我,那名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方才的男人与梦境中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吧,温柔的映照出自己的碧绿双瞳…但…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梦境中那红褐色的中长微卷毛发,会变成现今银白柔顺的低马尾?不变的是印象中的眼瞳颜色,究竟是为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似乎就连脸孔都与梦境中的不大一致……
「凡得洛.南特,是聿少爷您最忠心的总管…」只见波尔那敛下眼帘,念出了于梦境中,无法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
「凡得洛.南特…」为何,念出口的感觉竟是如此空寂,似乎很久了…这个名字,似乎再更稍早前,便被自己所遗忘了…
取而代之的是…──
「聿少爷讨厌凡得洛管家吗?」
「才不是!」聿激动的倾身欲解释什么,却什么也无法说明。
「不是的话那就太好了,您要记得,聿少爷,凡得洛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以您为第一优先考量,不考虑其他。」姜拾拿聿的手放入掌心中,另一手覆盖紧握着。聿少爷失去了记忆,或许反而是件好事,对于凡得洛而言,同时也是多了一个机会…
「……」聿凝视了眼姜许久,而后点点头。
虽失去了记忆,但没有错的,那名叫做凡得洛的男子,一定就是梦境中的那名男子,在他还那么小的时候直到现在,是一直陪伴着他的存在…
凌晨一点,曦尔.威斯特蓝背倚着墙,坐在微启的窗前,失神的望向窗外的皎月。
「主人,您这样可是会着凉的。」枭无声无息至黑暗中步行而来,并将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在主人身上,以防他受寒。
「你怎么还没睡?」曦尔拢了拢外套,确实,已有些寒冷了。
「主人没去歇息前,身为仆役的我是不能歇息的。」枭手臂呈45度角,阖上双目微弯腰,精准的礼仪,在枭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瑕疵。
「啊,是吗?你其实不必在我面前这么拘谨的,我又不是黎欧…」曦尔下颚靠在微曲的膝间嘟哝道,一直不很习惯有人对自己必恭必敬的。
「主人…」枭微抬颚,明白主人自小便时常拿来与兄长比较,因而失去自信的软弱。
「主人,对于枭而言,您就是您,是我枭的主子。」枭向曦尔微微鞠躬,曦尔只能无可奈何的浅笑着。
凝视着在自己身前为己身服侍的贴心随扈,他完全不能够理解…哥哥为何,会将他丢弃呢…
曦尔忘我的伸手触碰枭的脸,而枭仅仅闭上双眼任他碰触。
「枭…假如没有你陪在我身边,而只有我一个人的话…那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曦尔倾身埋入枭的怀中,他们都是不被人所需求的存在,所以只有枭了,只有枭才能明白,自己那不堪一击的软弱。
聿轻声步出房间,环视宅邸外部的庭园一圈,颇感讶异,这一些…都是他名下的吗?到底他以前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聿扶额,觉得有些晕眩。
糟糕,似乎有点反胃…
「主子?」诺尔惊讶的望向斜对面的主子,平常的聿.洛普兰德是很少在庭园内出没游走的,也难怪诺尔会感到吃惊。
「啊、你是诺尔.雅顿,对吧?」聿感觉到一股视线,寻方向望去,便看到手提手绘铁皮浇水器的诺尔,正怔愣的盯着自己瞧。
「啊、是,主子怎会出现在庭园呢?」与其说问句,倒不如说诺尔正喃喃自语给自己听,他讶异极了,主子从不曾停下脚步,观览庭园内的花花草草的。
「我随处看看而已,庭园内的玫瑰好漂亮,都是你栽种的吗?好厉害。」聿深笑的赞美对方,诺尔瞠大双眸,这也是第一次…看到主子笑,及听到主子除吩咐以外的话语。
「嗯?好美的白玫瑰啊…」聿低手轻托起生长在树篱上的白玫瑰,低眸玩赏得目不转睛的。
「呵,那是中轮种的名为『Iceberg』的白玫瑰。」诺尔低笑,主子就算不复记忆了,却仍喜爱着那株白玫瑰呢,『Iceberg』庭园内唯一令主子亲自下旨要栽种的花。
「Iceberg,冰山?」
「是的,『Iceberg』,主子您先前最喜爱的玫瑰品种。」诺尔偏着头浅笑道,从未想过,会有与主子谈论庭园内的花草的时候,平时要见上主子一面,已是相当困难的了,何况会有谈话的机会。
「真不可思议…」失去记忆的自己,却再度喜欢上以往自己看上的东西,感觉真奇特。
「真美,看得出来她们成长得很好,你一定非常用心的培植她们。」聿向发愣的看着自己的诺尔浅笑。
「主子…」诺尔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样子的主子,就好像英瑾主子仍在时的『聿少爷』一样…
「聿少爷,吃不吃待会帕丁准备的午茶西点?」如果真是以前的那个聿小少爷,肯定会答应的,并会先谦逊的说出那句开场白…
「嗯,好啊。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去的话会坏了气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然改了称谓,但似乎无所谓。
「诺、诺尔?」蓦然,诺尔扑身拥住了聿,聿顿时不晓得该作何反应,但,好温暖啊,人的体温…感觉好像很久没被人所拥抱了,很怀念。
「聿少爷!」诺尔托着聿的后脑杓半跪在地,聿回拥眼前这名啜泣得厉害的男人,并看到于诺尔身后呆愣住的姜、凡得洛与帕丁等人。
「抱歉,我失态了。」诺尔笑着抹去泪痕,此时他们已端坐在后庭院,并多了一个平时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稀客──洛普兰德的当家,聿.洛普兰德。
「波尔那医师怎不与我们一同吃茶?」好不容易大家都到齐了。
「嗯,可能是因为要去看看安伤势如何的关系。」凡得洛撇眼替自己的好友圆场,诺尔与帕丁也很识相的没多说什么,事实上,姜.波尔那根本无法跟除了凡得洛以外的灵偶相处。
「是吗?那待会我也去看看好了。」聿优雅的轻举白底碎花的壁薄瓷杯,先于瓷沿略闻下茶香才小饮一口,另一手则拿着衬盘。
「多亏有波尔那医师在之前先大抵告诉了我宅邸内有谁,否则我还不晓得安是谁呢。」聿感到羞态的笑了笑,并拿了些帕丁烘烤的饼干来吃。
「好、好吃吗?」帕丁主动的开口询问,无不吓坏了身侧的凡得洛及诺尔,平常的帕丁只会被动的等待对方的回覆,从不曾自己主动提及,更何况现在的对象,不是原先帕丁最害怕的聿少爷吗?
「有些太甜,但很好吃。」聿不吝惜给予赞美,帕丁则开心的低下头脸红了。
「…主子喜欢就好。」帕丁抬颚羞赧的笑,与聿两人相视而笑,诺尔由原本的吃惊到最后的理解。
他想,这下瑾…不,『凡得洛.南特』应该也察觉到了吧,『聿少爷』回来了,丧失记忆后的小少爷,因失去而冻结住的部分情绪,似乎也在回神后也一并遗忘了。
「…凡得洛,要吃吃看吗?」聿略显尴尬的瞄了瞄从方才为止,便一脸木然的凡得洛,主动拾拿饼干在凡得洛的唇前晃了下。
「……」凡得洛怔愣住,为他唤了那个应早被遗忘的名字,不过他随后便联想到,一定是姜告诉他的吧。
「唉呀,敢情聿少爷是要喂凡得洛管家吃吗?」诺尔低声窃笑,指出少爷的用意让凡得洛回神。
「嗯、嗯,你不要就算了…」怎么搞的嘛…还以为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聿难为情的瞅着凡得洛瞧,而后低眸看向其他地方。
「不,我要吃。」凡得洛失笑,遂咬了口聿手上的饼干。
「嗯,很好吃。」凡得洛朝容易害羞的主子笑了笑,聿同样也眯着眼笑了。
失联了两年多以来的温度,
时间,
正以他的速度,
回温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以前…──
戮人--07
「诺尔,我该怎么做?」现在,诺尔等人包含姜,正聚集在安的房寝,要快速修复好安,除了需要辛亚斯的技术外,再来,就是让聿注入他的『梭』给予安,即可令其复苏。
「聿少爷,请与安五指紧扣。」诺尔沉稳的教导已一并忘却安『懿约』仪式的聿。
每一个灵偶,由于本身『图尔』能力的不同,也有各自『懿约』的仪式程序,而『懿约』仪式的细节则由该灵偶的第一位主人所订定。
「这样就可以了吗?」聿不知所措的询问。
「嗯,接下来请聿少爷集中精神,想着要令眼前的人醒来的念头、全心全意的,并复咏一次方才我教导过您的『懿约』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