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遥心里说不出是何感想。看看卫老爷,已是满面哀伤。卫遥便劝道:“阿爹,把阿
娘接回去再看吧。”
卫老爷摇摇手,嘶声道:“阿遥你仔细看着,里面就是你娘亲——她也想着要看你哩
。”
卫遥心里一颤,觉得有点阴凉。
仆役又打开一层棺了。这是最里面的一层朱地彩绘棺,饰了龙、虎、朱雀和仙人等图
案。二十二年前的东西了,就算明明是祥瑞,也都带上了一层鬼气,看得卫遥全身一
阵毛,也不细看了,再对着卫老爷道:
“阿爹,回去再开吧。现在雨又大,淋坏了阿娘尸身反而不好。”
卫老爷俯身大咳起来。卫遥心里担心他,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身上的衣衫全被雨打
湿了,再下去连老爷也要受风寒。正焦急间,雨竟停了。
虽然还是阴沉沉的天,毕竟没了雨,给人带来一点暖意。卫遥也没了话说,只得命开
棺。一个高壮仆役便拿过铁锨一撬,棺木“吱吱咯咯”响两声,竟纹丝不动。
卫遥心里一咯登,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卫老爷面色立时变白,立起身大喝一声:“用
力撬!”
十二个人围了圈,齐声喝道“开!”那棺木“刺咔咔”一阵响,刺得人耳朵都发痛。
棺木掀开一个角,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尽扭过头去。
定睛看时,卫遥倒了吸口气,身上一阵冰凉。众人“啊”一声惊叫,退开一步,只觉
阴风阵阵,背皮发凉。
棺盖内部拿血涂了,与棺底粘在一起,又密密麻麻钉了无数长钉。
一口口暴露出来的倒悬着的长钉长一尺余,两头都是尖的,把棺盖和棺底封得严严实
实,面上还看不出一点痕迹来。
卫老爷面如金纸,抖着声音道:“打开它。”卫遥勉强忍住心里的惧怕,扶住老爷道
:
“阿爹,只怕阿娘这棺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还是请师公来作来法,再开吧。”
卫老爷嘶声喝道:“什么不好的东西!那是你阿娘!”
卫遥不敢多话,众人虽说有点毛骨悚然,不过仗着人多,也只能咬牙来开棺。周边都
撬松了再用四处一用力,整个棺盖被启下来。
17.活埋
两双手脚随着棺盖的开启应声而出,半干枯的手腕上还挂着一只金镶九龙戏珠镯并一
对双龙戏珠贵妃镯和一双年年有余金镶玉镯子。五只镯子随着棺盖一抖,叮当作响。
众人心里一紧,尽退一步,有人早“啊”一声惨叫起来。
那手脚“刺拉”一声响,从棺盖上剥离下来。棺盖“庞”地一声闷响,翻落在一旁,
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一片铁钉。
血腥气冲天,棺内一片殷红。卫遥退一步,忍不住想要挡眼睛。卫老爷从轿椅上翻下
来,一身是泥地朝着棺材扑过去。
卫遥没来得及拦住他,老爷子已扑到棺边,张了嘴呆了很久,终于嘶声喊道:
“——啊——!!”
卫遥悚然一惊,顿感不妙。扑上去,死命拉开老爷子,叫道:“阿爹阿爹,你快回过
魂来!”
卫老爷嘶声叫喊,似把肺里的气全喊了出来。一张脸充了血,扭曲得不似人形。双眼
微微凸出来,血丝密布,就像是从坟里跳出来的一个老鬼,说不出的惊惧骇人。
卫遥死死拽住他,怎么也不松手。正要被拖开时,卫老爷突然一伸手,干枯的手扣在
棺沿上,长钉悉数穿背而入,刹时鲜血淋淋。
卫遥倒吸口冷气。松开手,满眼尽是哀痛:“阿爹,你这是何苦。”
卫老爷似回过神来,睁着眼冲卫遥微微一笑。把手从长钉上退出,轻轻伸到棺内去。
卫遥不敢再动,静静看着他。
卫老爷笑起来。目光落在棺内,柔声道:“紫兰,你睁开眼看看,阿遥也来看你了—
—就是我们的孩子。你不是说了,要叫他阿遥的么?他现在二十二岁了,比你当年还
要大了,长得也比我当年要高些……”
卫老爷柔声细语,只听声音,会让人觉得他只是在与情人呢喃。然而他说话的对象是
一口棺材,是那口棺材里半干未干的一具女尸!
卫老爷招手笑道:“阿遥,你阿娘不信你长得像她。来来,给你阿娘看看。”
卫遥上前一步,眼睛直直看着棺材里他的娘亲。
棺材里是惨白发黑的一具尸身。狰狞扭曲的脸,大张着不似常人的嘴。手脚弯曲着撑
向上方,似曾用力推过棺盖。身上脸上尽是淋淋血迹,到处都是撕烂成条的衣服和挤
扁了的首饰,隐约可以看出来形的是一只累丝嵌珍宝金凤簪。年代久了,上头嵌的珍
珠早朽了,只剩下干干瘪瘪的珍珠核。再细看时,她头上还有枝不曾掉落的金累丝镶
宝石玉兔衔仙草发簪。
这只簪子卫遥在照片上见过,二十二年来心里不知来回想过多少遍。绝代风华的女子
化作枯尸一具,那枝金簪却依旧如新。卫遥心中突然涌起说不出的伤感悲凉,物是人
非的残酷尽于此处。
卫遥心脏突然跳慢了一拍。定神细看时,果然她的口腔里——没有舌头。
卫遥禁不住退开一步,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瞬间变得呆滞,满头满脑里来来回回只有
两个字:
是她!
形形色色的闹鬼的传说,无端惨死的人,皆是因为她——这个被活埋掉的女子。
什么“怀胎妇人”,什么“诈尸”——这些都是错的。家里从来就只有这一个怨恨冲
天的女鬼,死不瞑目的也只有她一个——由于活活钉进棺材而化为怨魂的女人。
卫老爷护得了她生前,却护不了她死后。
卫老爷咳一声,伸手去掩嘴,却咳得越发厉害了。卫遥呆在一旁,也忘了要管他。
乌红的血顺着卫老爷的手缝流下来,一一滴落在棺材里面。卫老爷拭尽血迹,微微笑
道:“正妻之礼——紫兰,这么多年来,为何你总不曾和我说。”
卫遥心道不妙,正要上前,卫老爷胸中一口血冲上来,刹时从口中喷出。身子向前一
栽,半个身子扑进棺材内去,腰间被棺沿的钉子穿过,咯吱作响。
卫遥心神俱裂,扑上前要去拉他。一旁的仆役冲上来,死死拖住他,一面大声喊叫。
卫遥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一心要扑上去拉开父亲——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怎
么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他心里念着“假的假的,这些都是假的”,嘴里也念出了声
。一边的管事扑通跪在他面前,哭道:“少爷,你回过魂来呀!”
卫遥清醒过来,全身依旧是抖着的,说不出话来。脑子里说不出的冷静平淡,好像这
些事再与他无关。不知为何头脑里闪过卿树的影子,被他摇摇头晃开了。咬了半天牙
,勉强道:
“接老爷和太太,回家。”
18.安心
白纸罩着的灯,油烟一股股冲上顶去。卫遥缩在床上,呆呆看着它出神。
卫老爷的灵在正屋停了四天了,他懒得去守——不过一具躯壳,守他何用?亡灵早随
了他阿娘去了,难道还要他跪在灵前,冲着无知无觉的尸身哭得一塌糊涂?
卫遥拿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淡淡的神情,与他此时的神情竟有些相像。
卫遥心里很乱,堵得难受。他不想看见谁,心里又期待着想见卿树——然而每次卿树
来看他,都被他隔着门叫走了。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取走了它。卫遥抬起头,落进一双温柔的眼里。
那双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平时总带着些许笑意。此时却把眉头拧了,竟是说不出的悲
伤。卫遥淡淡道:“你来了。”
卿树看着他苍白的面色,突然一把抱住他道:“你别这样。”
卫遥微微一笑:“我很好。”
卿树抬起头来,拽住他衣襟,怒道:“你这样哪里好了?四天了,四天来你饭也不吃
,也不见我一面,只呆呆地去看那张照片——人都死了,看它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
你现在让人很担心?什么也不在乎了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看到你这样我——”卿树
没说下去,腾出只手来紧紧掩住嘴。眼泪纷纷从眼眶里落下,再也憋不住。卫遥唇边
带了一点笑意,伸手轻轻回抱住他。卿树靠在他怀里,手上使劲,紧紧揪住他衣襟,
声音带上了哭腔:“你还有我啊。”
卫遥一怔,眼角突然泛上一股湿意。禁不住回手抱紧他,轻轻在他唇边一吻,把头靠
在他肩上。
怀里的身体温暖舒服,虽然瘦了点,却让人说不出的安心。
卿树感觉到肩上渐渐湿了一片。轻轻回拍他,自己停不下泪来,拿不出呢喃去安慰。
卫遥心里觉得平静安宁,眼里的泪水却纷纷落落,掉在卿树肩上。卫遥闷声笑道:“
懂事以来,我也只在你一人面前哭过。”
卿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声音里带着哽咽:“哭出来就好了——你还跟小时候一样。
遇到事情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卫遥“嘘”一声,闷声道:“抱着你就够了——我说不出来。”感觉卿树笑了声,卫
遥便抬起头来,卿树面上还是泪水涟涟。
禁不住一一吻去他面上的泪,笑道:“怎么收不住泪了,嗯?”
卿树又哭又笑,卫遥凑上前去,吻在他唇上。
柔柔的唇瓣很软,带着卿树特有的清甜味道。卫遥轻轻舔过去,忍不住叩开他的牙关
,一一舔过他的牙齿,去与他的舌尖纠缠。
卿树怔了神,一双眼瞪得极大,直到禁不出“嗯”了一声,才醒过神来,“呀”一声
推开他,满面通红却并未松手。
卫遥微笑道:“止住了。”
卿树一怔,连耳朵一起红透了。
卫遥突然抱紧他,深深嗅着他发际的清香,轻声道:“卿卿……我该怎么办。”
卿树由着他抱着,知道他说的是去大太太那边告安的事。便柔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吧。”
19.大太太
屋里依旧阴气重重。大冷的天就算笼了几个火盆,也挡不住寒气渗骨。
卫遥告了安,大太太木着脸,不理会他,也不理会卿树。她纤长的手一下一下拨着念
珠,身上一袭墨色长寿暗纹大袄,平白添上分鬼气。又拿仙兔子母扣压了领沿,隐约
可见底下的芙蓉白衣领。脚下是石青湘缎贵妃裙,垂到地上,把脚盖住了。衣裳长和
长叠叠,她整个人都似没有了生气,静静地埋在华贵压抑的绸布里。
卫遥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想。
面前的女人苍老,憔悴。仔细看时,甚至还能看见她头上的白发——那是这几天才新
添的。前几天看她时,她还有保养得很好的一张面皮,就算退尽妆容,也还算细腻白
皙;有一双留着长指甲的手,指甲并没有涂红,反而有种天然的粉色,说不出的美丽
。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沉静的女人,把他的娘亲活埋了。
卫遥不想再看她。起了身要走时,大太太突然说道:
“她来了。”
卫遥住了脚却并不抬头,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卿树悄悄握了他的手,卫遥便淡淡道:
“太太多想了。”
大太太“呵”一声笑起来,抬起一双乌黑的眼,死死盯住他。卫遥感受到她吃人似的
眼神,抬起头来看她。
大太太年纪不小了,甚至已经步入衰老。卫老爷死去的这几天,她一下子回到老年人
应有的状态。皮肤是一种衰老的松驰的白,嘴唇也收缩成刻薄的样子。可那双眼睛,
除去泛黄的老年人特有的眼白,中间的瞳仁还是乌黑晶莹得像婴儿一般。
然而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的老人是可怕的。卫遥想起人家常说的“老而不死是为鬼”
,又想起关于大太太生吃紫河车(胎盘)的传说,心里想到她为了青春永驻不知费了
多少心思,不过几日光景就竹篮打水一场,不由冷笑一声。
大太太笑起来,眼睛带上几条笑纹:
“她来报仇了。”
卫遥冷笑一声道:“太太不要老想些有的没的。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也不会到。
”
大太太泛青的指甲掐进手心里,咬牙道:“你装什么?你不是见到你娘了么?难道你
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卫遥冷冷道:“二十十年前的事情,太太现在心里还怕。说不说其实也一样,结果最
终是相同的。老爷死了也没拿太太怎么样,我又能怎样呢——太太以为呢?”
大太太面色一阵青白,咬牙道:“好,很好——”突然停了停,呵呵地笑起来:
“你倒胆子大,敢这样说话——你当你娘会回来报仇?呵……”大太太拿帕子掩了嘴
笑道:
“回来了又怎么样?活着斗不过我,死后又能把我如何?她生前抢了老爷,抢了我的
一切——就连兰若,呸!什么兰若,她才不叫兰若,我的女叫的是卫倾——因为她一
句‘倾儿与我有几分相似’,就被老爷改了名——可她还不是死在我手上?我拔了她
的舌头——她那时还没死,还有气呢,不过是气息微弱些——她昏死过去,我给她穿
好身,趁老爷不在把她装进棺材里。”
大太太明显有些癫狂,语无伦次起来。卫遥听不下去,冷冷地道:“太太还是安心礼
佛,好生歇歇神吧。”
大太太一把拽住他,嘶声道:“你跑什么?我埋了二十几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听?
你娘亲那样的贱人,生出你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遥甩开她要走,卿树拉拉他,低声道:“别走——听她说。”
卫遥想了想,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冷冷道:“太太有话就说吧。”
大太太收了神,发了会呆,猛然又笑起来:“你当我疯了?呵……”大太太喘口气,
哑声道:
“头夜里我一个人守着她,听她在棺材里扑腾挣扎,死鱼似地扑打棺材壁——我早知
道她会醒,早叫人在棺材里钉了细钉。她的手击打时被钉子穿过,我伏在棺材上,听
着她把手脚从钉子上抽下来——她叫不出声,只好拿脚踢,拿手打,拿指甲抓——笑
话,我拿狗血封的棺沿,又叫人密密实实钉了一千一百零八颗钉子封住的楠木棺盖,
她哪里打得开?
“我贴在她的棺材上,听到她的衣服被撕开,透过棺材壁传出来。我拿着她的舌头,
一下一下地敲她的棺盖。”
大太太低笑出声来。
“折腾了一宿,她终于安静了。棺材从棺床上移开了点,我把兰若和奶娘年春叫来,
一起把它撞回原位去。
“我把她的舌头交给年春。她把它切了片,做成供奉放在她的灵桌上。
“老爷回来,对我很感激。呵……下人们都看见了的,我把她生前爱的衣裳首饰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