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里,我们出了卖旧房子的钱。即使我妈没钱没工作,李叔叔是她丈夫,十八岁
以前他有义务抚养我。您过去是国家干部,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他冷笑一声
:“还有,您说我不算李家人,那我的教养问题,轮得着您操心吗?”
“你!你!你!”李老太蹭一下站起来,手指点点气得打哆嗦,本以为呵斥一顿
许延会害怕,没曾想竟让他给堵得理屈词穷。正僵持间,客厅门开了,李国平和
尹心玥双双到家。
李国平是个孝子,见李老太气得打抖,立刻上前扶住,着急说:“妈,您怎么了
?快坐下,别气坏了身子。”
尹心玥也过来拉住许延:“延延,你干嘛?!”
李老太见儿子到家立刻歪到沙发上捶胸顿足,加油添醋狠告恶状。许延待要分辨
,却被尹心玥制止:“你等奶奶说完再说!”
李老太好不容易告完了状,转向李少平,公正无私地说:“少文,把篮子还给你
哥,他不敬老爱小我是不敢管了,你可别给我学坏。”
李少文没想到大闹一场竟然还要他还篮子,连奶奶也不帮他,立刻怨气冲天,冲
进房里拿出篮子一把摔到地上,跟着一脚踢飞:“还就还!破烂玩意儿,谁稀罕
!”
许延眼睁睁看着那篮子重重砸向地面又直飞上房顶,慢镜头一般跌落地面、分筋
错骨,胸腔立刻痛不可当,那一脚仿佛直直踹进他心窝口。那个娇嫩洁白的小篮
子,是小毅哥剥了多少根细柳枝儿,挤出多少休息时间细心为他编起来的?怕他
扎伤手,又花了多少功夫打磨得不带一根细刺儿?
许延慢慢走过去,小心拣起地上散架的残骸,轻轻捂在胸前。耳边李国平对李少
文不痛不痒的责备;尹心玥训斥他为了个篮子跟老人幼弟斗气不懂事;李老太假
意劝解的虚伪;小保姆阿青的冷眼旁观,这一切仿佛对他都失了意义,也不想再
分辨。
尹心玥见他不吱声,以为他心有悔意,缓下声气说:“延延,快跟奶奶道歉,保
证以后不再犯了,请奶奶原谅你。”
许延心里竟然悠悠笑了下,直直站起来面向她,轻声说:“妈妈,我们平时没多
少时间相处,但我以为,对我的品行,您至少是了解的。”说罢不等尹心玥反应
,开了房门走出去。
尹心玥吃了一惊,想不到他竟会摔门而去,不由窝火。许延一直是个和顺懂事儿
的孩子,今天反应这么大,心里也知道他定是受了委屈。但在婆母丈夫面前,总
得先给老人留面子,所以才厉声教训他几句,打算事后再安抚。清官难断家务事
儿,尤其像他们这种半道儿上凑合过的,总得有一方容让着,不然哪儿过得下去
呢?许延怎么这么不体谅她呢?
尹心玥烦躁地回房放下包,换了衣裳出来,客厅里李少文仍在得理不饶人的哭闹
。全家人围着那个宝贝疙瘩手忙脚乱,自己儿子非但没一人哪怕口头上担心过问
,李老太还不时说句风凉话,李国平竟也不表态。尹心玥突然感觉不平衡,想到
许延方才那句失望至极的话,和眼里沉重的哀伤,越发内疚后悔,这才开始担心
许延,她匆匆又披上外套到小区里找人,却哪儿还有许延的影子?
街头人流拥堵,商场店铺张灯结彩、挂红披绿,飘出一阵阵欢快轻松的贺年歌谣
,充满节庆气氛。不少人一家老小全体出动,喜笑颜开地提着满手年货从他面前
走过。许延只觉冷风彻骨,直往脖子里灌,他竖起领子徘徊踟蹰,无法排解满心
迷茫。
长久以来的寂寞孤单,这两年的苛待冷遇,他都咬紧牙关捱过,只为不想给尹心
玥增添一丝烦恼。哪知今天遭逢这等侮辱谩骂,尹心玥竟然一个辩驳的机会都不
给他,不仅如此,还当场训斥他。别人如何他至多气愤不会难过,自己母亲的曲
解苛责却让他无法不心冷伤怀。道歉?!许延冷笑一声,忽然感觉自己的委曲求
全、忍气吞声竟是如此可笑,如此可怜,如此不齿。
许延握紧大衣口袋里那断裂扭曲的柳枝,一阵锥心剧痛,锐利的木刺扎破指尖直
刺心尖。那一条温情脉脉横跨记忆的白沙河,那娉娉婷婷凌波照水的青青杨柳岸
,葡萄架下恬静温馨的小小庭院,黄阿姨慈爱的笑脸,夏紫菱临别的眼泪,许刚
匆匆赶往学校时疲惫的身影……还有小毅哥,他的小毅哥……那一低头怜爱温柔
的亲吻,那千言万语说不尽的眼神。
许延忽然急急奔跑起来,那沉重的心脏仿佛顷刻飞跃起来,穿街走巷的寒风也不
甘寂寞来助兴,吹得漫天烟花飞舞,刚才那些扎眼的街景,此刻竟是如此喜人欢
畅,就连路人丢弃的各色垃圾,都摇身一变可爱可亲,齐齐兴奋地欢呼着:过年
啦!过年啦!
许延跑着跑着突然轻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哽咽起来:妈妈,对不起。他边跑边
想:我到了立刻让爸给您拍电报,您就为我担心两天吧,两天就行……
许延本以为那么晚不会有直达白河镇的列车,想买了明天的票就去丁珉家挤一晚
,不想春运期间竟然加了班次,半小时后就有一趟。幸亏自己平时钱包随身带,
许延欣喜若狂,抢过车票零钱对惊愕的售票员连连傻笑,飞快地跑进站台,直到
踏踏实实坐进车厢,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稳下来,仍旧控制不住地突然欢笑出声
,也不顾其他旅客怪异的目光,别人瞪他一眼,他还立马跟人笑回去。
许延半夜两、三点才在硬座上瞌睡着,梦境里忽尔是二〇五的晚霞,忽尔是尹心
玥的目光,纷繁芜杂,根本没睡好。早上被旁边乘客下车吵醒,睁眼一看,列车
竟已出省,天也大亮了。沿途小站卸了客,火车又哐啷啷启动了,出了站台,一
片白茫茫大地直扑眼底,坦坦荡荡,广阔无垠。
就像北地粗旷野性的汉子,不加雕饰,却是真正的男人,血性的儿郎。像许刚,
封毅,像二〇五那些个响当当硬朗刚毅的战士们。不说晓风残月,不屑顾影自怜
,只用两肩血肉,铁骨铮铮,一声不吭撑起天地间所有重负,这样顶天立地的好
男儿,谁能够不激赏,不沉醉?
许延压抑着心底的狂潮,一阵翻江倒海的震撼,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狭隘与渺小,
在包容一切的大自然面前,人类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之情击中了他,也感悟了他
。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真是历世通行的真知灼见,惊叹之余,心中
那股郁郁不平的怨气,也随着眼前广袤旷寂的土地沉静下来。抱怨小人排挤,不
如自己争气,只要能吃苦中苦,何愁不为人上人!
许延再不焦躁,买了车上的矿泉水漱了口,再打个盒饭吃下去,一路欣赏着雪景
,跟随摇摇晃晃的长途列车,徐徐进入白河镇地界,直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荒凉
车站跃入眼帘,平静沉稳的心才又再度激跳起来。许延随着客流走下站台,终于
回来了,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这个遥远荒寂的山沟,这个魂牵梦萦的车站,
将会是他永远无法不为之动容的所在吧?
许延看了看表,匆匆向站外走去,已经下午五点,不知道还有没有回白河镇的军
车?他左躲右闪地跑起来,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二十里雪路罢了,许延微笑着想
,即使爬,我也要爬回家。
“延延……”那一声温柔的呼唤是谁?那沉稳中流露深情的嗓音是谁?那只握住
他冰冷指掌的温暖的手,那身披军大衣的矫健高大的身影,那挺直的脊梁,那英
俊的眉目,那和白雪一样绚烂的洁白牙齿,那能够化雪融冰的温暖微笑……
许延僵立不动,顷刻间竟连呼吸都被夺去,他怔怔看着他,沉溺于眼前的一切,
只怕一眨眼,那个人就会消失,就会从此不见。僵硬的手维持着那个姿势再不敢
握紧,怕握住的又是无数个暗夜里自己阴凉的手心,从指尖到掌心,那短短的数
寸空间,竟仿佛凝固着可以令天地颠覆的最混乱的暗涌……
18.回家过年了
如果说十四岁那年的小毅哥,像杯青涩纯净的绿茶,现在的封毅已完全是个阳刚
帅气的俊朗青年,将近三年未见,小毅哥都快十七岁了啊……
许延不知道自己痴痴看了多久,直到封毅忍不住偏开头笑了,又转回来对着他,
英俊的脸上染了层微窘的红潮,却始终未曾松开他的手,眼睛在昏蒙的天色中亮
若星辰。
许延也蓦然红了脸,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很快又仰起来,眼前的
这个人,这张脸,凝聚了他多少苦涩的思念,又期待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小毅哥……”许延喃喃地说。
“延延……”封毅含笑看着他。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卡了壳,最后同时笑出声来,终于笑掉了那丝久别重逢
的局促与伤感。
“还没在冬天回来过呢,”封毅笑着脱下大衣,裹到他身上,问:“比你那儿冷
吧?”
“嗯。”胸前那双修长的手,在冷风中拂动的黑发,那自然而然为他系着纽扣的
动作,那仿佛本应如此,理当如此的爱惜……许延微微别开脸,慢慢洇湿了眼睛
,低声说:“我以前还没见过雪。”
“呵,那明天带你玩儿雪去。”封毅系好最后一颗扣子,站起来,重新牵过他的
手,轻轻一拉:“走,咱们回家。”
“嗯……”许延轻应一声,跟着封毅向外走,走过安静下来的站台,走上寒风肆
虐的街道,走向那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墨绿色军车。就这样被那人紧紧牵着,永
远走下去该多好,许延怔怔地想,此刻的幸福与快乐,让他几乎要疑心这世界是
个虚构。恍然坐上车,才想起来问:“小毅哥,你怎么知道我回家?”
“嘿,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了,”封毅冲他眨眼睛:“连班次都算准了,你哥厉害
不?”
许延正纳闷儿,前座司机就开机关枪似的抱怨开了:“封毅你吹牛不带打草稿的
啊!”那个二十左右的小兵哥揶揄道:“中午谁催许排长回家,说别呆这儿干等
,什么过节票不好买,要回也未必那么快,那些屁话都是谁说的?”小司机愤愤
道:“大冷天儿的,还非让我来回多跑两趟。”
封毅被揭穿,自己也笑起来:“那不是跑对了吗,大冷天儿窝你那破宿舍里就有
意思啦?”
“那当然,”小司机乐了,打着方向盘眉飞色舞:“大冷天儿就该捂在暖被窝里
,喝着小酒想俺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儿,多滋味儿呀。”说罢回过头来打趣封毅:
“嘿!别说你没想过,咋样儿?那滋味儿带劲儿不?”
封毅腾地红了脸,伸脚用力一蹬他椅背:“好好儿开你的车!没看道儿上都结冰
了!”
许延闻言也轰地脸上发热,不敢再看封毅,扭头向着窗外。
“嘿嘿!弟弟你有十四了不?”小司机看许延不好意思,越发来劲儿:“不是我
瞎说,男人就爱想那个,以后你就知道啦,不信去问你哥。”
妈的我都快十五了,许延又羞又恼,却哪儿敢吱声,窘得连脖子都快烧起来了。
“问你个屁,”封毅骂道:“再胡说八道那两瓶酒别想要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小司机哈哈笑:“假正经,有啥可害臊的。”说罢自
个儿哼起了小曲儿,一路乐滋滋唱个不停:
你要拉我的手啊,
我要亲你的口呀,
拉手手呀么亲口口,
咱二人圪崂里走
……
你要亲我的口呀,
我不丢你的手啊,
相亲呀么相爱呀,
咱俩一搭里走
……
拉住你的巧手手啊,
亲了你的小口口呀,
拉手手呀么亲口口,
一搭里朝前走
……
要吃那砂糖化成水,要吃那冰糖嘴对嘴,
一碗那凉水一张纸,谁坏了那良心哟谁先死
……
墙头上那跑马还嫌那低,面对面那站着还想你,
一碗碗那谷子儿两碗碗米,面对面那睡觉还想那你呀伊呀哟
……
幸亏二十里地不算远,一进二〇五,两人都红头涨脸赶紧爬下车,到了家门口,
许延才想起来,接着问:“那,那啥,我爸知道啦?”
“嗯,知道了,”封毅眼睛看着自家院门儿:“许叔叔留过部队上的电话给你妈
,今儿清早就打过来了,本来他还想上G市找你来着……”说罢转回头来对许延说
:“外头冷,快进去吧。”
“……那,”许延转过身,又期期艾艾地回过头:“那你呢……”
“我……去通信排给你妈单位拨个电话,”封毅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伸手在他
后腰上轻轻一推:“……待会儿就来。”
“嗯。”许延扭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忍不住扬起的嘴角,开了院门快步跑进去
。
还没跑到房门口,门就从里面呼一下拉开,夏紫菱一眼看见他,马上冲屋里大叫
:“爸!妈!真的是我哥!”也不等屋里应声儿,冲出来就蹦到许延身上,抱紧
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傻乐:“我哥回来啦!我哥回来啦!”
黄丽萍和许刚闻声也快步走出来。“瞧你个疯丫头!”黄丽萍一把扯下夏紫菱,
笑骂道:“没规没矩!也不怕你哥臊你!”
“嘿嘿!我哥才不会呢!”夏紫菱仍旧笑个没完:“哥你说对不?”
许延开心地拍拍她脑袋:“当然不会,菱菱长得真快,那么高了。”
“那当然,我今年都十四了!”夏紫菱像蹦豆子似的:“哥你猜我期末数学考了
多少分?”
“得了得了你,一边儿去!”黄丽萍推她进去:“话都叫你说完了,考再高分有
啥用,大冷天儿就知道闹,也不会让你哥先回屋。”
夏紫菱这才想起来,赶紧吐吐舌头闪回房里,冲许延招手儿:“哥快进来。”
许延笑了笑,转眼看向一直没吭气,站在门边儿上冷着脸打量他的许刚,心里怯
怯地,心想自己招呼都不打就跑回家,肯定要挨骂了。
黄丽萍轰走夏紫菱,回过头来一拍许刚:“杵这儿装啥门神呢?赶紧回屋去,刚
才谁吆喝着多少年没跟儿子一块儿过春节,这回有指望了?”黄丽萍一手拉着许
延,一手把脸上挂不住的许刚往屋里推:“延延别怕,你爸那是装的,要不是腰
疼那老毛病犯了,他还能在家呆得住?”
“装装装!你知道个啥!”许刚被老婆揭穿,装不下去,黑红脸膛上早掩不住笑
模样,看着许延说:“路上累了吧?”