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遥笑弯了一双丹凤眼:“外国人都长得高壮,我在那边不长高些,岂不是被人欺负
。”
卫三爷笑道:“人也越发俊了。过几天来提亲的怕要踏破门槛罗!”
卫遥笑几声,把箱子递给跟着的仆人。闲闲问问家里人,独独不问卿树。
他胸前的细白金链子串了小小一只象牙通管和一片透明的小树叶子,贴肉带着,只觉
得说不出来的想念。
卫三爷叫了黄包车,拉着家人一回回府。卫遥便回头笑道:“大太太也每日吃斋念佛
?——果然夫妻是同命的,老爷也是吃斋念经,不管俗事。”
卫三爷道:“可不。自从——”迟疑一下,道:“阿遥,你今次回来,可千万别问大
太太卿树的事情。”
卫遥是聪明人。大太太一直看不惯卿树,最忌讳别人提他。在卫家,卿树便是卫兰若
的符号。无论过多久,卿树,永远是卫家的忌口。
反正回家自然看得见,何必跑去问大太太。卫遥笑一声,点头道:“我知道。”
不多时到了家,卫遥一身风尘。洗了澡,要穿回西装,想了想,又唤人拿了身宝蓝地
长袍。收拾完毕,方去见了大老爷大太太,并叔叔婶娘们——方老太爷早过世十来年
了,当家的已变成卫二爷。
好不容易见完了一众亲戚,卫遥啾着没人跟,七拐八拐绕进东边一进小偏院去。
院子还跟四年前一样。衰败的两棵桂花种在门前,无精打采。门也如四前前一样,连
桃符都退尽了色。
卫遥强忍着轻叩门。门内“吱呀”一声响,一个平静的男声道:“门没锁,进来吧。
”
卫遥“扑”地推开门,门后早站了个人。灰色的长袍朴实无华,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还
跟小时候一样温柔似水。
7.再见
一见他,男子“呵”地笑出声。
卫遥扑过去,给了他一个美国式的拥抱。
怀里的人比他略矮一点,也更瘦些,肩上的骨头硌得他生疼。卫遥却不收手,紧紧抱
住他,似要把他嵌进骨子里去。
卿树笑道:“啊呀,留洋学到什么还不知道,洋人的派头倒是学到手了。”
卫遥抱着他撒娇:“我在外头四年,可真想你!你这说得什么话!”
卿树笑道:“把门关上,叫人看见又说闲话了。”
卫遥不应,道:“卿卿……你可想我回来?”
卿树笑道:“怎么不想了?——天天想。”
卫遥“扑刺”笑一声,松开他,回手把门关了,再细细打量,啧啧地道:“比原来还
瘦了——我不在家,大太太欺负你?”
卿树摇摇头,看看他,伸手触及他的面颊。
卫遥一动不动,微微笑着看着面前人,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快乐。
卿树喃喃道:“高了,黑了。”再细细抚摸一阵,梦呓似地道:“阿遥。”
卫遥柔声应道:“卿卿。”
卿树醒过来,把卫遥让进屋问道:“去前我给你的象筒子,还有叶子,你可还带着?
”
卫遥笑道:“早丢了,谁要那个。”卿树笑一声,叹道:“你这孩子,怎么老是反着
说话——最近家里有些不安宁,你带着千万别丢,那是保平安的。”
卫遥听说,便要从脖子上把它取下来。卿树急了,拦住他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卫遥道:“你把它给了我,你又怎么办?”
卿树一下子说不出话,半晌笑道:“这孩子……我有平安符的,怕什么。”
卫遥看着他道:“我早不是孩子了,卿卿你看,我比你还高了。”
卿树叹口气,不言不语。
卫遥一把拉住他手道:“卿卿,我说的是真的。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已
经有能力养活我们自己,也可以保护你了。你再不用被呆在这里——我们一起走,离
开这里吧。”
卿树着了迷似地看他,跟着念道:“一起走?”
卫遥握紧他手,道:“一起去美国,或者欧洲——只要你想去,我都陪着你。外面的
世界比这里好得多,没人会在意我们——”
卿树掩住他的话,站起身来。瘦长的身子微微颤抖,说不出是喜是悲。
卫遥说不出话,卿树也不言语。
良久,卿树喃喃道:“如果可以早些,该多好。”
8.怪事
卫遥一早是被“叫”醒的。
门外一声惊叫吵走了他的睡意,正要问是谁在吵闹,外面便又是一声惊叫。
卫遥支起身来,随手披上月白地织锦夹衣。出得门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气。
一只猫。
不,应该不能称为猫了。被扒了皮的小动物,瞪着眼睛死死望着他的门口。原本青碧
的眼晴变成一种带白色的浑浊状物体,像用旧的跳棋玻璃珠一样没有光泽。
卫遥皱皱眉,看看一旁瘫倒的两个丫头,沉声道:“还不叫人来收。”
一个丫头醒过来,厉声叫道:“是他!是他!他回来了!”
卫遥冷声道:“‘他’是谁?谁是他?”
那丫头哭叫起来:“大小姐,大小姐!我没害过你,我什么也没看见!姑爷!不关我
事,我什么也没做!”
卫遥冷笑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姐姐姐夫都出来了?”
院门被冲开,几个男仆冲进来,堵了她嘴捆了便走。管事一面向卫遥认错。
卫遥皱眉道:“家里怎么回事?”
管事陪笑道:“少爷读了那么多书,这个事情倒不懂了。家里的仆奴都愚昧不堪,一
点点小事也能给他们闹大去。少爷身子金贵,别被他们吵了心烦。”
卫遥冷笑道:“你跟我打马虎眼。别的不论,一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大小姐的事情?
”闲闲喝一口茶,厉声道:“你这是哪里来的奴才,欺人敢欺到我头了?本家家事由
得你来瞒我?!”一双凤眼刀似地从管事身上刮过。轻轻“嗯?”一声,管事只觉空
气是说不出的迫人。不由得腿一软,跪在地上。
卫遥不开口,也不看他,管事身上却是一层冷汗下来。
“回……少爷话,是因为……”一咬牙,闭了眼道:“从少爷离家那年起,家里就一
直不得安宁。底下人都不知死了几个了,个个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吓人。太太请人去
问了,说是‘女鬼乱宅’,请姑爷跟大小姐圆了房也不见好。所以……”
卫遥“哼”一声,冷声道:“所以你们这起奴才就说的是大小姐鬼魂作怪?”
管事抖成一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卫遥想了想,道:“你起来。”
管事不敢动,卫遥也由着他。半晌缓缓道:“卫家的佣人不是拿来嚼舌头的,你该明
白怎么做。”
管事磕头倒:“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做。”
卫遥“呵”笑一声,道:“去做什么?”
管事陪笑道:“凡乱说话者,都撵下去,不再任用。”
卫遥哼一声,管事忙退了下去。退到门口,听得里面“啪”一声脆响传来。他吓了一
跳,门口一个嬷嬷路过,伸着脖子看了看,啧一声,赶紧走了。
9.忆念
卫遥其实没生气。大家族里的仆役多关如此,不给些威风看看必然欺上头来。他虽是
卫家的少爷没人敢犯他,却还存了一层心思。
——卿树。
卿树是穷人家的孩子,父亲是个烟鬼。也就因为是个烟鬼,才把孩子卖到卫家来换钱
吃烟。名义上,卿树是卫家的姑爷。吃穿用度,倒也的确与卫家子弟一样。然而谁不
知道呢?这个年青人是入赘卫家的,靠的是他死去的妻子。背地里不知说成什么样。
卫遥舍不得卿树受委屈。先前年少,不懂怎么去保护,只是吵吵闹闹,日日天天与他
腻在一起,生怕有人趁机欺了他去。却哪里知道,要欺人未必要说出口,也未必要拿
上台面来。
使暗绊永远比明枪难防。可惜当年的自己太天真,不明白这个真理。
少年终究是少年呐。
卫遥轻轻笑起来。脑中浮出当年的卿树来。
带着长生吉祥锁的孩子一脸生气的样子:
“我不要叫你姐夫!”
高个子的少年理也不理,回头就走。孩子发怒起来,冲过去打少年一下。少年有些薄
怒:
“你打我作什么?”
孩子理直气壮:
“你敢不喜欢我,我当然要打你!”
卫遥呵呵笑出声来,不知怎的竟想起当年卿树从新房出来时的样子。
那日是睛天吧……
大红喜衫皱巴巴地披在身上,胸前犹挂着那朵云锦织金凤的红花,新郎官的帽子歪歪
斜斜。他背后是血红生漆漆的雕花门,拿金漆把一支一支缠枝牡丹的花心颗颗点缀出
来。那帽子上镶着的白玉树正像两枝羽箭,把这苍白孱弱的孩子钉死在花开富贵的牡
丹上。
一夜的工夫,温柔和顺的少年竟染上了一层死气。苍白的唇,苍白的面,发红的眼。
话也不会说了,木偶似地被人牵出来。
战战兢兢走进去收拾洞房的仆役在屋内叫“大小姐眼睛合上了!”那木偶似的孩子才
抖一抖,原本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几乎要掉出眼眶来。
孩子大叫一声,哭得撕心裂肺,说不出的惊惧。
大太太喜极而泣,忘了要伸手打他。下人们笑逐颜开,也没人想着去堵他嘴。于是卿
树野兽似的哭声与大太太的笑声混在一起,听在卫遥耳中是说不出的怕人。
卫遥听得怕狠了,便走了过去,伸手拉住卿树手——其实他心里对新郎官也是怕的,
结结巴巴地说道:
“小哥哥,你别哭了。”
卿树一下子怔住,瞪得大大的眼直直看着他。卫遥勉强对着他笑一下,指了大太太道
:
“她一个人哭就够了,你别去凑热闹,我们走吧。”
之后就成闹剧了。等众人醒过神来,才发现新郎不见了。
卫遥笑出声来。正想着要去卿树那边看看。门“吱”一声开了,卿树带了笑,轻轻跨
进门槛来。
10.新婚
早上的太阳正透过雾气撒下点光来,薄薄一层金镀在卿树身上。他身上穿了一件松花
绿地锦绣朱子深衣,太阳的光落在上面,正好反射出一层淡淡的金来,连头发上也是
光芒点点。卫遥“啊呀”一声,跌回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他。
卿树笑起来,头微微一侧,便有一层金光落在了他脸上,映进一双桃花眼里去。好像
一口深深古井,突然起了涟漪,刹时生动万分:
“哟,这么早起了?怎不叫人来梳理洗漱?”
卫遥打个呵欠,道:“你当我想。”摆摆手,续道:“洗完了的,就是头没梳。”
卿树含了笑,随手开妆匣,捡起一把梳子招手道:“过来——小时你最爱赖我梳头了
。”
卫遥靠在他身上,伸手去够他脸,被他一手拍开。梳子报复似地稍稍用力梳了下,卫
遥便笑起来,闲闲问道:“今天有人跟我说你和我姐圆房了,怎么圆的?”
他一双凤眼含了笑斜斜看上去,眼风在卿树面上滴溜溜打了个圈,分明带着戏谑的意
味。卿树淡淡道:
“还能怎么圆?无非是我和你姐在屋子里呆了一夜。”
卫遥叫道:“啊呀,说得真可怕!灵位就灵位,说得什么跟什么!”
卿树笑道:“不然你以为?你现在到我屋里,还能看见兰若跟我的灵牌子并排供着呢
。”
卫遥厌恶地甩甩头,道:“这种事也只有我们这样守旧的人家才做得出了。卿卿,你
跟我走吧。”
卿树默了默,叹道:“你当我不想?——可我有我的苦衷,走不开的。”
卫遥生起气来,收了声不理他。卿树笑道:“你猜当年我和你姐成亲那夜,发生了什
么?”
卫遥心里咯嗒一下,有几分怕,又有几分期待。这么多年从未听卿树提起过,他也一
直小心不去问他。便随口问道:“什么?”
卿树一下一下给他理着发,不重不轻,刚刚碰到头皮的力道,说不出的舒服通泰。卫
遥赞叹地“嗯”了声,卿树微微笑一下,渐渐想起那天的场景。
大红的双面百合绣床帐,大红的欢喜鸳鸯织锦被,大红的红木雕花床。一切都是大红
的,红到暗色,红到变黑。红到要似把一切吞噬进去。
八岁的孩子嚎哭着,扑到门上去。用脚踹,用手打,踢着抓着喊着。门外的铁链子乒
乓哗啦,可就是打不开。
卿树嚎得力尽了,缩在门边,呆呆看着红烛下映着的他的新娘。
卫兰若立在紧挨着床的地方。她全身都软了,坐不起来,只能拿架子支住。画着浓妆
的脸僵着,发灰的眼朝天翻开,有些怕人,又有些滑稽。
卫兰若一半的身子在阴影里,另一半暴露在红光下。他看见她的眼白不是常人的白,
略略带了点青色。原本极喜庆的喜服被影子映出一层乌青,说不出的阴森冰冷。
卿树伸手把自己的眼捂起来。可是入眼却依旧是一片挡也挡不住的红——红灯通明的
新房,满满地装的是血似的红色,哪里容得下别的色彩?
卿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生,怕都要与这红色束缚在一起了。他摊开手,看到血红
的光随着他的动作,满满当当地铺在手上。
卿树惊叫起来。卫兰若向着光的眼角挂着一道血迹,那是一种带黑的红。那双眼似了
笑起来。她的脚悬在空中,一只袖子被架子挂了一下,露出里面一只手指来。指甲是
血一样的红。她整个人都是红的和白的,面人一样没有温度。翻着白眼,没有表情。
卿树不敢动,心跳得似要蹦出来。
眼见快到清晨时,卿树松了口气,心道太阳快出来吧。卫兰若这时突然直直转了个身
。卿树被骇住了,心里连怕也忘了。
卫兰若从架子上跌下来,棉棉软软地扑到床上。她的腿上绑了捆尸绳,不能动;她全
身都像没有骨头一样。手这么垂着,一晃一荡,指甲刮在床棱上吱吱地响。她的脚从
鞋里出来了,打着弯挂着,裹脚布散开来,一一垂在地上。
头上的珠翠全散在垫子上了。她的眼睛一翻,整个瞳仁翻到了头里,外面只看得见一
双雪白的眼。
她睁着眼又过了一会,突然一把抓住卿树的脚踝。她的手很冷,就像物体一样,带着
死人的有点硬、有点软的触感。她抓得很紧,卿树甚至感觉到骨头要裂开的吱咯声。
他惊叫着想甩开她,可是他动不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突然她眼合上了。接着,太
阳出来了。
在这间布满红色的新房里,八岁的他与十八岁的她呆了一夜。
卿树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